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姐
2023-12-29隋荣
夜里八点多钟,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没接。这些日子,总有不明不白的电话,不是贷款,就是保险,要不就是推销保健品,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弄来的信息。
上午,我在开会,手机一阵振动,我瞅了眼,还是那个号码。我把手机扔进包里。散会来到走廊,手机再次振动起来,我气呼呼地按下通话键:“喂,你找谁?”
“方林吗?我是胖姐。”
“胖姐?”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A公司的胖姐,咱们还是同事呢,我在规划部,你在销售部……”
我恍然大悟,脑海里闪出一个胖胖的、热情干练的身影:“胖姐,你去哪儿了?许久没你的消息了。”
“你在哪儿上班?我去找你。”胖姐说。
我瞅了眼手表,说:“我得去签个合同,不在单位。你到菲菲咖啡馆,中午在那见面。”
说起胖姐,我有十多年没见她了。胖姐名叫肖露露,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一对酒窝。她老公是货车司机,一次出车祸,头部受重伤。胖姐为照顾老公,辞去了工作。我也到另一家公司谋职。
临近中午,我赶到菲菲咖啡馆,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女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她环顾一圈,奔我而来:“方林。”
我望着女人发愣。女人摘下口罩,她面色晦暗,眼角凹进一条深沟。胖姐大我三岁,也就四十岁出头,可她黑发里已蹿出许多白发。我迟疑地问:“你是胖姐?”
胖姐扯住我的手说:“还胖姐呢,瘦得不成样子了。”
我在她眼里寻到熟悉的影子,问道:“胖姐,你还好吗?姐夫好吗?”
胖姐拉我坐下,我点了两杯咖啡。
胖姐轻声说:“你姐夫走了,走了有半年了。”
我心里一沉,埋怨道:“这么长时间也没你的消息,姐夫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胖姐扭脸望向窗外,等她回过头来,眼圈泛红。
胖姐的老公成了植物人。亲戚朋友劝她放弃治疗,她有些犹豫。一天,儿子果果坐在床边,摸着爸爸的脸说:“妈妈,爸爸死了吗?爸爸为什么不动?我要没有爸爸了。”果果哭了,胖姐抹去果果脸上的泪珠,问道:“你想让爸爸活着?”果果点点头。胖姐把果果搂在怀里,说:“爸爸在,爸爸会天天陪着你。”
老公住了三个多月的院,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许多外债。胖姐到处找工作,一天打两三份工,还要插空赶回家,给老公做饭喂饭。老公吃饭不能像正常人,需通过鼻饲饮食,以流食为主。晚上回来,她还要给老公换尿布、清理粪便、擦洗身子,等忙活完这些,才能给果果做饭。
胖姐说着,掏出笔记本搁到桌上。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串串数字。胖姐说:“本子上记着借的钱数和借款人名。我拼命地打工,就想把借的钱还上。”
我惊讶地问:“都还清了?”
胖姐叹了口气说:“还清了。你是最后一个。”
胖姐掏出一沓钱放到桌上:“当初,我从你手上借了五千块钱。”
我说:“钱不多,不用还了。”
我把钱推给胖姐,胖姐又推回来,说:“三年前,我手机丢了,还有些人的钱没有还上,我就到处打听,想办法找到他们。我去原来的公司找你,那个公司倒闭了,我问了许多人,才打听到你的电话。”
我握住胖姐那粗糙的手,真诚地说:“难为你了,真不能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搁我早就垮了。”
胖姐微笑着说:“借钱是要还的。起先有人躲着我,就怕我借钱。”
我凝视着胖姐,问道:“你付出这么多,值吗?”
胖姐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仰起脸说:“出事那年,果果才五岁,十二年过去,果果已经十七岁了,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我做这一切,就是让果果留住对爸爸的记忆。每天早晨上学,果果都要跑到爸爸的床前说,爸爸我去上学了。晚上进家,果果对他爸爸说,爸爸我回来了。每次考试,果果都要跟他爸爸讲。一次考完试,果果拿着卷子,跟他爸爸说,数学考九十二分,有两道小题做错了。语文考九十八分,作文得了满分。题目是《我的爸爸》。老师把作文作为范文念给同学们,课堂上哭声一片。”
胖姐说到这儿,泪流满面。
我抱住胖姐,呜咽。
选自《芒种》
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