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华路早餐街
2023-12-29伍楚颜
一
阿超一家吃晚饭时聊到隔壁那家店铺租了出去,后天开张。老板叫什么,他们不知道,只知他瘦高个儿,黑,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却又很精神。招牌前几天就挂了出来,蓝天碧海的背景上有三个圆滚滚的白字—“爱琴海”。这个店名在一排卖什么就叫什么名的店铺中略显奇特,用阿超的妻子的话来说,“神神秘秘的。”
放学回来就没出过声的女儿默默抬起头说道:“卖贝壳项链的。”“什么项链?”阿超的妻子看了她一眼,“早餐街卖什么项链,莫名其妙。”女儿又不作声了。阿超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再一次沉默地结束了。“你们下周是不是要模拟考试啊。”阿超的妻子问。“好像是。”女儿依旧没抬头。“是就是,什么好像是。”“这种模拟考试都不准的,平时考出来什么样,中考又是另外一个样。”“你怎么这么多意见啊?不准的话还叫模拟考试吗?莫名其妙。少跟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谁抱怨了?莫名其妙。”女儿放下碗。阿超夫妇都听见了她那句小声说出的“神经病”。“跟你讲了多少次不要踢踏踢踏地走路!”阿超的妻子在摔门声中吼了起来,“你摔什么门?你给我出来!”
阿超洗碗的时候对他妻子说:“你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去接儿子。”“前天那个李老师,答应了帮我们看一下的,这几天有见到他吗?”阿超的妻子倚着碗柜,她在皱眉:“早知道就要他电话了。估计他都没有帮我们留意。”“早就想说你了,人家一个老师能帮什么忙呢?我们又不是他亲戚,又没有好处,人家为什么要上心?莫名其妙。”阿超发现他们一家现在都在讲他妻子的口头禅,事实上他很讨厌这种说话的语气,好像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不“莫名其妙”的,随便一个理由就能解决掉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问题。“你什么意思?我们不主动一点儿还有什么办法?难得这么好的一个小学建在对面,人家老师天天来吃肠粉,叫他帮忙留意一下怎么啦?那你说找谁,难道找你吗?”“我早就想说了,为什么一定要跑去对面上小学,民办小学就不能上了?”阿超甩干手上的水,不耐烦地回头瞪了妻子一眼。“你是不是傻啊!你去看看镇里民办小学那些老师,那些学生,乱成什么样子!根本没法上课!还有,学费一年好歹七八万吧,你也不想想!”阿超不说话了。女儿一中考完,秋天一到,儿子就要上小学了。儿子上小学的事情,他已经愁了几个月了:公办小学的学位实在太难抢了,他一个外地人,根本没有办法。事实上,在妻子的眼里,儿子的幼儿园已经差了别人一大截儿。“别的小孩子已经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了,就这所幼儿园什么都不教,只会带着小孩子玩儿游戏!到时候一上小学什么都不会!”
阿超把碗一个个放进碗柜,走出厨房。明明是夏天,夜晚却有点儿冷。他穿上外套,往巷口走。街道非常安静,偶尔一辆车驶过,抛下片刻停留的声响。阿超一路走,一路想。
那天晚上月光皎洁,月亮很圆,他并没有发觉。
二
凌晨三点,阿海在一片漆黑中慢慢睁开眼,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尽管知道以后每天都要这样早起,他还是精神抖擞。昨天,老友们约好了一起来捧场,他虽然嘴上推脱,心里还是有点儿担心,担心开业第一天客人不多,冷清了就不好看了,本来开这家店也不是为了挣什么钱,但看上去热闹一点儿,总是好的。
阿海利索地洗漱完,换了一件汗衫,就忙着把一摞摞小蒸笼抱出厨房。昨晚就分好分量的点心已经被装在推车上了,玉米汁也被装好壶了。阿海原本想煲锅粥的,又怕第一天没什么人买,不想浪费。阿海刚准备锁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把推车上印着“稻谷村”的箱子捧回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擦擦汗,锁上了门。
出门的时候也才四点十分,天还没亮。阿海反复提醒自己,今天记得给儿子打个电话,跟他讲今天开业了,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看看。儿子最近的一次长假是什么时候放的,阿海记不清了。阿海最近总是忘记很多事。对于“衰老”(他反感这个词),阿海的第一反应不是失落,而是忽略它,并试图克服它—然而,克服衰老如同在回忆与未来的夹缝中生存,只是徒劳。他把自己加速的遗忘归咎于“太闲了,无事可做,脑子都锈掉了”。于是,那天给儿子打电话时,讲完固定的那几句 “一切都好”“别太累了”,眼看着在固定的第三分钟儿子准备挂电话时,阿海突然说:“我想开个早餐店。”儿子在短暂的惊讶后当然表示了支持,也很快地为他交了一笔租金,安排好铺位—当然,也没有问他为什么。
儿子总是那么懂事,什么也不多问。他让儿子退出校篮球队时,儿子流着泪点头;他把儿子调进自己任教的班,儿子没有反抗;他执意要求儿子读省内的大学时,儿子一言不发地照做。那时他没有想到,儿子的沉默是为了让他以后无处发问。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恋爱、结婚……儿子都是以通知的形式让他得知的。就像新闻,选好角度,写好事件,立场观点不论主观与否,一股脑儿地拍在接收者的脑门儿上,留下黑色的油墨和不由分说的坚决。阿海只是最普通的无数个阅览新闻的人之一,尽管发布人是他的儿子。
阿海是一名退休的中学老师,开早餐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拿手好菜。儿子专门给他找了品牌商供应货品,无非是一些叉烧包、奶黄卷类的点心,只要蒸熟了就能吃,味道也不错,装在小蒸笼里还颇有“喝早茶”的感觉。
快到早餐街了。这条街原本并不卖早餐。许多年以前,这里还没有盖起那么多楼盘,没有住进那么多人。人们也不记得最早开始卖早餐的是哪家店。总之短短几年,这里已经发展成了镇上最热闹的一条早餐街。一路走过去,比较旺的店有十六号铺位的“高师傅石磨肠粉”,十九号铺位的“宝岛吐司”,十三号铺位的“阿超肠粉”,以及十号铺位的“老张牛杂”。阿海的铺位是十二号,正好位于中间。路过十五号铺位时,里面的灯“啪”的一下亮了。阿海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也正看着他,身后的玻璃柜门贴着“小刘米粉”四个字。阿海拐进店里,打开灯,店堂里天蓝色的灯管亮了起来,“爱琴海”三个字闪闪发光。点心被一盒一盒地放到桌上。阿海打开装有红豆糕的盒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住了。
今天是阿琴去世的第六年。
三
早餐街的食物品种很多,其中卖肠粉的不算少,但最旺的只有两家:“阿超肠粉”和“高师傅石磨肠粉”。按理说,论开店的时间,论性价比,阿超的肠粉更胜一筹:开店两年,价格没怎么上升,鸡蛋和肉的用量也合理。但论营销,显然是高师傅比较厉害。高师傅的肠粉店没开多久,镇上的报纸就报道了他的肠粉店“专访地道美食,品味民间滋味”,版面不小,其中“正宗”“美味”“喜爱”等词更是频频出现。广告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早餐街很快就有一大批人专门慕名而来,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隔壁几家店铺的门口。事实上,两家肠粉的风格不尽相同,阿超的肠粉比较厚,酱汁浓郁;高师傅的肠粉很薄,口味清淡。两家都有一部分忠实的粉丝,但也都有一些喜欢尝鲜的食客。因此,在吸引新食客的过程中,两家肠粉店一来二去地就“结了仇”。
高师傅今天有点儿郁闷。首先,昨天老家打电话来说建新房钱不够,叫他给钱,哪里来那么多钱!其次,是关于他的徒弟。按理来说,收档以后徒弟去了哪里,他不应该管,只要明天按时返工打下手就好了嘛!但当他发现徒弟是往十九号铺位的“台湾吐司”那里跑时,他就不乐意了。其实他也说不出原因,就是心里不舒服。好端端的肠粉店学徒,跑去卖吐司的店里干吗?吐司是什么怪东西,不就是两片面包夹点儿肉嘛!而且,高师傅挺不喜欢那家店里的那个老板娘—漂亮是漂亮,讲话声音怪怪的,装腔作势。
高师傅的郁闷还不止这个:十二号铺位租出去了,上周刚开张。对,就是那个卖什么都会在几个月内倒闭的铺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啧啧。按理说,早餐街的规律就是:新店开张的头一个月都很冷清。人嘛,都是跟风的,看到哪家店人多偏往哪里去,人少的店反而更没人光顾了,因此新店一般都是没啥人去的。高师傅当时就连续几天雇了十几个人在店里排队,好不容易才吸引了一点儿人—但那个“爱琴海”,一开张就热闹得不行,而且坐着的都是本地老大爷。
前几天来他店里的那几个客人现在都去吃点心了,这叫什么事嘛!何况,那个阿海的隔壁不就是“阿超肠粉”吗?两个铺子现在可亲了,桌子、凳子都摆到一起去了,买一笼阿海的豆沙包,再买一碟阿超的肠粉,不挺美?什么味道都有了!高师傅越想越不乐意,眉头锁得紧紧的。
四
吐司店今天人不多。青青坐在收银台边打盹儿,猛然一下子睁开眼睛—那个男生又来了。
看他的样子估计也就二十出头儿,眉毛浓,似乎还有虎牙。其实老家那边这样的男孩子挺多,工厂和职业学校里一大堆,都是帅气得刺眼,写满渴望的脸,全身上下都有磨不平的棱角。只是,青青隐约觉得,这个男孩子好像有那么一点儿不太一样,但那种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他是来看老板娘的,青青知道。他每天都来看老板娘。老板娘长得美,青青也知道。老板娘的美是凛冽又柔软的。青青不了解老板娘,尽管她们每天早上站在一起做奶茶和煎蛋,但青青对她的了解都是听说的拼凑:台湾人,三十多岁,离过一次婚。这些传言的可信度有多少,青青不知道,但青青愿意相信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老板娘看不看他,青青很想知道。青青喜欢极了男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燃起热切的瞬间,她觉得,眼睛真是可以表达一切的东西。
五
事实上,在早餐街,时间过得会比其他地方更快,因为这里似乎只有早上。三个季节过去了,一年也很快接近尾声—年末了。此时,一个坏消息传到了早餐街:政府要提高铺租。原本的铺租就不便宜,况且这次提升的幅度还那么大,这无疑让早餐街的老板们又愁又气。谁也没想到,阿超和阿海竟然会产生矛盾,而且这矛盾突然就猝不及防地爆发了,且无法调解。
一个早上,阿海把一个端着肠粉的顾客轰出了店外,站在店门口大喊:“你买了他的肠粉就不要坐过来!”
其实这件事情实在难分对错。阿海的店里卖的点心是“稻谷村”牌的,只要和供应商联系就能拿到货,不存在代理权的问题。但是,阿超也开始卖起了“稻谷村”的点心。这样一来,“爱琴海”唯一的商品就不独特了。其实阿超这样做是很精明的—既然顾客想吃点心又想吃肠粉,为什么不一起卖呢?可作为阿海的邻居兼朋友,阿超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儿—怎么抢人家生意呢?总之,阿超也开始卖起了和“爱琴海”一样的小蒸笼点心。
阿海被气得连续几天都关了店。什么意思啊?六十岁的他越想越失落,越想越愤怒,竟然被气出了病,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刚好孙子出生了,阿海便执意要去带孙子,因此“爱琴海”成了又一家关门大吉的店铺—十二号铺位仍然没有一家能开满一年。
六
铺租的升高导致好几个店主决定离开,小刘就是其中一个。这一年对于十五号铺位开米粉店的小刘来说,实在太难熬了。
小刘是外地人,这没什么,这整条早餐街的老板绝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兄弟留在老家照顾父母,他们则出来挣钱。但是,小刘不一样,他是独子,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又患病多年,全靠他这一家米粉店挣钱。一开始,他的店顾客并不多,他想着后面慢慢就会有顾客的,便没有在意。谁知这一整年生意都很惨淡,谁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有的时候甚至一天都没有一个顾客,他好不容易借来的钱还没赚回本。有几次,他甚至都写好了“旺铺转让”的牌子想挂在门上,可最后还是作罢。也许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呢?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可现在铺租又要上涨了,看来真的要走了。他的铺位于明年二月份到期,那时他又要去什么地方挣钱呢?小刘看着空空荡荡的店铺,这个南方小镇的冬天实在是冷。
尾 声
我不知道阿超的女儿中考考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小学里过得开不开心。不过,阿超的肠粉生意还是很好,有些顾客一家三口来吃早餐,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甜的奶黄包和马拉糕,大人喜欢口感顺滑的鸡蛋肠粉,淋上特制的酱油,非常香。
小镇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清晨,人们发现“台湾吐司”的老板娘和高师傅肠粉的学徒一起消失了。后来,仍有许多人怀念店里的招牌芝士吐司的味道。
高师傅夫妇在腊月二十八晚上吵了一架,原因是高师傅的妻子执意要提早一天关铺子回老家。两口子吵得正欢,发现有人来访,是十五号铺位那个卖米粉的木呆呆的小刘。
“你们好。过完年,我就要搬走了,还是要来道个别的。嗯……祝你们新年快乐,生意兴隆。”“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啊?”“不回了。能做一天生意是一天吧。”“哦!留在这里也挺好,也挺好。”
天快黑了,小刘慢慢地走在早餐街上。雪落在他的身上,许多早已落在地上的叶子被风吹起来,在飘。小刘站在铺子的门口,仰起头。他不是在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