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路
2023-12-29刘笑关
院子在城市的东北角,像一只灰色的纸鸢,线系在哪里,似乎谁也说不清。
一棵老银杏树筛落日月、星辰,院子斑斑驳驳地笼在秋日的阵阵迷蒙里。
陈婆婆坐在银杏树下纳鞋底,是那种千层底的鞋。许多年前的人们就穿着这种鞋走在乡村的大道上,千层底的鞋温暖了好多代人的脚和心。
但如今人们的脚上早换了皮鞋,抑或大牌潮鞋,鞋子坚实的后跟敲打着城市的黎明和黄昏。
但陈婆婆仍坐在她的老藤椅里,纳鞋底,纳那种千层底的鞋底。
陈婆婆已经很老了,谁也说不准她的年龄,她和老藤椅、那棵老银杏一样老。
线很长。
秋日很长。
别纳了,奶奶。孙子说。
不纳,穿啥?
谁还穿这个呀,都穿名牌皮鞋、运动鞋了!
啥?那是我们穿的吗?陈婆婆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至少孙子觉得是这样。干吗非要穿那种古董一样的布鞋呢?自从这小院不再隶属于某个村委会而改受居委会领导之后,院里大多数人就似乎松了一口气,一种城里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大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布鞋换成了皮鞋。其实,陈婆婆的儿子早就不种地而干上了个体。当然,说陈婆婆的儿子商品意识强倒也未必,契机只是为赌一口气。当年承包队里的鱼塘,没写合同,他想乡里乡亲的还有啥说的?年终了却被村主任趁机抓了把柄。可惜养了一年的鱼,肥肥大大地给分了。斗是斗不过的,只好一气之下进了城,结果干得红红火火的。
陈婆婆不喜欢这样。陈婆婆喜欢那地,喜欢听麦苗抽穗时满天下啪啪的拔节声,喜欢看那一汪汪的水静静淌进地里,天地间一派水灵灵的光芒。
可那地里有多少是自己的?儿子说。
看着地心里踏实。陈婆婆固执地说。
儿子不dOn0dVHk7raT2ScNFZjfZDc4ZiMOK3YKYyjsTJ7D6+Y=想和母亲争,儿子更在乎自己铺里的货库存还有多少、银行里的存款变成了几位数,更在乎家中的摆设是不是跟上了潮流。
没有谁能夺走属于我的东西。儿子说。
儿子经常不在家,孙子上学,陈婆婆就天天坐在那张老藤椅里纳鞋底。老藤椅在老银杏下,老银杏浓荫里漏着星星点点的阳光像一地金币。
儿子回来说,老银杏要砍了呢。
陈婆婆吃了一惊,问,为啥?
为啥?儿子说,城建局的人说了,城市要向大都市发展,这院也要拆了建新的,这树当然也得砍。
陈婆婆像被什么重重打击了一下,脸就灰了。
我知道,儿子说,这树是您和爹定情的信物,可城市得发展,我们不能为个人利益影响全局,何况,城市大了生意好做。
陈婆婆问:真砍?
真砍!儿子说。
陈婆婆不再说话,只哧哧地把鞋底纳得更快了,像急急地赶路,像穿着千层底的鞋急急地赶路。秋风再起的时候,天就真凉了。
陈婆婆小心地问:这人——去了,都埋哪儿?
埋哪儿?儿子笑说,都火化了埋城外的公墓里。
就不许——土葬?陈婆婆显出失望的神色。
城里谁还许——儿子突然觉得这话不吉利,说,娘,你怎么说这些?
我想回家。陈婆婆喃喃地说,想回家,和这树一道……
娘……
儿子说这话时一切都晚了,陈婆婆穿着那双千层底的布鞋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砍树吧,大家说,让你娘和这树一道回去。
正说着,天空中忽然扑棱一声,大家吓了一跳。抬头看,发现不知乡下哪家孩子的风筝断了线,风筝跌到了银杏树上,跌进了城市里。
砍吧。儿子看着那只断线的灰色的风筝,叹口气,心底有种迷迷糊糊的东西涌上来。
这个秋天,真长。儿子想。
陈婆婆穿着她纳的千层底布鞋,一根银杏枝干陪着她一同放入冰棺里,和一群人一道,走在通往乡村的大道上。
儿子回过头去,发现乡村通往城市的路很长,看不到尽头。
城市通往乡村的路也很长,看不到尽头。
选自《劳动时报》
2023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