PT1249藏文音写四分律抄断片

高田时雄

内容摘要：法藏PT1249号残片，是用藏文音写的汉文文献，其内容难以解读，以往并无人涉及。笔者通过对该残片的研究认为：其内容是式叉摩那受大戒时所使用的问答的一部分，除了起首的导言外，作白的语句均是抄录自《四分律·比丘尼揵度》。目前为止，从未发现有使用藏文音写的汉文律藏文献。而与该文献完全一致的汉字文本，似也未能留存下来。不过，受戒时此类对白是必须的，因此必定为僧尼所记诵。从其对音的特点来看，该写本时代约在吐蕃统治时期。本文提出藏汉文的对照文本，不见于《四分律》的部分语句由笔者按照对音补缺。据此文献可知，在吐蕃时期的敦煌，不识汉字的式叉摩那也能够受大戒，成为正式的尼师。而这一残片除了丰富我们对敦煌佛教的实际情况的认识之外，也加深了我们对敦煌语言文字的理解。

关键词：吐蕃时期敦煌；藏文音写汉文文献；《四分律》；受戒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5-0034-06

Study on P.T.1249， a Fragmental Manuscript of

Dharmagupta-vinaya Phonetically Transcribed in Tibetan

TAKADA Toshio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ience， Kyoto University， Kyoto 606-8501， Japan）

Abstract：P.T.1249， a fragmental manuscript in a French collection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is a Chinese manuscript phonetically transcribed into Tibetan. Because the content of the manuscript is hard to decipher， it has previously received no academic attention. This study examines the fragment and concludes that its content is related to the questions and answers used by?ik?amā?ā （female novice trainees） when receiving instruction in Buddhist precepts. Except for an introduction at the beginning， the sentences in the text are all narrative lines copied from the “Skandha for Bhikkhuni” in the Dharmagupta-vinaya （Vinaya in Four Parts）. No Chinese documents of the Vinaya Pitaka transcribed phonetically in Tibetan have ever been found among Chinese historical documents that are completely consistent with P.T.1249. However， a dialogue is necessary when Buddhist precepts are being transmitted， which means that this manuscript was likely memorized and recited by Buddhist nuns. Judging from various textu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honetic transcription， this manuscript can be dated to the period of Tibetan Occupation with a fair degree of certainty. 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using another Tibetan-Chinese text for comparison will be useful for identifying sentences that cannot be found in the Dharmagupta-vinaya by searching for the corresponding pronunciation. Based on this methodology， it can be seen from this manuscript that during the Tibetan Occupation period in Dunhuang， ?ik?amā?ā who were unable to read Chinese characters were still eligible to receive the Great Precepts and become formal tutors for nuns. Study of this document has not only enriched our understanding of Buddhist monastery practices in Dunhuang， but also deepened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languages used in the region.

Keyword： Dunhuang during the Tibetan Occupation period; Chinese documents phonetically transcribed in Tibetan; Dharmagupta-vinaya; receiving precept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绪 言

1920年代后半，即距今近百年前，已有先贤报告，在敦煌藏经洞中发现的大量古写本中，存在使用藏文书写的汉文文献——金刚般若经［1］及阿弥陀经［2］，乃是极常见之佛典。就其音写形式而论，其属于以长安方言为基础，时代相对较早。然而，虽说“时代较早”，其亦已当是在吐蕃统治结束之后、张氏归义军时代所书成之物——此乃后话，当时的研究条件，并无判断这两件写本年代之可能。而后，西门华德（Walter Simon）不仅从英藏写本中，也从法国国立图书馆藏伯希和所携来写本中，发现大量此类文献，并比定了这些写本所对应的汉文文本［3］，其研究中还介绍英藏“长卷”（Long Scroll）内容之大略，贡献卓著{1}。其后，笔者几近全面地还原了“长卷”对应的汉字文本，发现这是基于敦煌一带流行的河西方言所作音写［4］。敦煌在归义军时期（甚至晚至10世纪曹氏归义军时期），仍存在着用藏文文字记写汉语的现象，若要考察敦煌之语言生活，这一事实尤为值得我们关注。汉人使用藏文，无疑滥觞于吐蕃统治时期，但实际上可以确定为吐蕃统治时期的藏汉对音文献却意外相当罕见。本文拟介绍一件笔者推定为吐蕃时期的藏汉对音断简——“《四分律》摘抄”。

一 PT1249断片

拉露女史编撰《法国国立图书馆藏藏文文献目录》第二分册末尾［5］，集中收录了使用藏 文书写的汉文写本。其中多为篇幅较短的断简残章，比定其所对应之汉文文本绝非易事。笔者在这一领域耕耘不懈，惜哉迄今为止，所劳甚多，所获甚少{2}。而今又有幸得以比对出一件断片，藉此机会，做一报告。

据拉露目录记述，PT1249为“汉语音译残片。乃是一叶的左半部分，最长部分9x16cm，共4行，有栏格，灰色边缘”{3}，目录还移录了写本正面两行及背面第3行（最终行）。先将图版及转写文本并对应汉字录出{4}，如下：

［正面］

1. ye ji tab gan ye hag ke / jung bun gan tsheng ［ ］e …

以尼答言已学戒重问愿清净

2. she shwar / ye tig ke dzaI daI seng / li su ceng ce phab kar ［ ］ …

所说已得戒在大僧礼须正知法羯磨

3. khIr shIu daI ke / hwa zhang jI bu kab shwar tsheng dzeng / ［ ］…

乞受大戒和尚尼某甲说清净无

4. shiu daI ke / hwa zhang jI bu kab beg zhI shi / …

受大戒和尚尼某甲白如是

［背面］

1. hwa zhang jI bu kab / bu kab she shwar tsheng tsheng / bu c［ ］ …

和尚尼某甲某甲所说清净无诸

2. zhIn / ［ ］I［ ］ ［ ］ bu kab shiu daI ke / hwa zhang ji bu kab c［ ］ …

忍僧授某甲受大戒和尚尼某甲者

3. hwa zhang jI ‘bu kab / sing zhIn big zhan ko shI she / zhI …

和尚尼某甲僧忍默然故是事如

该断片所书内容，还原成汉字即如上所示。考察其文本，笔者发现此断片大部分文字与《四分律》（［后秦］佛陀耶舍译）卷四十八“比丘尼揵度第十七”几乎一致［6］。但正面第一行、第二行与《四分律》相异，有数字不见于《四分律：比丘尼揵度第十七》中。上文将依据对音推测而补充的文字，用黑体字体表示{1}。需说明的还有一点：本文所涉及《四分律》中的文本，亦几乎全部见于《四分比丘尼羯磨法》［7］中，然残片背面第一行“某甲‘所说清净”，与《四分比丘尼羯磨法》中“某甲‘自说清净”相异{2}。笔者据此认为，此断片所书经典为《四分律》而非《四分比丘尼羯磨法》。

为一窥文本语境，本文不避繁冗，谨将该写本相关之《四分律》经文录于下（见于PT1249中的字句，则用下划线标明）：

若式叉摩那学戒已，若年满二十、若满十二，应与受大戒。白四羯磨，应如是与戒。将受戒人离闻处着见处，是中戒师应差教授师。“大姊僧听！此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若僧时到僧忍听，某甲为教授师。白如是”。教授者应至受戒人所语言：“汝此安陀会、郁多罗僧、僧伽梨、此僧竭支覆肩衣、此是钵，此是汝衣钵不？谛听！今是真诚时，我今问汝，有便言有，无当言无。汝字何等？和尚字谁？年满二十不？衣钵具不？父母若夫主为听汝不？不负人债不？非婢不？是女人不？女人有如是诸病：癞、白癞、痈疽、干疽、癫狂、二根、二道合、道小、大小便常漏、大小便涕唾常出。汝有如是諸病不？”若答言：“无。”应语言：“如我向者所问，僧中亦当如是问汝。汝亦当作如是答。”彼教授师问已，应还至僧中，如常威仪至舒手及比丘尼处立，应作白：“大姊僧听！此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若僧时到僧忍听，我已教授竟听使来。白如是。”彼应语言：“来”。来已应为捉钵，教礼比丘尼僧足，在戒师前胡跪合掌，白如是言：“大姊僧听！我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我某甲今从僧乞受大戒，和尚尼某甲。众僧拔济我，慈愍故。”如是第二、第三说。是中戒师应作白：“大姊僧听！此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此某甲今从僧乞受大戒。和尚尼某甲，若僧时到僧忍听，我问诸难事。白如是。”“汝谛听！今是真诚时、实语时。我今问汝，有当言有，无当言无。汝字何等？和尚字谁？年满二十不？衣钵具不？父母若夫主听汝不？汝非负人债不？汝非婢不？汝是女人不？女人有如是诸病：癞、白癞、痈疽、干痟、癫狂、二根、二道合、道小、大小便常漏、大小便涕唾常出。汝有如是诸病不？”答言：“无。”应作白：“大姊僧听！此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此某甲今从僧乞受大戒，和尚尼某甲。某甲所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衣钵具足。若僧时到僧忍听，为某甲受大戒，和尚尼某甲。白如是。”“大姊僧听！此某甲从和尚尼某甲求受大戒，此某甲今从众僧乞受大戒，和尚尼某甲。某甲所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衣钵具足。僧今授某甲大戒，和尚尼某甲。谁诸大姊忍僧授某甲大戒、和尚尼某甲者默然，谁不忍者说。是初羯磨竟。”第二、第三亦如是说。“僧已忍与某甲受大戒竟、和尚尼某甲，僧忍，默然故，是事如是持。”

《四分律》此处讲述的是比丘尼之受戒法，若说得更细一点，是在具体分条解说式叉摩那学完两年之戒后，受具足戒时的作法。在敦煌，这一文本的运用相关的内容容后再叙，本文拟首先考察对音的性质以及这一断片的书写年代。

二 就PT1249断片对音之性质

及书写年代的讨论

该断片正面第三行以下，可与《四分律》文本切实对应的对音如表1所示{1}。

如上表所示，互不重复的汉字仅22字，却是探究其对音性质及书写年代所不可或缺的，且亦多少有助于增补藏文转写汉文资料对音表［8］。

拙文开头已然述及，观察敦煌利用藏文书写汉文文献之对音，可发现其存在两种区别明显的层次：早期以长安音为基础，较晚期则以敦煌一带本土流行的河西方言为基础［8］37-38。而今观察这一断片的对音，其中几乎找不到河西方言的要素，由此可知，这一写本是基于长安音写就的。自然，其中未免也附有些许河西方言的特征，譬如：鱼韵字“如”作zhi，然而在藏文书写的《阿弥陀经》（O）及《天地八阳神咒经》（TD）亦作如是{1}，应当是流行于敦煌的长安音亦不免受到当地方言影响而造成的的讹音。相反，对音以长安音为基础的明确特征是，宕摄和梗摄的鼻音韵尾被保留下来。以下试举若干例说明：

淸 梗摄三等 tsheng （tshe） R3，V1

净 梗摄三等 dzeng （dze） R3；tsheng V1

尚 宕摄三等 zhang （zho）  R3，R4，V1，V2，V3

括号内表示基于河西方言的对音，普遍见于10世纪曹氏归义军时期的文献中。而上文提及的鼻音韵尾脱落的现象，则仅限于梗摄与宕摄，同类接软口盖鼻音韵尾的通摄与曾摄并未出现脱落鼻音韵尾的现象。需注意的是，该断片背面第三行见有“僧”字，为曾摄一等字，断片中写作“sing”，保存了鼻音韵尾。然而，在河西方言中同样保存了曾摄字的韵尾，因此据此判断时代先后。至于背面第一行的「净」字写作tsheng而非规范的dzeng，可能是受到前面的“清”tsheng字的影响。至于该字的韵尾，则是正确地写作-ng。

笔者从其他的对音例字中，找不到可以判断时代先后的明确证据，若不拘泥于每个对音，而就总体而论，可以断定，这一断片时代较早。且从写本的物质型态角度考虑，其为梵夹装，亦可以佐证其时代是在吐蕃统治时期。如果其时代确为吐蕃统治时期，则可确知：在目前所见利用藏文记写汉文的文献中，该写本为时代最早的文献之一。

三 吐蕃统治时期式叉摩那受戒之实相

该断片乃是依据《四分律》，具体记写式叉摩那（?ik?amā?ā）受具足戒时之作法以及其间实际应当唱诵的问答，许是供仪式时实际使用而制。

所谓式叉摩那，《玄应音义》释为“正学：梵言式叉摩那、谓二岁学戒者也”，《释氏要览》则释之为“式叉摩那：此云学法女似今尼之长发也”。《四分律》云“十八岁童女应二岁学谓二岁练身以六法练心”。沙弥尼满十八岁，受大戒正式成为比丘尼前，需研修两年，期间梵语称其作“式叉摩那”，汉语则称为“正学”、又称“学法女”{2}。沙弥原本并不需要经历这一阶段，亦可受戒成为比丘，但作为女性，要成为沙弥尼则必须经过这一阶段。式叉摩那在这两年间，需学修不淫、不盗、不杀、不妄语、不饮酒、不非时食之六法。乃后方得具备受具足戒的资格，且必须经过羯磨之评决{3}。

吐蕃統治时期的敦煌，自然亦有式叉摩那受戒。然此受戒实际上如何展开，却鲜少有相关资料佐证。佛教教团受戒仪式之具体顺序与问答台词，汉译作“羯磨”。涉及式叉摩那之受戒，曹魏时人昙谛所译《羯磨·比丘尼羯磨》中有“式叉摩那受大戒法”［9］，又有刘宋时人求那跋摩所译《四分比丘尼羯磨法》之“式叉摩那受大戒法”［7］1066上，以上两者内容几近一致。尤其是后者，几乎是原封不动承袭《四分律》之文本，但本文第一节已述及，其文字与PT1249断片仅有“一字之差”。

考察断片之性质，除经査断片本身之外别无他途。该断片正面第一、二行所书语句，并不见于《四分律》，亦不见于《四分比丘尼羯磨法》，异于现存文献，或是其他某种文献亦未可知。果若如此，又无法解释正面第三行以下无疑是完全依据《四分律》卷四十八“比丘尼揵度第十七”抄录。前两行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其中语句，前文已述及，有在《四分律》中同一位置所常见者，亦有全未见于《四分律》者。上文所附文本，仅是依据对音推定。若笔者构拟的“以尼答言已学戒”、“礼须正知法羯磨”等语句正確，则此当为节略《四分律·比丘尼揵度第十七》中式叉摩那受大戒的順序之后，为了引导受戒人所作白（口唱辞）所作的补充。本文第一节所引用的大篇幅《四分律》本文中，间插有教授师与戒师的提问，而其不见于此断片中。在此断片中，仅仅记有作为受戒人一方的式叉摩那所应作白，据此推测，其或是供式叉摩那所使用的手册。由此推断，或是准备受大戒的式叉摩那不止一人，为预备受戒，而为她们准备了这种文本。

换一种角度考虑，或许另有较罕见的情况：有式叉摩那不识汉字，临到受大戒之时，托人从《四分律》中把受戒所必要的内容用藏文录出；抑或是其请教了相关内容的读音，而用藏文记录下来。然而，考虑到本断片中还见有“以尼答言已学戒”等《四分律》中所未见的语句，以上推论或许可能性并不高，毋宁说是有类似的汉文文本通行，而此断片则是用藏文书写的这种汉文文本。

回到断片本身，该断片自正面起计有四行，而背面仅有三行，笔者推测，当恰好是这一段落就此结束。据此可知该文本篇幅不长，用一张纸即可写完。无论如何，可认为其所据的汉文文本原本就是篇幅极短的实用性质之断章，由此想来，其失传亦合乎情理。

结 语

以上为针对PT1249藏文音写断片所作小注。无论如何，使用藏文书写诸如式叉摩那之受戒作法之类文献，颇具趣味。一则，敦煌教团在吐蕃统治时期严格遵守受戒仪式；另则，明确了不识汉字者亦可受大戒的事实。从种种事象中可推知，九、十世纪敦煌识字率总体处于较低的水平。出家人识字率虽高出一般人不少，却仍有不识汉字的比丘与比丘尼。笔者以往研究过的藏文书写的汉藏对音写本“长卷”{1}，正反面合计485行，篇幅颇长，就其音韵特征等论，当为十世纪曹氏归义军时代的产物。“长卷”正面书有各式教理问答，背面则书有佛教赞歌类文献，恐怕亦是供无法读汉字的出家人参加日常宗教活动所用。笔者认为，本文讨论的PT1249断片产生的背景应当也与之类似，而两者的差异则在于写本的时代不同，PT1249断片当是吐蕃统治时期的写本。

参考文献：

［1］F. W. Thomas & G. L. M. Clauson，A Chinese Buddhist Text in Tibetan Writing［J］. JRAS，1926，No.3：508-526.

［2］F. W. Thomas & G. L. M. Clauson，A Second Chinese Buddhist Text in Tibetan Characters［J］. JRAS，1927，No.2：281-306. Supplementary Note：858-860.

［3］Walter Simon，A Note on Chinese Texts in Tibetan Transcription［J］. BSOAS，Vol.21，No.1/3（1958）：334-343.

［4］高田時雄. チベット文字書寫「長卷」の硏究（本文編）［J］.東方學報：第65册，京都：1993：380-313 .

［5］Marcelle Lalou，Inventaire des manuscrits tibétains de Touen-houang conservés à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II［M］. 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50：850-1282.

［6］佛陀耶舍，译. 四分律：卷48：比丘尼揵度第十七［M］// 大正藏：第22册：924下.

［7］求那跋摩，译. 四分比丘尼羯磨法：受戒法第二［M］//大正藏：第22册：1067上.

［8］高田時雄.敦煌資料による中國語史の硏究：九·十世紀の河西方言［M］. 東京：創文社，1988 ：附錄三，資料對音表.

［9］昙谛，译. 羯磨：比丘尼羯磨文［M］//大正藏：第22册：1061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