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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忽已暮

2023-12-29戴智生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7期

外面斜风细雨,躲在房子里仍觉寒意,我突然想起了婆婆。在我们南方小镇,婆婆即祖母,祖父称公公,爷爷奶奶是很“洋气”的叫法,我们小时候都是用俗称。对公公没有一点印象了,哥哥说公公死时我还不会走路,婆婆的音容笑貌,我有清晰的记忆。

也是这样阴霾的天气,婆婆蜷缩着身子,坐在侧屋门背后的竹椅上,椅子垫了件破棉袄,面前摆了盆锯末火。“志仂,你过来一下。”婆婆喊住我,用火钳夹出埋在火盆灰底下的荸荠,悄悄分我一个,喷香扑鼻。

婆婆同我们住一个屋檐下,生活却是自理的。爹有四兄弟,各安其家,我爹行三,瓦房最大,婆婆在我家的侧屋里住了很多年。婆婆坚持认为,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自己动得了,能做一天是一天。大爹、二爹和细爹间或来探望,送点米或柴火,二爹来时用稻草提刀肉,在婆婆的锅灶上弄熟,陪婆婆吃餐饭。婆婆有好菜,偶尔会叫我一声,我总是躲进自己的房间。婆婆的饭点同我家不一样,她每天只吃两餐。

应是我启蒙的那年寒假,我同玩伴在院子里滚铁环,又听见外面算命先生“叮当叮当”的摇铃声。婆婆探出头,冲我喊:“志仂,快把算命先生牵进来。”刚吃了婆婆的荸荠,我不太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游戏,跑步追了出去。

这是一位熟悉的算命先生,穿一件打补丁的长褂,一把油纸伞插在细长的布袋里,斜挎在背后。他右手握根竹棍探路,左臂弯在胸前、手执小铜铃,走几步,摇一摇,叮当!

算命先生进了屋,婆婆叫我搬凳子,引他靠近火盆坐下来,又叫我用蓝边碗倒开水,不要倒满。做完这些事情,我站在原地看热闹。

“你先喝口热水,烤烤火。”

“老姐姐,又是你吧?”

“是啊,再帮我算算。”

“算多了不灵的。”

“灵,灵,我就信你。”

有段日子,婆婆隔三岔五就要算一卦。算命先生记得婆婆的生辰八字,己亥年(1899年)三月初十申时生,六十九岁,属猪。前几次算命先生还会掐着指头算,说婆婆命中缺火,有什么相克的。婆婆这回不要听,要干脆的。婆婆说:“现在特别怕冷,早上咳得要命,什么时候一口痰出不来就去了。你直说,我还能活几年?”

算命先生说:“小病小灾都有,不碍事。按算你到七十三岁有个坎,迈过去还能增一轮阳寿。”

婆婆便开心地笑了,也拼命地咳嗽。婆婆热衷于算命,并不真的全信算命先生的话,她过后跟我说:“我心里有数,身体越来越不得劲,人过七十古来稀,我活不了那么久。”当时,我不太明白婆婆的话。

没几天,大爹、二爹和细爹齐集我家,他们走后,爹把我叫到跟前:“你明天开始陪婆婆睡觉。”不是商量,是命令。

隔日是个大晴天,姆妈帮婆婆拆洗床单,在院子里摆两条长凳、上面平放木梯子,把垫床的稻草抱出来晒。晌午,我看见婆婆把稻草翻了一遍。

说实话,我同婆婆并不怎么亲近,很少主动去侧屋。晚饭后,姆妈安排我早早地洗脸洗脚,我在姆妈的身边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过去。爹在大门口抽旱烟,过足瘾,进屋看见我,竖起眉头说:“你还不过去?”

侧屋有两间房,外间本是小堂屋,婆婆兼做了厨房,靠门左角摆了灶具和水缸,里间是卧室,一张架子床、一张案台、一把木椅、一个靠着墙的双面衣橱,都是旧家具。

婆婆留了门,堂屋乌漆麻黑,闩上门,我摸黑推开里间的小门,案台上点了盏美孚灯、玻璃罩熏黑了一圈。婆婆和衣坐在床上,见我进去,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笑,“还是我志仂乖,今天我有沤(焐)脚的。”婆婆说着,指着案台上一只青花喜字罐:“里面有柿饼,你拿一个吃。”

我吃着柿饼,还是不说话。姆妈白天做过我的思想工作,说婆婆年纪大了,担心晚上起夜摔倒没人应,要人陪,就我最合适。

钻进被窝,婆婆的棉絮很厚重,土布印花被单米汤浆洗过,舒服,床上还散发阵阵的稻草清香。婆婆把煤油灯光拧到最小,脱下棉衣外套压在被窝上,睡下来脚靠在我身边,一边说:“我志仂身上像火炉,真好。”

迷糊中,我听到老鼠在桁条上追逐,并发出“吱吱”的叫声。老鼠是“财神爷”,那时的每个家庭都存在。婆婆也没有睡熟,她抓起放在床头的竹杖,敲打案台,“嘭嘭!”一边学猫叫:“喵喵,喵喵。”

我知道了,婆婆怕冷怕夜,更怕老鼠。

婆婆总用零食贿赂我,慢慢地我也习惯了去陪夜,晚饭后过去,天亮回家吃早饭。

大约过去了半年,婆婆做不动饭了,爹爹四兄弟开始轮流照顾婆婆,每家三个月。大爹把婆婆接走,婆婆再也没有搬回来。她是在二爹家故去的,阳寿七十一虚岁。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也做了爷爷,儿孙都不在身边。

选自《百花园》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