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前

初夏黄昏，阿妈坐在荷塘边，说：“你阿爸就是一个大骗子……”

阿妈清秀的脸蛋上有两行明显的泪痕，看上去似乎很伤心。每次和阿爸吵架伤心了，阿妈就会跑到郊外的荷塘边来，春夏看荷叶田田，秋冬看残荷萧瑟。

阿妈的目光越过荷塘，眺望远方。初夏的田野，稻谷吐出新蕾，呈现出一派生机。远处，连绵不绝的天目山余脉仿佛一条青色巨龙，由西而东蜿蜒而来，最后扑入茫茫太湖之中。宽宽的西苕溪像一位好性子的姑娘，与群山一路结伴而行。山是名山，叫西塞山；水亦是名水，叫西苕溪。唐代诗人张志和曾经在这里看白鹭，钩鳜鱼，喝荷花酒，然后写下传世佳作《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阿妈自言自语道，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但她的心绪显然还在远方游晃，“阿囡啊，今天我就讲讲你阿爸的西塞山故事。他这个大骗子！”

我笑了笑，说：“嗯啊……”

太湖南岸，西吴郊外，星星点点的池塘里，荷叶一朵朵像绿伞一样撑开来，铺满水面。微风吹过，荷叶乱颤，荷梗像船桨一样在水中来回划动，粗壮的梗茎看上去显得柔软起来。荷茎中通外直，西吴人常常把它当吸管用。

阿妈说用荷茎吸荷花酒最诗情画意了，当年阿爸就是这样告诉她，并把她骗到西吴市来的。“你阿爸就是一个大骗子！”这是阿妈伤心生气时的口头禅。

阿妈和阿爸常常争吵，就像眼前的荷塘一样，风一吹，荷叶荷梗就会碰碰撞撞，发出一片沙沙响声来。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两个人都很文艺，他们就是一对矫情的夫妻。

“每年春天，西吴人上西塞山摘桃花，下西苕溪捕鳜鱼。夏天，就折了荷茎喝荷花酒……”阿妈开始讲述，眼角边的鱼尾纹像荷塘里的水波一样荡漾开来。阿妈快四十岁了，但她的心一直很年轻。

“那时候，你阿爸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他给学校文艺骨干讲家乡的故事，讲张志和与西塞山，讲桃花流水鳜鱼肥，讲荷花酒，绘声绘色，滔滔不绝，打动了同学们……大三那年暑假，你阿爸邀请我和一大群同学来到西吴市，来到当年张志和写《渔歌子》的西塞山前一个水灵灵的小镇上，骗我和他一起喝了荷花酒。虽然是同学们起的哄，但正中你阿爸下怀。你阿爸怂恿同学们千里迢迢来到他的家乡，就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喝荷花酒。在西吴市，喝荷花酒是有讲究的……”

这些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我没有打断阿妈的讲述，我知这个时候阿妈需要讲述，也需要故事本身带给她的美好回忆。我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正值盛夏，八月采莲时节，小镇上家家户户办起酒席来，有嫁女儿娶媳妇的人家，那排场可就大了。那一次，在你阿爸老家那个大庭院里，七八张八仙桌子都坐满了人，排场也弄得很大。院子中央空地上，是一只用红绸缎包起来的大酒缸，红绸中间扎成荷花形状。随着主人一声吆喝，酒坛被启封，浓郁的酒香四处飘散。

“几个姑娘从竹筐里拿出一捆新采的荷花，把花瓣一瓣瓣掰下来，丢进酒坛子里去。两枝荷花梗茎盛在托盘里端了上来，那是从荷塘里精心挑选出来的荷茎，又粗又直，就像两根长长的翠竹。两枝荷茎一枝系着红绒线，供男宾喝酒，一枝系着绿绒线，供女宾喝酒。两枝荷茎插入酒坛中，轻轻搅动起来，酒香裹挟着荷香，雾一般弥漫在庭院上空。

“开始喝荷花酒了。同学们起哄，满院子的客人都笑着起哄，让你阿爸代表男宾，让我代表女宾。我们走到酒坛前，扶着荷茎一起喝了第一口荷花酒……

“那酒可是真香，真好喝。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连喝了好几口，醉意就像院子上空的夜色一样，越来越浓了。事后，我才知道西吴的习俗，这第一口酒不是谁都能喝的，只有这一家的男女主人才有资格喝。呃，你阿爸这是早有预谋啊，他就是一个骗子……”

阿妈的讲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瞅一眼手机，又瞟了我的一眼。

我马上猜到是谁的电话了。

阿妈脸上的表情忽阴忽晴，似乎有点害羞起来，好一阵犹豫，终于接了电话。

接完电话，阿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突然往荷塘探出身子去。

我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拦，阿妈趁势拉住我，伸手从荷塘里摘了两枝荷梗。

我见状哈哈笑出声来，问道：“是不是阿爸又在电话里骗你了？”

阿妈扭过脸来，瞪了我一眼，轻声嘟哝了一句：“这个大骗子，他又从小镇上弄来一大缸荷花酒……”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