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2023-12-29宋笋荣
张叔是一个鞋匠,也是厂里的工人。
从我记事起,张叔没有老婆。张叔有个与我同岁的女儿叫张瑛,我们是小学同班同学。
每逢休息天,张叔会扛着他的工具去公路旁摆摊给人修鞋,一双鞋收十元钱。在厂里上班的员工,休息天还自谋财路的只有张叔。
有人曾对他说:“老张,你工资已经够用了,还修什么鞋?你抓紧时间讨个老婆不好吗?怎么,对女人过敏?”
张叔不回答,只顾埋头给客人修鞋。
从小没有母亲陪伴的张瑛,时常受欺负。
每次和厂里的小伙伴吵架时,有人会对她露出鄙视的眼神,说:“你是个野丫头,有爹生没娘教。”
这个时候,张瑛会捡起地上的石头,一路狂奔,朝对方用力砸去。
回到家,张瑛会哭着质问父亲:“为什么我没有妈?她去哪里了?你怎么不去找我妈,为什么不把我妈找回来?”
张叔听完,会从衣服的包里拿出皱巴巴的五元钱或是十元钱递给她,让她别哭了。
张瑛接过钱,跑到自己的卧室继续哭。
张瑛手里的零花钱永远比我们多。我们羡慕她,她却羡慕我们,因为我们身边有父母,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饭菜。
童年印象中,张瑛没我们幸运。心情好的时候,张叔会给她煮碗鸡蛋面条;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喝得酩酊大醉,不管女儿的死活。
有一次,邻居夏大婶去张叔家。刚进门,一股难闻的酒味夹杂着臭袜子臭衣服的味道迎面飘来。
只见张叔穿着鞋子在床上斜躺着。地上堆满了空的啤酒瓶,厨房的锅里,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蚂蚁正从锅底往上爬。
吃饭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大盆,里面躺着许久未洗的碗筷,碗里的油混合着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彩色波纹。
从张叔家出来后,夏大婶到处宣传,说张叔的房间像是给乞丐住的。一个男人没有女人,过日子还是不行的。
距离厂子两条街的地方,有许多印着洗剪吹字样的发廊。白天的时候,发廊会用玻璃门关起来。傍晚时分,发廊的门打开一半,红色的灯光从里面若隐若现闪出来。
一到发工资那天,厂里的单身汉们会早早地赶来。离开发廊的时候,他们唱着小曲,犹如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走路的步子也变得舒缓轻快。
工友们曾经把张叔带到这里,和里面的女人谈好价钱,推着张叔进去。
“我是正人君子,为什么把我叫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红灯区。”
看着张叔一本正经地说话,工友们不禁哈哈大笑。
“谁不来这里潇洒快活。你是不是男人?我们给你付钱了,你只管开心玩就行。别废话,快去。”
张叔把头一扭,扬长而去。私底下,大家说张叔肯定有问题,他不是正常男人。
每次经过张叔家,他总会微笑着和我讲话,劝我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我想,张叔应该是正常的。
初三那年,我在市重点中学读书。张瑛在初一的某天和班主任打架,之后她离开学校。整日跟一帮头发五颜六色、留着非主流发型的少年鬼混,成了不良少女。
张瑛突然找到我,说自己存了五千元钱,让我借一千元给她。她要去河北找她亲妈。
“你不是从小没有妈吗?你怎么知道她在河北?”我问她。
张瑛回我:“我已经确定她人在河北唐山。你是不是我好朋友?我只问你一遍,帮不帮我?”
“找到亲妈后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她收留你吗?她都不要你了,为什么还去找她?”我继续问。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抛弃我,毕竟我是她女儿。”张瑛说完,两眼无助地看着前方的天空,仿佛那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我只好把辛苦存的压岁钱全部给她,虽然她不一定会还我。
原来,张瑛偶然从父亲的密码箱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走了,你不要来找我。你也不会找到我的。
张瑛拿着纸条逼问父亲,才得知,母亲生下她一个月后,带着五万元钱离开了家。
至于她去了哪里,父亲也不知道。
那些年,物资紧张。厂里工人的月薪只有三四百元,五万元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工友们听说了这件事,纷纷给她父亲出主意,说他被骗了,让他去报警,不能这样人财两空。
尤其是想到他们才一起生活两个月,女人的肚子就大了。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直没有领结婚证。
这都毫无漏洞地证实了工友们的观点。
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报警。他不相信那个主动跟着自己并亲口说出“我以后会陪你一辈子”的女人会是个骗子。
他坚信,一个女人在最窘迫的时候,选择跟随伸出援手的人,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毕竟,自顾不暇的社会,好人难寻。
当时,张叔在市中心的商店门口碰见她。她跪在落满枯叶的街头,面前有一张泛黄了的纸。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驻足停留。
淡黄色的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各位好心人,请救救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吧。我们无路可去,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求好心人给点钱,买个包子馒头。
他想了许久才付诸行动。请女人去餐厅吃了顿饱饭,在女人的苦苦哀求下,将她领回家。
一个男人一生中一个小时做的决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他知道,一旦赌输了,可能就是一生。
张瑛几经周折,带着母亲当年留的纸条出现在了母亲面前。
“你还记得你写的字吗?我是你女儿,妈!”张瑛把纸条展开来给母亲看。
母亲抬头看着张瑛。那眼睛,那脸蛋,不用做亲子鉴定,她也知道站在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孩子,没有我在,辛苦你了。当初离开你和你爸,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孤儿,被人卖给前夫,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我天天被家暴,被打得不成人样。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只能离家出走。
“后来遇到了你爸,但我想念我北方的儿子,怕你爸不让我走,才不辞而别。”
“你可以好好和我爸说呀,为什么你一走就是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我和我爸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张瑛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
“我回来后,不敢去前夫家。只能在路上偷偷看看我儿子,也就是你哥。前几年,他离开了人世。我没脸见你们,可我一直想着你们。”
“我们也想着你。你走后,爸一直没有再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张瑛说完,将父亲的照片递给母亲。
“以后让我们来照顾你吧!”
母亲没有回答,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时间是残忍无情的。世间有真情吗?真有人能默默等候一个人十五年?
张瑛知道母亲还在犹豫。她回家后,将母亲的情况告诉给父亲。带着父亲来到河北,再次见了母亲。
刚开始,父亲和母亲相顾无言。母亲回北方后一个人辛苦谋生,吃尽了苦头,至今没有落脚的地方。看到两个亲人同时出现在眼前,恍如隔世。
“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去吧。我会对你好的!”父亲深情告白,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一年后,母亲和父亲回到老家,他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张叔十五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等来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