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雏
2023-12-29王宇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龟潭有鱼王,通体金黄,长过五尺,重逾百斤。众人好奇,问鱼雏,鱼雏不语。某日,有黑衣人来龟潭,不言不语,不知所求,等潭边只剩他和鱼雏时,便说:“求购鱼王,价钱好说。”鱼雏没有搭话,张嘴,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五柳河在槐树岭拐了一道弯,冲出一个潭。此潭状若爬行的乌龟,故名为龟潭。龟潭少龟,多鱼。
槐树岭人爱吃鱼,却不善捕鱼。唯鱼雏显得例外,响当当的捕鱼高手。鱼雏捕鱼,不抛钩,不撒网,用手。要啥鱼抓啥鱼,要几斤就抓几斤。只要谈好价钱,鱼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根烟的工夫,鱼雏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滑行,如履平地。鱼雏上岸,手指插在鱼鳃里,倒勾,鱼一动不动。买鱼人撇撇嘴,“死鱼,不要。”鱼雏微笑,不语,手离鱼鳃,将鱼搁在草丛中,鱼活蹦乱跳,摇头摆尾。买鱼人不解,忙问其故。鱼雏燃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鱼大,劲大,水中不好控制。手指插进鱼鳃,捏紧,就像捂住人的口鼻,鱼就听话。”买鱼人点点头,似有所悟。
鱼雏扔掉烟头,目光还在龟潭。黑衣人不急不躁,凑上来,笑,递烟。鱼雏摆手,不接。黑衣人说:“一条鱼王,半套房,如何?”鱼雏眯眼,蹙眉,猛吸烟,腾云驾雾。
鱼雏善捕鱼,不吃鱼,好喝茶。鱼雏在潭边用青石垒茶台,台上置一炉一壶一杯。捕鱼之余,鱼雏煮茶,手捧瓷杯,口含茶水,眼瞅潭水,看鱼在水面上蹦起,落下,蹦起。茶凉了,不要紧。鱼雏慢腾腾地烧炉,煮水,烹茶。鱼雏喝茶,嘴刁,遇上好茶,不问贵贱,买。
鱼雏捕鱼,都在上午进行。鱼雏说,上午的鱼精气神足,肉香。鱼雏捕鱼,自立规矩,每日最多抓三条,逢年过节也不例外。
一年中秋,午后,有人来龟潭,一身汗,声色凝重,“老娘病重,只想今天吃一口龟潭鲤鱼。”说着,那人躬身奉上一罐茶,放在鱼雏手中。鱼雏开罐,茶香扑鼻。鱼雏暗忖,此乃百年普洱,稀罕之物。鱼雏轻轻放下茶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那人站在潭边,自语:“谁说鱼雏不会破戒?”继而大笑。谁知那人笑声未收,鱼雏从水中冒出,空手,面有愠色,大步来到青石茶台前,砸炉摔壶碎杯,取茶罐奉还主人,朗声说:“鱼雏此生不再喝茶。”那人双手抱拳,“鱼雏果然名不虚传。”
鱼雏喝足茶,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炉中取火,燃烟,深深吸一口,脸上顿时荡漾着小酌的陶醉。黑衣人脸色平静,就在鱼雏身边站着,张了张嘴,似乎有话,又没说。
鱼雏年少时不会水,怕水,从来不去龟潭。在槐树岭,鱼雏是出了名的淘气王,折腾起来没完没了。他把一串鞭炮挂在牛尾,点火,炮响,牛惊,狂奔,失足摔下悬崖。鱼雏他爹生气,手持擀面杖追打鱼雏,鱼雏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龟潭。等他爹把鱼雏拖上岸,鱼雏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他爹倒提鱼雏,置于岸边陡坡,猛叩后背,只听“哇”的一声,鱼雏吐水,醒了。
至此,鱼雏不再淘气,整日坐在龟潭岸边,目光痴呆,一句话也不说。他爹急,急也没用,索性听之任之。事实上,鱼雏坐在岸边,89890666953cc96a236b845a2bf33202533b2a5af593ced6a0156598099cd030一刻也没闲着。他看青蛙在水中前腿划水,后腿蹬水,一耸一耸的,轻松至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看乌龟,乌龟浮在水里,一动不动,淹不死,他不解;他看鱼两鳃一张一合,就想,要是捂住鱼鳃,鱼还会不会游。
也记不清是哪一天,鱼雏下水了。他学青蛙游泳,学乌龟憋气。日子久了,他就和青蛙一样,在水中忽上忽下,来去自如。或者,和乌龟一样,蹲在水里,看鱼来回穿梭。鱼雏似乎就是龟潭的主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只要想抓鱼,伸手便是。
鱼雏粘在躺椅上,像生了根儿。黑衣人沉不住气了。蹲下身,轻咳一声,道:“一条鱼,一套房,如何?”风起,云涌。鱼雏扔掉烟头,一跃而起,看潭水,沉沉地说:“成交。”
鱼雏入潭水,不见踪影,一层层巨浪朝潭边涌来。黑衣人吸烟,手抖,烟抖。半根烟燃过,潭水平静,不见鱼雏出水。黑衣人在潭边踱步,不时往潭中看。烟头落地,黑衣人轻叹一声,搓搓手,意欲离去。
天边堆起一团云,遮住太阳,隐隐有雷声传来。风大,潭水响。黑衣人转身看龟潭,鱼雏站在潭水中,怀里抱着鱼王,金光闪闪,格外惹眼。
黑衣人甚喜,满脸都是笑。鱼王搁在车厢里,甩尾,车厢“砰砰”响。鱼雏抬头看天,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雨来了,铺天盖地。车喘着粗气,爬行在曲折的山路上。转过一道弯,鱼雏站在路中间。车厢里的鱼王大嘴翕动,鱼尾摇得不再欢实。鱼雏眼睛湿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从车厢中抱起鱼王,发疯似的奔向龟潭。鱼王入潭水,欢快地游动,不时跃出水面回望鱼雏。鱼雏站在潭边的雨中,一动不动。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