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店

栓子一手拿着刚出锅的烤白薯，一手挥舞着旌旗，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瓦匠街，幽暗的店堂里闪着清冷的光。

米店祖传三代，汨罗江水祭悼诗人屈原的同时也为水镇赋上荫庇，浩瀚的洞庭湖和滔滔长江交融，为米店送去源源不断的财富。钥匙交付到掌柜手上时，老何家已称得上偏安一隅的财主。

月亮爬上葡萄藤，潮湿的石板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阿黄趴在地上用发红的舌头舔舐风未吹尽的碗底残羹。“栓子，栓子”，他听到声响后立刻穿鞋下床，火急火燎地跑到河边，望向河道黑暗处随夜风飘荡的旌旗——掌柜的回来了。

栓子生在异乡，长在米店。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裹在襁褓里的栓子被偷偷地放在了米店的门口。

栓子不敢怠慢，连忙捡起麻绳，圈套在木锚桩上，再把绳子来回绕几圈。船停了，掌柜先下了船，他摘下帽子，望了望眼前的店堂，感慨了一句“又回来了”，把帽子举向空中挥舞了两下，示意伙计们开始卸船。又冲着栓子问：“都还正常吧？”

栓子低头弯腰道：“掌柜的，都正常。”

掌柜指挥伙计们把一箱箱存货连夜搬上船，并派人加固粮仓，甚至换了一扇大铁门。

天刚亮，掌柜便又要动身。

他叫过栓子说道：“北方好几个地方都在闹灾荒，这次出去也没拉回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世道变了，米比金子贵，我把米拉到北方，能赚一大笔。粮仓的门我换了，钥匙藏在三楼的米缸下面。你守好店，这是我的命根子，不要让任何人进去。我养你这么多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一定给我看好。给你留的钱和粮食，够你吃两个月了。”

栓子应着，和阿黄站在潮湿的小路上，微微亮透的晨光，目送着货船缓缓离远，消失在摇晃的瓦楞草堆。各个角落的公鸡开始鸣叫，叫醒了整个水镇。

月末，水镇来了一伙从北方逃难来的灾民，街坊都说要提防这伙人。晚间，栓子便紧锁大门。水镇飘起软绵绵的细雨，栓子心里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忽被阿黄的一声惨叫惊起。栓子提起长刀，胆战心惊走出房间，下了楼就被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按在地上。领头的询问栓子粮食藏在什么地方。栓子硬骨头不回答，挨了几闷棍后晕了过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栓子眼前一片狼藉，店里的东西杂乱地散落一地，粮食一粒不剩，院子里的鸡也不见了。他跑去院子里，还好那群家伙没有打开米仓。

栓子去了药店，胡中医正收拾行李准备去邻县避难。

栓子拿着外敷药踱步在寂静的瓦匠街，光滑的鹅卵石被孤单的影子遮住。阿黄昨天晚上挨了一闷棍就逃走了，早上才瘸着溢血的伤腿回来。

栓子坐在石板路上，看着水里倒映的月亮，又大又圆，让他一会儿想起了刚出炉的烧饼，一会儿想起了地里长熟的西瓜。他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又往嘴里灌了一茶缸水。

他寻遍了米店，发现了散落在角落的米粒。他小心翼翼地放在铜锅里，用清水煮沸。阿黄也缓缓地跑到锅旁边，伸着舌头发出哀号。栓子用筷子搅了搅铜锅里的水，煮完后还未凉下来，栓子就提着锅一饮而尽。滚烫的米水滑过他干裂的喉咙，他甚至可以想象米汤流进胃里的场景。米汤很快喝完了，他用手把锅里刮得一干二净，最后还不忘用舌头舔了舔。阿黄正摇着尾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栓子从水桶里舀了瓢清水放进锅里，倒入木碗里。

阿黄舔着带有米香的清水。栓子望着阿黄，又侧身去看满谷的米仓。掌柜的应该不会怪我吧？到这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了，总要活下去。栓子渐渐将头垂了下去，虚弱的两条腿支撑着佝偻的身子，躺在床上也感受到阵阵眩晕。栓子狠下心，费力地站起来，把米缸推倒，拿起米仓的钥匙。一人一狗，站在偌大的米仓前。栓子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左右搅动，没有任何动静。他明白了，掌柜对他早有防备，放了把假钥匙在米缸下面。

一天后，栓子拿着长棍和杀猪刀把只剩下皮包骨的阿黄叫到面前，说了声：“对不起。”一声惨叫激起了栓子沉在心底的欲望。

又过了一天，栓子找到了一把斧头。

一个月后，掌柜带着伙计们回到米店。掌柜的和官府达成协议，官府出钱买米赈灾。他走进院子，看到米仓完好无损，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铁门打开，大米瞬间倾泻而出。如雪花像白盐似的米粒像海浪般翻涌，同时滚出的还有一具发青的尸体。

那天，栓子锁上门，爬上了米仓的房顶，在月亮的注视下，手持斧头疯狂地向屋顶猛砍。他砍出一个大洞之后，借着熹微的月光可以看见一垛山形的米，闪着模糊的细碎的白光。他一跃而入，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嚼着。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陷，如同陷入沼泽一般，他惶然伸手想扒住屋顶，手却离夜空越来越远，身体在挣扎中慢慢沉入米堆里……

月光照着屋顶，又顺着缺口滑下米仓，万籁寂静，听不到一丝呼吸。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