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拉萨的路上 On the Way to Lhasa
2023-12-29扎西达娃
那时候,甲嘎次仁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有一套出色的狩猎本领。他师傅是贡布(贡布在西藏东南部,有大片的原始森林)人,凭一把刀跟熊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教会甲嘎次仁一种冒险的捕熊方法。师傅临死前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冒犯嘉松古莫拉山上那几只棕熊,它们是嘉松古莫拉山的保护神,惹怒它们会大祸临头的。时隔不久,甲嘎次仁却干了这件蠢事,他上山去惹那些山神了。他想加入公社民兵,书记说他出身不好,父亲流落在国外,要加入民兵组织,必须去杀掉嘉松古莫拉山上的棕熊,为民除害,并要他带回它们的前掌和苦胆。他起先拒绝了,拖了些日子,他终于横了心,答应了书记的要求。于是,他背上几天的干粮,腰插一把锋利的钢刀,左臂戴上护套,这种护套是用特别的硬藤和牛筋做成,像钢套般坚硬。手里还拿一根半尺长的粗竹签,两头削尖。他用两天时间爬上了嘉松古莫拉山的一座侧峰,又仔细寻找了两天,终于发现了棕熊。有两只,母熊跟刚成年的小公熊在溪边喝水。它们白天在一起追逐嬉戏,夜晚各自钻进自己的洞穴里。在一个拂晓,甲嘎次仁悄悄地钻进了熊穴,这正是它们酣睡的时刻。那只母熊蜷成一团,屁股朝外。他轻轻挨到熊跟前,戴护套握竹签的左手一下一下去挠它的后腰,它舒适地转过身,以为是同类钻进来用嘴在拱自己。当它还没睁开小眼睛,正张开大嘴打哈欠时,猎人手中坚硬锋利的竹签便迅速伸进它嘴里。熊觉得咽喉处一阵刺痛,便狠狠地一咬,竹签刺进了它的上下腭,张开的嘴再也合不拢了。几乎同一时刻,他右手的钢刀直直地捅进熊的心脏,熊喉管呼噜一声,全身痉挛,立刻死去。甲嘎次仁的肩膀被垂死的母熊抓破一道,疼得全身冒冷汗。他又钻进另一洞穴。这时天已蒙蒙发亮,那只刚成年的公熊瞪眼望着钻进来的猎人。它嗅到了母熊的血腥味。甲嘎次仁吓傻了,知道只要转身往外逃走就会立刻被它厉害无比的巴掌按倒在地。熊和人默默地对视着,情绪愤怒到了极点。他忽然扬起刀朝熊扔过去,就在熊闭眼挥掌挡刀的一瞬间,他跳到洞外,飞身跃起抓住预先从崖壁垂下来的皮绳拼命往上攀。崖顶离洞口有七八米高,快爬到顶时,熊在下面抓住了皮绳死命摇晃,他荡在空中被甩来甩去,又被凸出的岩石撞得头破血流,几乎脱了手。他好不容易才有气无力地爬到顶上,喘着气看着那头熊。熊嘴角被飞去的钢刀划破一道口子,呼呼地喷着血沫,它瞪着疯狂的小眼睛,对猎人发出一声声吼叫,最后一路朝天嚎叫着向更远的雪峰那边逃去。
甲嘎次仁总算用一对前掌和一个熊胆,换来了“为民除害”的奖状和一支半新的半自动步枪,成为公社基干民兵。他隐瞒了另一只棕熊逃走的事。
也许就因为他干了这件蠢事,才得到报应。几年后他进了监狱,在里面待了四年,刑期未满便越狱逃了出来。为了躲避警察追捕,他离开公路,走在一条旧时代从东部康巴地区通往拉萨的古道上。途中有个沉默的男孩总是跟着他,他便收留了这个十二岁的小流浪汉做伴。三天后他发现这孩子原来是哑巴,但有非常灵敏的听觉,耳朵还能微微扇动。甲嘎次仁叫他普。普就是男孩子的意思。后来一个叫桑的姑娘也跟了甲嘎次仁,他们三人一同前往拉萨。
道路弯曲着向前伸展,周围是一片荒凉的草地,一侧有绵绵群峰。
“已经过了嗒喇山。”甲嘎次仁说,“前面好像有牧场。”
“其实,我们现在可以上公路搭车了。”桑说,“他们不会在半路上拦住你。”
“我知道该怎么走。”甲嘎次仁赤裸着上身,短头发,个头并不很高但身材十分结实,他老爱眯起眼。普也跟着他赤裸着上身。
“他们不会从这条路迎上来。”桑又说了句。
“你什么也不懂。”甲嘎次仁提高了声音,“你这个傻瓜。”
“你说我是傻瓜。”
普闪动着明亮的大眼。他已习惯跟上大人们的步子,还有精力去听听他们说话。
“你说我是傻瓜。”过了一会儿,桑又重复道。她那发育得成熟诱人的乳峰在衬衣里一起一伏。她背着简单的行囊,系在上面的小铜锅松动了,她气恼地取下来提在手中。
“别以为没事,被逮回去的犯人我见得多了。”他回过头问:“这一路你没察觉到一点什么吗?”
“没有。”
“瞧,你不过是一头只长奶子不长心计的母驴。”
“咚!”甲嘎次仁后腰上挨了一锅,打得他踉跄几步,刚直起腰,肚子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痛得捂住肚子跪倒在地。
桑看看四周,一片空旷,连一只野兔也看不见。她蹲在甲嘎次仁身边摸摸他的脸,说:“你别老骂我。”
“哦咔,你这个罗刹女。哦,你不是罗刹女?打得我屎都快出来了。”他撑起身,捂着肚子走到那边的草洼地里。
高深的蓝天上,只有一只鹰在盘旋。
三个人坐在荒凉寂静的草地上歇息。周围没有燃料,熬不了茶。那天甲嘎次仁带着普路过桑的家乡时,她说不上为什么,一下就爱上了这个身上带着几道醒目的伤疤的家伙。到晚上他来拨动她家的门闩,他一点也不老练,弄得门闩哗哗响。她哥哥提杆枪把他捉住了。当知道这个流浪人也是猎人后,他才高兴地用酒款待了他,同时又警告他不许碰自己的妹妹。她哥哥醉沉沉地睡着后,甲嘎次仁就拉着桑跑了……
普炯炯有神的目光向远方凝视了一会儿。桑也回过头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上面有人,”桑说,“在山顶上。”
“几个?”甲嘎次仁并没有抬头。
“一个。”
“那就是他了。”
“他是谁?”桑问道。
“我不认识。”
“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你去问他好了。”
“会不会是警察?”桑又问普,“不是吧。”
普摇摇头。
“嘿嘿!”他笑笑,“警察。”
“好远,远得连打呼哨都听不见。”桑再一次回头望去,轻声说:“但愿不是我哥哥找来了。”
远处,在连绵群峰中最高的一个山顶上站立着一个人,看上去是一个极小的黑色剪影。
甲嘎次仁知道那人已经在后面跟了两天,等到第三天就该出现在他面前了。这是东部地区特别是澜沧江一带康巴人古老的习俗。
他极其敏锐的感觉里再次嗅到那般甜丝丝的气味。这气味已经跟他很久了,他不喜欢它,里面有种不吉祥的东西。
一股清凉的风从荒原上刮过,荒原干干净净没有扬起一点灰尘。风带着呼呼的声音和凉爽的气息一直飘向天的那边。
傍晚,他们走到一个牧场里歇息下来,牧场有四只黑色牛毛帐篷,几只牛犊般大小的牧犬一直咆哮不停,它们被铁链拴在帐篷外的木桩上,见了陌生人就狂躁凶猛地把木桩扯得东摇西晃。两个小女孩跑出来,紧紧夹住了它们的脖子。
甲嘎次仁打听到一家帐篷里的主人收藏着一些好刀。他钻了进去,从脖颈上一串绿松石项链里取下两颗,想跟主人换把刀。瘦小的男主人把绿松石放在掌上,凑近火塘边细细地观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还给甲嘎次仁。甲嘎次仁又取下一颗扔过去,主人这才满意地收藏在怀里。他从角落的一只牛皮囊里抱出七八把长刀,掷在火塘边上,由甲嘎次仁自己去挑选。看了这些刀,甲嘎次仁才明白了人家并没有让他吃亏。除了一把带皮鞘的英式步枪的长刺刀以外,其余的刀都很精致、贵重,每把刀都上了油,保护得很好。甲嘎次仁挑了半天,最后捡起一把外形粗劣,看起来又破又旧的腰刀,刀鞘由两块厚竹片合在一起,缠了些牛筋和钢丝,刀把包的是羊皮。他把刀抽出刀鞘,刀身射出清冽的寒光,他用指甲盖弹弹,听声音十分满意,最后将刀口放在门牙上轻轻刮了刮,握在手中说:“就这把。”
“你到底挑走了我最好的一把。”
“啊哈!你后悔了。”
“不!”牧人笑笑,“不,你眼力好,没说的。”
为祝贺买卖成交,牧人取出一瓶白酒,咬开盖放在矮土台上。他俩相对而坐。牧人说他女儿要出嫁,胸前还缺几颗绿松石。他边说边招呼甲嘎次仁:“来,喝酒。”
“你是猎人?”过了一会儿,牧人又问。
他点点头。
“看得出,你身上的伤疤。你挑刀的时候,也看得出。你去拉萨手上没带货?”
“我想在拉萨找个工作,在那里住下来。”
“是啊,这年头,山上没什么东西可打了,都往拉萨跑。第一次?”
“嗯。”
“离拉萨不远了,你拿刀干什么?”牧人忽然问了一句,“这边更没什么可捕捉的。”
甲嘎次仁只顾喝酒。片刻,他说:“我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牧人搔了搔额头,将酒瓶递过去,甲嘎次仁又灌了几口。
“怪不得你脸色阴森得像魔鬼。他们在追你吗?”
“好像是。”
“我可以借你两匹马,到拉萨后牵到我亲戚家就行。”
“不,不用。”他抹了下嘴,小声嘀咕,“我闹不清是谁在追我。”
牧人盯着他,自己仰脖儿灌了几口酒。“当时,工作组的那个头对我们哇啦哇啦讲话,我不喜欢有人对我哇啦哇啦,就揍了他。判我五年,我没有说的。”
“咝!”牧人吹了声口哨,“你拿刀去挡子弹吗?”
“他会比警察先到。”他撩起帐篷帘子,头也没回地说。
“谁?”牧人在帐篷里面问。
“一个仇人。”
甲嘎次仁从牧人的帐篷走出来后,脑子清醒了许多。不远的地方燃着一堆火,桑在等他,普裹着薄毯蜷卧在火堆旁的草地上。夜晚的空气透着寒意,天空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星,起伏的冈坡模糊不清,远处隐隐地可以望见一条微微泛着白光的河流。牧场十分寂静。
甲嘎次仁坐在牛粪火堆旁,他只喝了点茶,不想吃桑给他准备的食物。酒喝多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桑瞅见插在他腰上的刀。她靠拢过去,慢慢抽出刀看了看,用它拨了拨火堆,火塘上顿时飞扬起一阵火星。她把刀扔在他脚下。
“我不喜欢这个。他们人多,还有枪,你的刀没用。”她忧郁地说。
“桑,听我说,”他搔搔头发,“这不是我的错。我们什么事也不会有。”
“我不信!不信不信!”
“别吵醒了普。”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是现在这样,你唱歌,说笑话,像神仙一样快活。那时,我真高兴。”
“桑!”
“你还是一个人像鹰一样远远地飞吧,我不会拖累你,我也长了一双脚。嗖!”
甲嘎次仁一拳把她打在草地上躺着。
夜深沉。帐篷那边的牧犬叫了两声,大地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黑暗中传来他俩的絮絮细语。
“嗯,我信。”桑温柔地回答。
“这才是我的小夜莺。”
“啊,亲人!”桑抓住他头发使劲摇晃,同时伸出自己的脑袋,两个额头碰得咚咚响。
半夜时,甲嘎次仁醒了过来,他好像感到有一点不对头。他周围的黑暗中总像有什么东西埋伏着。四周是那么黑,黑得叫人心里不踏实。他想一定是那个人跟来了,一个陌生的仇人,来替他父亲报仇的。
二十多年前,甲嘎次仁的父亲杀死了绰号叫“长脸”的盗马贼头目冈钦。他父亲年轻时曾在巴塘(巴塘,四川省西部与西藏交界的一个县)一带做过藏戏艺人,后来加入了冈钦一伙,游荡在康巴一带。甲嘎次仁一直没弄清究竟为了什么,那个冈钦大盗跟父亲干了起来。母亲从来也不告诉他。父亲一夜带着浑身的血告别妻儿,说暂时要去外面躲避一下。他去了印度再没回来,从此断了音信。记得父亲往往一边喝酒一边唱。甲嘎次仁记住了父亲爱唱的那段戏文:“你这把音色优美的胡琴,里外弦调音时你调不准,欢歌起舞你还不奏乐的话,扯下你的皮子作木瓢你可别后悔。”父亲出走以后母亲带着他躲到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定居下来。那时一想起父亲他就想唱这段戏文,可刚一出口就被母亲捂住嘴。母亲怕因此暴露身份招来仇人。到后来,有一天他自己在山上牧羊,张开嘴想唱时,竟唱不出了,不知是忘了词还是丢了调。
临近黄昏,天气变得凉爽,风铺天盖地刮来,田野上的天空滚过一卷卷黑色的浓云,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甲嘎次仁他们走进了一个村庄,在村口发现了一家小酒店,甲嘎次仁便拉着普兴冲冲地闯了进去。
酒店里光线昏暗,苍蝇绕着屋中间的柱子飞来飞去,几个刚从江对岸过来的农民在喝酒。甲嘎次仁和普找了个角落坐下。甲嘎次仁很高兴,他好久没进酒店了。他发现掀着门帘的里屋有一个女人正抱着一只粗酒坛往壶里倒酒。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样看他,他仍操着浓重的昌都口音唱起来:“未经她的邀请,我就来看女主人,她的酒还没沾唇,我的心已酩酊大醉。”那些喝酒的农民一个个斜视着这位行迹放荡的流浪人,但没一个人敢上前跟他交手。女主人满面春风地提着酒壶出来。她果然楚楚动人,长着一对迷人的酒窝。闲聊时才知道女主人也是康巴人,嫁到这里已经七八年了。
喝了几杯,普碰碰甲嘎次仁,指指门外,意思是说桑还没回来,天要下雨了。
“她能找到这儿。”他转身问女主人,“大姐,我们能在你这儿住一夜吗?”
“行,能安下你们兄弟俩。”
“还有桑。”
“姑娘?”
“是的。”
“好吧。”她进了里屋。
“听见了吗,她说好吧。”他对普说。普戳戳自己的肚子。
“大姐,你这儿有什么吃的?”
“我们只卖酒。”她在里屋回答。
“我弟弟说他饿得直想啃自己的拳头。”
“饼子行吗?”
“行啊。”他大声说。
那几个农民愤愤地看着这个满不在乎的外乡人。甲嘎次仁跟普喝酒,他眼睛盯着昏暗的房梁,一连喝了几大杯,拉过酒壶又要往杯里倒,普抢过杯子咿呀叫着比画自己的脸。
“你说我醉了,脸像一块红布?”他夺回杯子,把普推到一边,重新斟满。“别管我。唉,你这个小魔鬼,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秘密从不往外倒,这不行,我看见你的眼睛就受不了。你,我,还有桑,我们要在一起过日子。我们再不跟过去那样,像毛驴一样活着。”
女主人端了一盘油饼和一碗牛肉炒土豆片出来。
“我这儿还有些白酒,喝吗?”她问。
“谢谢。”甲嘎次仁握住她软绵绵的手臂贴在自己额头上。
昏沉沉的天空骤然之间下起了暴雨。刚刚落下噼噼啪啪几声大雨点,很快便哗哗地响成一片。外面几个躲雨的人钻了进来,站在门口兴奋地谈论着。
天空抖开一道雪亮的闪电,几乎同一时刻大家看清有一个人影闯进酒店。一声“咔嚓”的巨雷,仿佛天要爆炸,地要撕裂,远处有个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酒店里的灯泡也随着雷响忽闪了几下。
人们惊魂未定,只见一位年轻的康巴汉子,在另一个角落里坐定,自己取了只杯子放在桌上。他面孔有些消瘦,神色刚毅,咄咄逼人。他全身湿淋淋的在滴水,宽边礼帽翘起的一角帽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流到他的肩头,白衬衣粘贴在他身上,胸脯前方凸出两块紧绷绷的肌肉。额头垂下一绺暗红色的丝穗,长睫毛下那双眼睛透出一种阴沉的冷光。
“大姐,拿酒。”他声音很轻。屋外的雷雨轰鸣震耳,但他的话每个人都听得十分真切。
“瞧瞧你这一身水,快把我的酒店淹了。”女主人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压住外面的雨声。她殷勤地撩起围裙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他用手挡开,拍拍她发烫的脸颊,又指指空杯子。
甲嘎次仁被那声响雷震醒,从坐在他对面的普的愕然的眼神里看到,那人终于来了。甲嘎次仁捧着脑袋,冲着普古怪地咧嘴笑了笑。甲嘎次仁这才想起,这半天了,桑去讨饭还没有回来,他知道她能找到这儿,但他不希望她这个时候回来。
“大姐,倒酒。”他望着普说。
“呀呀呀,我真像羊毛捻子一样忙得团团转了。大哥,你们都是康巴人,大家应该坐在一起热闹一番。来来来。”
“别着急,大姐。”甲嘎次仁并不十分慌乱地说,“我们会很热闹的。”
普站起身,绕过桌子挨着甲嘎次仁身边坐下,那个陌生的康巴人端着酒杯从甲嘎次仁背后走来,在普刚离开的位置上与他面对面坐定。陌生人脚下一双绿色帆布胶底鞋破烂不堪,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脚趾。他腰间挂着一排子弹带似的皮囊夹。东部的男人们大都喜欢挂这种东西,可以塞下厚厚的钞票和一些贵重的小物品。一把漂亮的银鞘长刀很耀眼地插在腰间。那股气味就是他身上的呀,甲嘎次仁心想,可是来到对面时却又嗅不到了。
外面的雨势不像刚才那样凶猛了,但仍然密集地倾泻着。屋檐下的雨点接连不断,叫人心烦,打不起精神,总是有阵阵困倦的睡意袭上心头。有几个等得不耐烦的人抱头冲进了雨幕。
“这雨下得真痛快。”陌生人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说,他声音听起来很柔和。
“酒也不错,头道酒。”甲嘎次仁说。他感到阵阵热气扑面而来,那是陌生人的身体隔着湿衣服透出来的热气。
“我很久没进酒店了。”
“可别喝醉了。”
普将头靠在甲嘎次仁的怀里。他爱怜地搂紧那瘦小的肩膀。
“是你弟弟?”陌生人问。
“谁见了都这么说。哪点像?”
“嘴巴,还有脑袋。”
“你眼力不准。”
普眼神孤独地望着陌生人。
“桑经常揍他屁股。他昨天又挨了她一锅。”甲嘎次仁又说。
“这里的人不好,”陌生人低下头,“他们只给了两勺糌粑就把那姑娘往屋里拖。”
“她不是只小猫。他们会尝到厉害的。”
“对。”他笑了,“她懂得保护自己。这里的男人……咝——她是你的女人?”陌生人的眼光明亮起来,向门口看去。
“嗨,你们饿了吧?”桑响亮地喊道。她提着盛满食物的皮口袋,浑身湿淋淋地走进来。她惊讶地看了陌生人一眼,随后便坐到他身边,抹去脸上的雨水,把口袋放在桌上,转过脸向他问候:“辛苦了,大哥。”
陌生人扬扬眉毛,目光温和。
“我跟你一样湿。”桑说,“你在跟我们?”
“不是,同路。”
“我还以为是我哥哥追上来了。”她问甲嘎次仁:“他长得不像我哥哥吗?”
“有点。”
“他也爱这样。”桑学着陌生人的样子挑了挑眉毛,“这下我们四个人可以玩牌了,你肯定能赢。”
甲嘎次仁看见桑红色衬衫的铜扣被扯掉了,胸前被撕破一块,露出了白色的胸脯,上面还有道被抓破的血印。
“锅没砸瘪吧?”甲嘎次仁说。
“锅吗?”桑晃晃背后,铜锅还系在行囊上,“用不着,我怕他们的脑袋不禁打。”她挺得意地笑了笑,问陌生人:“你叫什么名字?”
“占堆(占堆,藏语为降伏怨敌的意思)。”
桑看看甲嘎次仁。他仿佛没听见,正专心致志地伸出无名指,把一只落进杯子里的苍蝇拈了出来。
气氛有些沉默。
“前几天,在公路卡子上,听说在堵一个逃犯。”占堆说。
“你说在公路上?”
“他们有你的照片,拿照片对照着来往的人。”
“哦,是这样。”
“他们好像也知道你走这条路。”
“那你怎么样,你并不希望我重新被抓回去,是吗?”
“你是警察?”桑凑近占堆问。
“不,他不是警察。”甲嘎次仁说。
“你不该逃出来。”占堆说。
“为什么?”桑很惊奇,“他是人,不是关在圈里的羊。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因为揍了工作组几拳,就要关五年?哦哇!”
“还有,别的那些,更早以前的呢?”占堆问她。
桑看看甲嘎次仁。他抬眼恶狠狠地望着占堆,半晌,才慢声慢气地说:“她不应该知道得更多,那都是过去的事,咱们谁也没见过,不是吗?”
“没见过,这不错。”占堆说。
女主人端上了茶、酒和牛肉,还有一小碟辣椒水。
“我能在这里住一夜吗?”占堆问。
“我丈夫是个胆小鬼,幸好他不在。”女主人说,“跟民工队去县里修电站,半个月才回来一次。现在就我一个。”
普不明白这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女人为什么喋喋不休。
“能住下。”女主人转身进了屋。
吃到一半,桑忽然歪过头问占堆:“他以前给你惹过麻烦?”
“桑!”甲嘎次仁喝住她,“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你骗我。”
“他说得对,”占堆只顾低头吃东西,“过去的事,你不应该知道很多。”
桑默默望着专心吃喝的陌生人。普坐在另一侧,他望着夜幕降临的窗外。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单调的嚼食物的声音和外面淅淅的雨声。
女主人抱来一些薄垫毯给他们,还有一条破旧的羊毛被。他们各自找一个角落铺在地上。这一夜,大家心事重重,再也没说一句话。看来,占堆拒绝了女主人的暗示,他已经进入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
甲嘎次仁感到一阵迷惘,这就是那个冈钦的儿子吗?看起来不像以前想象的那么壮实。他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噢,这当然是他的事。
天快亮时,他做了个噩梦,一双手从地缝里伸出来求救,一个声音在喊叫:“别杀呀,你真蠢!”那双手像是父亲的,又像是占堆的,它又有痛感,原来是自己的。等看清时,手变得毛茸茸的,又粗又大。
这是一个月牙形的山口,山顶光秃秃的全是些巨大浑圆的石头,山口下面一点有座寺庙废墟,旁边有几棵枯死的干树。能看见山脚下一条细长弯曲的公路消失在那边的山弯后面。公路上不时有一团团移动的灰尘,那是汽车在行驶。从山口只需要三四个时辰就能到达公路。
山脚下昏暗的阴影悄悄爬上来,又是一个金灿灿的黄昏,夕阳就要隐落到山后面去了。
占堆独自躺在一块石头上,他仰面朝天,拉下礼帽遮盖住自己的眼睛。这个长期流浪在异乡的年轻人,照例掏出那只小录音机贴在耳边,除了甲嘎次仁和桑熟悉的东部民歌外,占堆还爱放一个女人唱的歌,既无伴奏也无伴唱,音色喑哑却十分动情。占堆告诉桑唱歌的这人是他的情人。这会儿里面的电池快没电了,放出的歌飘忽不定,走调儿,占堆就关了机子。
占堆用帽子盖着脸,像是睡着了。半晌,他才说:“他们找到你了,那些警察。”
甲嘎次仁在搭灶,他放下石头,站起身慢慢巡视着北方。
“不可能。”他说。
“下午的时候,阳光照在我脸上,怪烫的,”占堆说,“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不是在我们后面,是在对面山上。闪了一下,是镜子反光的那种亮。”
“望远镜。”
“不过,他们最快也得明天中午赶到这儿。他们被江挡住了,这一带没渡口。”
甲嘎次仁哼了几声,耸耸肩,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普搀扶着桑走来。桑的脚扭了,她说这一下下山可要受罪了。
“我坐在那儿揉脚的时候,好像发现山坡那边有个人影,翻过去又看不见了。”桑歇了会儿,想起了什么。
占堆舔舔干裂的嘴唇,勾起小拇指在眼皮底下搔了搔,脸上显出几分疑虑。
甲嘎次仁手中的柴差点没朝占堆劈头盖脸砸过去。他咬咬牙,压住心中的怒火。
“也许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我觉得汗水糊住了眼睛。”桑说,她看柴火只剩了一点,向甲嘎次仁要过刀,撑着扭伤的脚去废墟后面打柴火。普也跟了过去。
“叫他出来吧,”甲嘎次仁愤愤地说,“这里有热茶。”
“谁?”
“你的朋友。”
“朋友?”占堆莫名其妙,但立刻又好像明白过来,“你疑心太重。”
“桑看见了。”
“她说看花了眼,你听见的。”
“我一点不在乎。”他勾起下巴,眯着眼朝占堆凶狠地笑笑。
“我只是不想让桑看见。别的,我才不在乎。”
“她不会知道,她是个好姑娘,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不是吗?”
“所以,我一点不在乎。”
桑和普抱着大捆的干柴走来。她跪在灶前添了些柴。她知道刚才这两个神情冷漠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她答应了甲嘎次仁,所以什么也不再问了。火焰旺盛起来,耀眼的红光照亮了四周,热浪烤着他们的脸,火燎燎地,使他们感到了一种朦胧的醉意。
甲嘎次仁盘腿而坐,摸出那副像破布片般软绵绵的扑克牌,熟练地唰唰抽洗几下放在地上。
“正好四个,玩几把。”
“怎么玩?”占堆问。
“我教你,很简单。”
“我想我能学会。”占堆似乎很有兴趣。他将牌撮在手中,笨拙地一张张握成了扇形。他第一张牌就出错了。
这气味越来越不对,甜丝丝的就像嘴里含了血一样。甲嘎次仁将赢过来的牌放在自己腿下。他愤然想到:我还没杀过人哪,我吃的苦头够多了,这是在逼我这么干。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是谁更跟他过不去。
“杀掉!”他甩下一张牌,大声叫道。
“嘿嘿!”桑得意地亮出一张牌。她又凑过身去看看占堆的牌,说:“哦,你赢了。”
“是啊。”他还是没搞懂该怎么玩。
甲嘎次仁把自己手中最后一张牌凑到占堆鼻尖底下,又凑给桑。
“哎么么。”桑无可奈何地对占堆伸出舌头,“还是他大,我们输了。”
“是吗?”
“这是大魔王,”她对占堆说,“现在该谁受罚?”
普捂住自己的鼻子。
“你吗?好吧,我替你,我喜欢受罚。”桑转过去面向甲嘎次仁。甲嘎次仁往后挪了一段距离,从一只小布袋里掏出几颗干胡豆。
“怎么个罚?”占堆不明白。
“他要把豆子弹进我嘴里。”桑解释道,“我喜欢这样。”
她张开嘴,仰天闭了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甲嘎次仁拣起一颗豆子,用大拇指把豆子弹了出去,豆子准确地飞进了桑的嘴里,大概一直飞进了食道。
“啊!”她瞪圆了眼紧张地憋了口气,把卡在食道里的豆子咽了下去,忽然大笑起来,“天哪,你会杀死我的!”
桑跳起身扑过去,尽情地勾住甲嘎次仁的脖子,两人在地上咯咯笑着滚成一团。普偷偷望了占堆一眼,他惊讶了:占堆坐在旁边,嘴旁绽出了一丝甜甜的笑意。
天黑了,没多久,除了甲嘎次仁,大家都和衣躺在温暖的灶火边。他捧起桑的头枕放在自己腿上,一个人坐着,低下头默默地看着桑。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的眼睛,又看着满天的繁星。他们长久地互相凝视着。
“你头发长了。”许久,桑轻声说,并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长得太慢。”他说。
“你要留得长长的。我早就为你准备了一副穗子。”她从怀里摸出一副红色的丝穗。
“你先放好。”
“嗯,到时我替你编上。”她说。
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只属于男人们,她无法知道,更无法去改变。
“我真困。”她含着一丝凄凉的微笑慢慢合上了眼皮。过了许久,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甲嘎次仁将她的头从自己腿上轻轻地移到一边。他站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下,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对自己说。
一弯新月从山背后升起。他往灶里又添了些干柴,起身向黑暗走去。离开了灶火,在深夜的寒气中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来到寺庙废墟后面一块斜坡空地上,那里立着一块两人多高的大圆石,它往下倾斜着,似乎随时都会滚下山去。他背靠圆石一动不动地站着,清新的空气使他头脑格外清醒。远山近岭黑黝黝的看不清,什么地方闪烁着一群极小的黄色星光,夜色温柔。他想起家乡一句古老的话:就在今夜呀,正是他们情奔的好时机。
那甜甜的气味弥漫在夜空里,甲嘎次仁心里忽然恐惧地颤动了。
他来了,一步步走上来,在甲嘎次仁下面两步远的地方站住。礼帽朝前压得很低,像第一次出现在甲嘎次仁眼前的样子,双腿叉开,两手按在腰刀上。
“你要讲很长吗?”甲嘎次仁问。
占堆像石头般纹丝不动。黑夜的空气渐渐凝重了。甲嘎次仁几乎不相信他耳朵听见的故事,但是占堆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讲述着。
那个刚毅的女人终于把辛辛苦苦养大的两只鹰从手中放了出来。兄弟俩外出三年又一无所获地回去。母亲重新把他们赶出家门,找不到他们父亲的仇人就再别回来见她。兄弟俩十分苦恼,仇人没找到,却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哥哥说他不想再过那种流浪的生活,那姑娘教会了他开拖拉机。弟弟苦苦请求,哥哥不肯,他要到那姑娘身边去,她叫仁增旺姆。弟弟扯住他的衣角,跪下请求他别这样。他竟然对弟弟说:“够了,即使找到他我也不想和他拼刀子,我又不认识他。”弟弟再也不能忍受,跳起来把哥哥打翻在地。兄弟俩分手了,一个去找自己的情人,一个去找父亲的仇人……
该死的弟弟。甲嘎次仁闭上眼,手中握紧了腰刀。
“我和弟弟分手不到一个月,”占堆说,“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你。”
“呸,你这只狼。”
新月下的朦胧中,甲嘎次仁看见占堆的脸忽然间扭曲得变了形,他飞快地抽出了青光闪亮的钢刀指向甲嘎次仁。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甲嘎次仁傻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分明看见占堆惊骇的大眼闪着绝望的凶光。他像一只准备与蛇搏斗的公猫弓起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站着,别动,别动。”
甲嘎次仁拔出刀时,占堆喊叫一声朝他头顶刺来。他举刀刚要去挡,猛然感到一团沉重的黑色物体向他压来,刀被打飞出去,接着肩膀一阵撕裂的剧痛。他就地一滚,避开了占堆冲过来的身体。妈的,到底还是有一个躲在我背后。他感到身体已经受了重伤。突然,他摸到了掉在地上的刀,他死死抓住中间的一段刀刃,刃口深深割进了他的掌心。他把刀举过头顶奋力挥舞,刀尖不知戳进到什么地方去了,进得很深,一股灼烫黏手的热血立刻喷到他手上,又流到胳膊肘边。他清楚地看见占堆的一只耳朵在脖子上甩来甩去。
只有天上的神灵知道,这里在进行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但是,神灵在沉默。
普跳起来,揉揉眼皮。他闻到一股焦臭的煳味,原来是自己盖在身上的破衣服的一角被炭火烧着了。他伸出脚胡乱地踢了几下,把火星蹍灭后,看看四周,发现少了两个男人。他惊慌失措地原地转着圈儿,巡视着黑夜里的旷野,终于呀呀地叫喊着满山遍野地乱跑起来。
甲嘎次仁变成了血人,衣服被撕成了缕缕碎片,连着几条从骨头上脱离下来的肉。紧握刀口的指关节已经僵死,刀口已经割进了骨髓,再也松不开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肚子右侧流出的一堆肠子使身体往下坠。
万籁无声。月亮被一块移动的浮云遮住。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一定是赶早的司机上路了,听声音是往拉萨方向去的,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
离甲嘎次仁不远的一处高地上,躺着一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原来自从那只公熊挨了猎人的一刀逃离之后,便永远记住了猎人身上的气味。十年来,它怀着强烈、持久的报复心理默默地嗅寻追踪。它总算报了仇。此刻,它那僵硬的身躯像是一座黑色的坟墓,静静地耸立在山冈上面。
“喂!朋友。”甲嘎次仁嘶哑地喊了一声。
“我不行了。”声音离得不远,但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那边又响起声音:“我没想到,它,一下子冲来了。”
“本来,没你的事。它是来找我的。”甲嘎次仁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喷出一些血泡,那气味果然就是这种嘴里含着血的甜丝丝的感觉。
“朋友。”他又叫一声,“不能死,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黑暗中,传过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
“完了。仁增旺姆还在等我,我一点也动不了。”
甲嘎次仁慢慢地朝前摸去,空空的,但他知道占堆离他不会很远。他忽然想起父亲留在他脑海里的那段唱腔。他知道他现在能唱出来了,就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身子翻过来仰面躺着,咽下一口血水。面对着幽深凄寂的夜空,一首苍凉高亢的曲子由低到高响了起来:“哎——你这把音色优美的胡琴……”
占堆也用一种纤弱柔和的声音为他伴唱起来:“嘿——哎——”
“里外弦调声时你不调,欢歌起舞你还不奏的话……”
“嘿——哎——”
“等扯下你皮子做木瓢,你可别后悔。”
“嘿——哎。”伴唱骤然顿住。一阵长长的静默。月亮重新浮现出来……
普顺着声音找去。月光下,他看到一幅终生难忘的景象:占堆死了,他下半身血肉模糊。半个脸和一只耳朵被扯了下来,胸前露出了几根白骨。甲嘎次仁爬过去跟他头对头躺着,右手还握着那把刀。
“啊!啊!”普扑通一下跪在甲嘎次仁身边。
甲嘎次仁头已经不能转动,只是睁着眼,胸脯在平静地起伏。他斜视了普一眼,用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还是……做哑巴的好。”
当天下午,前来追捕的三个警察疲惫不堪地赶到了。冈坡上躺着一只黑色的死熊。地上一大片凝固的血中散落着一些碎布片、头发和一只摔破的袖珍录音机。他们惊愕了。这时,天上盘旋着一大群黑色的苍鹰。他们爬到山口边的一块石头上,举起望远镜朝下望去。
两个缓缓向下蠕动的人影拖着两具尸体。坡道陡峭,碎石松散,每走一步脚下就蹬掉一些碎石,哗哗朝山底滚去。
整个山谷只听见碎石滚动的哗哗声。
【作者简介】扎西达娃,著有《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等小说,是20世纪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等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