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二三二三年元旦，朱大爷接到社区智能空间站的通知，半小时后，空中投影会发布重要公告，请他注意接收信息。

朱大爷很淡定，几百年来他已习惯应付各种社区活动。他看着院子里第不知多少代重孙们玩得很开心，叫停，训话：我说孙子们，你们要珍惜不上学的时光，到了日子口儿，你们脑袋里的芯片会自动更新，不是你想念大学读博士的问题，大学和博士已经全球自选，足不出户就能完成学业。至于你们长大以后的工作问题，更不用担心。这么说吧，人类的任何冲突和竞争都源于人本身的各种欲望，现在你们不需要有欲望，大脑中植入的芯片已经给你们规划得妥妥的，工农商学兵，分时分片分阶段自动调整，职业轮流转，每个人都是“斜杠”的一生。

因家中人口只增不减，朱大爷的小院可长宽高自由、自动延伸。院子里的花草小树也延长了生命，花草繁茂，永不凋谢，小树长成了参天古树，小院已经变成了林中小屋。屋顶的老鸽子已经懒得翱翔，每天陪着朱大爷晒太阳发呆。小鸽子还是贪玩，翱翔几天才回来。大鱼缸里的金鱼因为长寿也产生变异，偶尔蹦出鱼缸，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再跳回鱼缸。

猫狗和人已经互为宠物，它们有独立的家庭，大脑中也有独立的芯片，它们的寿命与主人同步。猫狗也私下向社区智能空间站反映过生存权的问题：主人不在了，我们也可以继续生存。社区机器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很坚决，因为主人一直在，所以这个问题不存在。

社区机器人是大管家，它还肩负着自动配菜和送餐任务。朱家不用做饭，只要想一下，不想也行，社区机器人会按照用餐人员的多年饮食习惯自动配送。吃得好，睡得香，朱大爷和朱大妈的基础病早已治愈。癌症等疾病已不存在，社区智能医院的自动检测功能将一切疾病扼杀在摇篮里。

人类已经没有死亡这个概念，只有暂停。你可以向社区智能空间站报备，但经常暂停会被列入失信人名单。任何人都不敢摘除自己的芯片，芯片摘除会自然死亡，显得你不合群，社区不会容忍你这个没有芯片的人。另外，还会牵连家人，家人的数量是千八百人啊，你做得了主吗？朱大爷一直想摘除自己的芯片，可看着一小区的后代们，忍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忍不住，他惦记着老街坊们，许多老街坊都搬到外太空去了，也有搬到大洋深处的，偶尔会海陆空全息影像互动一下，这是他的快乐时光。

空中投影出现，天空暗了下来。

投影字幕显示和语音提示：基于群众对提高生活质量的迫切要求，发布此公告。此刻，所有人必须选择自己的永生年龄。确定后，身体不再衰老，年龄不再增加。请注意，选择年龄后此年龄以后发生的事情会在记忆中自动清除。请选择永生年龄：十八岁、四十岁、六十岁、八十岁，如果不选择，将会倒计时进行智能自选，不可更改。

朱大爷纠结，十八岁，是他和朱大妈冰场初恋的岁月，他搂着她的腰，虽然她穿着棉袄，但他能感受到她的腰软软的，细细的。四十岁，两人当了父母，终于有了长大的感觉，孩子给他们带来烦恼和快乐。六十岁，有些老友已经不在了，他们还能一起散步遛弯儿，退休才是人生的开始。八十岁，儿孙满堂，看着他们成长，两人很有成就感，虽然经常叫错儿孙的名字，不也挺好嘛，省着点名啦。

朱大妈说，孩子们是不是也得选择？

朱大爷说，对，赶紧和孩子们商量下。

智能语音提示：不用商量，他们看得见，公告是针对整个社区的，您还选择吗？

朱大妈说，没招谁，没惹谁，干吗呀，非得弄出这么个公告。

朱大爷说，要不，你选个年龄，我选个年龄。混搭着留点念想，你被删除的我记着，我被删除的，你记着。

朱大妈说，是个办法。不行，我要是选十八岁，你选六十岁，咱俩还是两口子吗？

朱大爷嘀咕，也是，这公告也没个备注，连个提意见的时间都不给。

朱大妈好无奈，说，智能嘛，人家都算计好了。

智能语音再次提示：最后提示，您还选择吗？

老两口再次犹豫。

朱大妈说，我，舍不得——

朱大爷说，是啊，都挺好的——每一年都值得，舍不得删啊。

智能语音提示：进入倒计时，十、九、八、七——

朱大爷搂着朱大妈看着大屏幕，焦虑不舍。

三、二、一 ——

老两口准备听天由命，一抬头，空中投影静止，死机。

朱大妈猜测，你说，刚才咱们说的话，是咱们自己想的还是芯片想的？

不知道啊，要不申请个暂停？朱大爷也疑惑。

别，咱俩上个世纪申请暂停好几次了，这个世纪申请暂停得慎重点，成为失信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大爷低声说，这个公告后，是不是还会陆续来公告，一次次地，一点点地，删除咱们的记忆？一轮选择、二轮选择、三轮、四轮——我们的记忆就越来越少——老子不认识小子，小子不认识老子，最后——

朱大妈说，最后，最后没记忆？！咱俩都不认识？

朱大爷说，这事可够吓人的，人没了记忆还是人吗？

老两口惊恐地抱在一起。

花点头，树摇晃，鱼蹦出，鸽翱翔，猫狗依偎在老两口身边。他们和动植物仰望空中，等待投影重启，等待永生。

选自《青岛文学》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