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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乡音

2023-12-28董晓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泉州词典乡愁

董晓奎

品茶与翻词典,是我这些年来最经典的日常生活。

词典是各地方言词典。我不确定,当我在品茶消闲的时候,信手翻起了方言词典,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绪或情怀?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网络科技的发展和社交媒体的普及给生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便利,同时也毫不客气地颠覆了曾经依仗的各种经验,赞颂有时,嗟叹亦有时,那一种“悲欣交集”相信多数人都有所体会。要抵达何处?那里有怎样的风景?似乎来不及思考和沉淀,被一股股强劲的风潮裹挟着踉跄趋前。变化是常态,不变是可耻的,这种对时代潮流的解读常惊人一身冷汗。唯恐被时代淘汰失去了存在感,最怕落到队伍的末端一无所获,一时间心绪纷杂,究竟何去何从?

那年,我接受了地方出版社的一个写作任务,主题是“胶辽方言文化”。以随笔的形式,剖析方言背后的市井生活、民俗风情与文化特质,打捞城市文化记忆,传承地方历史文化遗产,填补地方志中方言志建设的空白。就这样,我在人海中停下了脚步,返身一头扎进了旧时光,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爬梳整理,甘心做一个眷恋往事的“輶轩使者”,记录一方水土的有声生活。

随着这本书的修订、再版,这些年我居然一直与方言厮磨一处,案头的各类方言词典也越来越多。一个感受越来越清晰,每当翻开词典,心就收了回来,进入一种类似于“定”的状态。这大概就是“典”的力量,虽然只是一些不起眼的方言词典。收摄心神,聚焦当下——此时,此地,此身,此念。平时读“典”的人,都会拥有身心安宁、不随境转、方向明确的良好状态。人间典籍无数,万千疑难终有解时。不必慌张,人人皆有依归。

也是在這个过程中,久违的乡愁爬上了心头。“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乡愁是每个人的生命记忆,乡亲难舍、乡情难忘、乡土难离的乡愁情怀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血脉里。可是,置身于都市的繁忙之中,谁又有闲心去怀乡念旧?

怀一颗赤诚之心,循着方言的线索,回到儿时的家园,打量祖辈的生活方式,倾听他们的心里话。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最初的自己,心灵得到了滋养和安顿,回返人海中,有了一份不同寻常的定力和执着。这就是我的偏得和幸运。

那天翻看一本《东北方言词典》,突然看到“大膘月亮”这个词条,当时愣了一下,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在异乡街头遇见儿时的伙伴,搜肠刮肚般的端详着、印证着,直至大声地叫出了对方的乳名。这不就是儿时常听奶奶说的话吗?辽南那座千年古镇有多久不曾进入梦乡?

老家城子坦是一座千年古镇,奶奶将我们姐妹三人带大,在她74 岁之前没有生病的那些年,她的日常生活是由我们姐妹负责照料的。从头到脚,我们总是兴致勃勃地给奶奶搞卫生。我们甚至还搞分工,你管奶奶洗头,我管奶奶洗脚,她管奶奶去老街的妯娌家串门儿。“老太太炕头坐,一福压百祸”,我们姐妹从小就懂得这个理儿。当然,奶奶口中的俚言俗话也刻在我们幼小的心上。老话儿里的伦理意识、道德情怀和为人处世的智慧,如春风化雨给予我们人生最初的启蒙。

方言是我回归故园的路径。还记得,子时过后,皓月当空,夜色如晴昼,奶奶披衣而起,盘腿坐在炕头上。月光下,她那沧桑的面孔,稳如禅定的坐姿,像一幅油画。老人家一辈子习惯盘坐,那双腿柔韧绵软,盘在炕上,像一大块平平整整的暖玉。“今晚大膘月亮儿……唉,那晚也是大膘月亮儿,怎么没看见他们走过去呢?”奶奶叹息着,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闯关东”的往事。

“大膘月亮”是形容丰满明亮的月亮,如此生动形象,艺术家岂能忽略?《辽宁群众文艺》杂志1979 年第5 期有例句:“大膘月亮出山嘴儿,满天星斗眨眼皮儿。”《说演弹唱》第3 期也有例句:“有一天,大膘月亮刚升上来,王小欢又吹起了笛子。”

在现代汉语里,膘是用来形容牲畜体格肥壮,用于人时含贬义或戏谑意。东北话“抓秋膘儿”是说过去年代在粮食收获季节改善饮食,提高身体素质。长胖了,就是长膘了;消瘦了,就是跌膘了。从动物身上捕捉相关意象用在人的身上,在东北话中并不少见。

谁能想到,东北人居然用“膘”来形容月亮的姿色。谁说东北人不够浪漫?东北人心底的诗情画意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前几天在一篇作者来稿中看到一个词:桃花溜溜。我没有贸然删除,饶有兴致地与作者交流起来。她告诉我,这是她家乡的方言,确切地说是浙南畲族所说的客家话。畲族有自己的语言,为何改说客家话,这里面的曲折历史一言难尽。畲族人将“火”称为“桃花溜溜”,多么形象生动,富有文学色彩,实在是太美妙了。我想,作者在写作时想到了这个方言,想必也是满满的乡愁感。是的,一个人总是在心境柔和、情感饱满之时想用家乡方言说说心里话。

品读“大膘月亮”,赏析“桃花溜溜”,谁还说方言是庸俗的、丑陋的,方言的古雅与诗意令人赞叹,方言叙事写人、状物抒情的能力,某些时候比普通话更出色。

老人睡眠少,夜里醒来了。大膘月亮当空照,余夜未尽,如何消闲?“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与谁交谈?我在奶奶身上见到一个人是可以与自己交谈的,跟自己谈往事,谈想法。她的语调轻柔细腻,夹杂着唏嘘声。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记着了那些故事的碎片、鳞爪,也记着了那年的月色。

如今我以一个中年人的眼光来看,与自己对话的这种能力其实是很高级的。这是人与自我相处的最高段位,我将其称之为心灵生活。

写作通常是与熟悉的题材“滚”在一起。你熟悉的题材就是你已经完成或正在经历的生活。我继续写方言文化,也关注同类的写作者和研究者。

在泉州人李以健的记忆里,老辈的泉州人喜欢与自我对话,喜欢享受这种心灵生活。泉州是侨乡,以闽南话为主要方言。老李住在一条老巷子里,这里有一座明清时期所建的老宅,他将老宅进行了改造,在此安居乐业。泉州流行一首方言歌曲《来去泉州》,其中有一句唱道:“走到十八芝,听老李话泉州。”老李是个泉州通,他太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了,但他对自己“话”泉州的准确性并不肯定。他想为这座城市写一本书,却迟迟未动笔。方言是他探访这座城市最有效的线索,他清晰地感受到,在他与古人之间,方言仍然是活着的纽带。品读老李的日常生活,我获得这样一种启示,只有理解自己所生活的城市的人文历史,才会身心安顿,岁月静好。

如何理解活着的方言,也许比有关方言历史的考据更生动。在他看来,真正的老泉州从未逝去,依然存在于那些终日在祖先神像前祈祷的老人身上。他们可以这样待上一整天,天热的时候,他们带把扇子,不仅给自己扇,还会一边说话,一边给神像扇一扇。老人的自说自话更像是一场对话。泉州话是与祖先对话的语言,这个发现让老李决定哪儿也不去,就驻守在老巷子里,成为泉州古老遗风的一部分。

泉州老人令我想到奶奶身上的一个细节,奶奶自说自话时,一直仰望着夜空,她其实是与月亮对话。仰望星空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类的梦想也始于仰望星空。历史长河中的一代代人,不论有着怎样不同的命运,都有过相同的生命体验,遥望星空,诉说往事,畅想未来生活。

方言里寄存着乡愁,存放着过去的生活经验和愿景。而这些内容,与我们今天的生活息息相关。

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乡愁符号,除却乡音,还有故乡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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