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碰
2023-12-28金鑫
像往常一样走在平时必须经过的街道,我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撞飞,那辆白色的轿车朝我冲过来时,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也就在即将被汽车撞击的那一刻,我的思维飞快转动,认识到生命受到威胁已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谁知道前一秒,我还保持着像往常一样的镇定。身体腾空之后,翻转落在地上,此次交通事故的结局就敲定了,腹部和腿部传来剧烈的疼痛,都不知道先安慰哪个好。按照身体的本能反应,我抱膝坐在地上,发出一些表示受伤后的模糊音节,在旁人看来应该很像碰瓷吧,肇事司机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突发状况,大约过了有两分钟,他才缓缓下车走到我面前,问我还能不能走,要不要去医院。我大脑接收到的信号就像走电脑程序一样,先是对痛感做出该有的表情,然后决定去医院做全身检查,具体的处理过程留到后面再说,狼狈与糟糕的感受若隐若现,麻木的情绪倒是一直贯穿始终。
我现在正躺在骨科病房的中间,病床两边都是因为交通事故受伤的病人。长这么大,这是自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住院经历,巨大的亮灯罩在我的头顶上,两边淡绿色的帘子一拉,紧紧将我放置到一个封闭的绿色空间,身边的声音充斥着家属和病人交谈的细节,对此,我毫无兴趣去偷听。自有一种岑寂的氛围将我拽回上学期间,那个并不圆满的以前,关键词是“遗憾”“空虚”和“失败”,它们围绕着病床上的我展开对过去的种种追溯,叠加的遗憾和走到如今还不知晓未来之路的方向,整个人好像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中自由行走,天空下了一场残酷又瑰丽的甘霖,雨滴在我的头上反复弹跳,声音细密尖锐,刺激着我的心脏一阵抖动,而玻璃罩把我和外界隔绝,我只能看见它们,却无法触碰,那些回忆越来越明晰,裂开了许多不能填补的成长缝隙。
住院第一天,外面在下大暴雨,玻璃窗户与雨水触碰的声音明显地传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见阳光24个小时,整个人灵与肉分离,瘫在狭窄的床上,肉体不能动弹翻身,灵魂也被局限在这副暂时残缺的躯壳中,之于这种困顿的情况,生出一场回落和封闭的失望机制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这亦步亦趋的人生中有一场无法自控的车祸爆发,它撞碎了我向来以求的安全感和小心翼翼布局的人生,虽然这人生到现在看来还是平平无奇,但沉溺在这种无望的思绪里,就像是被一场大雨覆盖,那些再也无法用现在的思考去修改过去的遗憾,全都被凝结成一个灰蒙蒙的天空包裹住了。重新回想车祸发生的那一刻,心里并没有恐惧的感觉,那是一场突兀的打乱,撞击了一个平常的人,她的心绪从各个骨骼肌理散发出沉重的失望,跟着输液的点滴节奏似的释放出来。当全身的痛感侵袭,在转移注意力的同时,心里就会回想以前,那个古旧而又遥远的以前,若是白车的司机没有及时踩到刹车,我的回落不能停止,生命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午后,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我还能再想些什么呢?就在这个骨科病房,我突然意识到将来是无法预料的,而重新整理过去就成为养病的必经过程,它似积满灰尘的布条一样铺开,朝着幼年走过的田野无边漫延,上面镶满了细密的金丝线,我连其中作为点缀的花叶都不是,哦,很颓丧的是,我发现自己一直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参与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那些在青春不断上演的情感纠葛戏码和我无关,友情的分分合合也和我无关,这些年以来,除了读书,我到底在干什么呢?这场车祸是不是对我平凡人生的警示和提醒,而我对此依然无能为力,去追溯任何可得性的原由。
左边的病床住着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子,受伤原因是骑电动车遭遇车祸,她的双腿无法动弹,上面打了厚厚的石膏,看起来情况比我更严重,不过照顾她的丈夫很有耐心,有事就听她任意使唤,没事就打开电脑办公,帘子偶尔拉开,我们还能互相看见彼此的面貌,简单寒暄几句,了解了大家都是因为什么缘故才遭此横祸。大抵每个人一生中都得经历这么几次碰撞,用各种代价换一些不知能否规避下次风险的道理,面对无常,人类个体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而同在一个病房的我们倒霉在了一起,并没有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都在处理各自的兵荒马乱,她还有个孩子,时常对着视频说:“元宝,想不想妈妈呀?今天吃的虾仁饺子啊。元宝,元宝,你今天去幼儿园开不开心呀?”丈夫在一旁忙前忙后,总是笑呵呵的,在小事方面调侃一下她,两个人日子过得像流水,我突然就生起了一种淡淡的羡慕,他们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夫妻,在当前这座一线城市各自奔忙,周一到周五的早晨能够看到像他们这样无数急忙赶路的上班人,曲线飞奔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催动着城市的前进,密密麻麻地像是搭桥垒窝的蜜蜂,偶尔会有一两只掉队也是因为不得已的突发事件。我这次也算掉队,出事后立马就通知导师,论文写作的进度估计要停一段时间,他发了很长一段话:“看诊断结果吧,临事自安。很可能就是软组织挫伤和骨裂,吊瓶个把月就好了,别着急,心身互联,保持积极的心理和乐观情绪有助康复。这才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烦呢;要有心理准备,自己做好心理调适。”
我心理上的惊魂未定和身体上的一系列疼痛被正确又冷静的話语抚平了,但我总感觉还有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感受被导师的淡定语气抹杀了,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决定闭嘴,车祸事件除了告知了家人,朋友一概不通知,此时的关心犹如雪上加霜,给我的心里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可恶的是,导师转头又告诉了师妹,我无法解读他的用意何在,当我坐在轮椅上收到师妹关心的信息时,内心生起了刹那的愤怒之情,反向思考原因,大概是我还不善于在发生苦厄事件时享受别人的问候,认为这是一场聚众的旁观,归根结底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可我到底没有做错什么。
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后,我已经适应了见不到阳光的日子,把它当成一段在医院隐居的经历大概也不错,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不过是肉体的疼痛时常造访问候,护士在早晨扎针输液,止疼针和氯化钠液体齐齐涌入我的血管,我们都相信时间和药物能让伤口愈合,但有个成语还叫“时不我待”,给自己制造紧迫感的习惯深耕在行为动作中,于是急忙给导师表决心,立目标,导师一边让我安心养病,一边又在学术方面提出观点:“硕士论文开题已得到肯定,但结果怎样还取决于你是否能真正向论文的本体性投诚。这对你很不容易。”是的,这对我很不容易,我时常怀疑自己生成了一个和众人脑回路都不一样的思考程序,那些人类社会制定的规则和指示,我得花很多时间去揣摩才能勉强做到认同和融入,引用大量前人的观点去证明一个明摆的道理,我经常困在这种学术机制里无法逻辑自洽,就像我的人生一样,走着走着就偏离了轨道,想自由发挥一下,结果却是被撞,身和心都被撞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诉说了她的担心,那时我正因为腿部受伤扶着墙壁,等待肇事司机去搬轮椅过来,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无力,离家前我还洒脱地告诉她,今年再见就只能等到寒假了,人与人见一面少一面嘛。她听后低下头突然冒出一句:“你这样说,真的让人难过。”如果将来还算顺利的话,我的人生已经行至三分之一,而父母只剩下二分之一不到的岁月。隔着电话,有太多无法言传的东西,受伤的人得反过来安慰对方:我没事儿,歇两周就会好,人嘛,料定一路上不会一帆风顺,什么都得经历。一边安慰,一边瞅着头上亮白的灯光,也不知外界声响,恍惚间,在昏暗的病房里,我似乎回到了故乡和小时候,距离缩短了,回忆变老旧了,那时候,我背着小书包走在田埂上,玩到天黑不回家,母亲的嗓门会远远大吼几声:“青青哎,吃饭啦,青青哎,吃饭了。”回音震荡在山间来回弹跳,隔了十几年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所以右边病床上的女人在说话时,我以为是回到了家。她的年纪大约有五十岁,刚好和母亲的年纪相仿,时不时笑几声,咳嗽几下,都让我误以为时空用我的错觉置换成了故乡的倒影,可那毕竟是倒影,我清醒地知道有些囿于时代生产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懂得珍惜可能是唯一缓解病痛的解药。
不过还不太惨的是,我并非没有人管,姐姐每天中午带饭过来,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一点一点吞咽,脸上保持着属于一个合格的成年人的淡定,在这静止的空隙间,她会调动一点想象力,说等我好了就去哪里逛逛,勉强让我打起精神,引起对外界依然在线的热情,若是不提她也在前几天受伤的事情还好,遗憾的是,目光下移,她的两边膝盖涂满暗黄的碘伏,新伤口因为没有得到静养已开始泛白,两天前,她在下班路上被骑自行车乱窜的熊孩子撞倒,白皙的膝盖出现密密麻麻的血点,面目可怖,除了时不时因为疼痛呻吟几声,手底下要做的事情却还在继续。我们两两相望,人倒霉起来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能看着彼此凄惨的模样各自在心里叹气。其实姐姐的脾气向来不好,她习惯用理性打点所有事情,习惯抹杀人的感受和脆弱,因此面对她的某些冷酷判断,我以前总出于自我捍卫的立场进行驳斥,两个人经常闹得不欢而散,但就在她拖着受伤的膝盖跑前跑后,给我处理交通事故的各种程序时,却突然明白了一些缠绕的道理,亲人之间的日常训斥归根结底是出于关爱,是现在的人常常警惕的那种自以为以爱之名打压的关爱,而某些人所求的看似诚挚的关心却往往是因为对方有所图才施予的,人性本能趋向温柔和平稳,厌恶训斥和打击,种种由于爱和恨的误会相互交叉,造成了这个诡谲无奈的日常关系。其实每个人身上都罩着一块玻璃,彼此能够看见,却无法触碰,由我们所认知的原点出发,奔着目标而去时,会时常忽略一些细节和真相,猜忌和放弃这段关系就成为看似有效的解决办法,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我躺在病床上神游在外时,会经常忽略时间的变化,早晨和夜晚的分段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区别,这时候只能用流年似水的回忆填补日常的空虚,皆是枉然,直到无忆可回,直到无处可去,我才想着创造着些什么,既然未来无法预料,躺在原地捱这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是意义。时针和秒针推着病痛即将愈合的创口越缩越小,事故处理的结果也即将浮出水面,我因行动不便,由姐姐跟着司机去交警大队办理各种手续。那司机在我住院第四天后,曾提着水果和一些营养品看过我,一副中年人老实木讷的样子,说话吐字都慢吞吞的,说自己开车十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撞人。我也说,这是我走路二十几年了,也是第一次被撞,好巧。看来我们都对这突发事故感到莫名其妙。当时有一辆大车从我眼前经过,挡住了他的视线,没有看见我的存在,而我的视线判断是两车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预估行走安全,你看,就这样,我们好像都没有做错什么,一旦发生碰撞就得找出各自的错误,他是车速太快和盲区判断失误,我是行走时视线判断失误。看着他低头失落的样子,我很想说出点什么,却无从开口,突如其来的插曲和无法自控的未知都让我们这些本想好好生活的人产生了疑惑,要把它归结于不可捉摸的巧合吗?
在这座车流繁密的城市,赶路的人彼此素不相识,日日擦肩而过,如果不是因为不可预知的碰撞,我不会在骨科病房看到这么多因交通事故而受伤的人,再遭受一系列尴尬的身体检查,摊开工具一样的器官部件,让仪器和液体进行修修补补,等时间做药引重构一具完整的肉身。我住到第七天时,骨折的左腿已经能进行缓慢的活动,遂大喜,自己是不是能出院了,护士每次在早晨输液时,我都会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她们没有例外地重复丢下一句“不知道,去问主治大夫”。但我的主治医生在我住院第一天来过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姐姐行动不便,挑着中午来一趟,平时我身边无人,只能自己盯着头顶挂着的吊瓶,也不敢睡着,怕到时候再出什么差错,有好几次,我近视的眼睛盯错了液体在吊瓶的位置,白白让护士跑一趟,对此,我很抱歉,也感到自己狼狈又好笑,后来,干脆就盯眼前的细管,如果液体快完结,我便使劲按压呼叫器。看吧,对待生命,我出自本能地小心翼翼,也不知道如此谨慎有没有必要,该做的都做了,我已经无聊到对着空气说话了:“哎呀,这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要出院,我要出院,倒霉的孩子想出院。”左边病床的姐姐听了开始笑,想着这孩子憋不住,开始发疯了,她比我先来,熬了快两周,就要等到出院的日期了,应该恭喜她即将和元宝相见。我在进行翻身这种目前还称之为高难度的动作时,嘴里“哎呦”一下,也能顺利地够到桌子上的药,自己掰开五粒胶囊和药片往嘴里一扔,一天又过去了,渐渐愈合的身体和乐观的心境互相成就,我心想,如果再次见到太阳,还要继续走这看似寻常的道路,开辟生活中不被看见的细微之处。
夜晚是一天中最煎熬的节点,令人苦恼的是,我睡不着,陪床家属的呼噜声能掀开房顶,一声比一声更带劲儿,我听见很多叹息声,是那些被吵醒的病人发出的,从始至终并无一人制止这种惊扰。我在这此起彼伏的噪聲中不能凝神聚焦入睡的步骤,索性打开手机继续浏览网页信息,任性地做一个熬夜的病人。漫漫长夜把时间慢放了,很多悲伤的决定都无限延长,我努力抑制这种消极的情绪,不管天亮以后如何,反正我要出院。
在第二周快要唱到尾声时,姐姐给我办理出院手续,我躺在病床上敬候佳音,此时此刻,我身后已经有好几个排队等待床位的病人了,我的桌子上又放置了几张律师名片,都是不同律所的,在事故中寻找洽谈的商机是这些律师推销自己的手段,其实有关职业的一切能否都归结于销售的本质呢?我在白天已经听到太多律师和病人家属商谈索要赔偿的细节,事已至此,或许寻找出路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一切规则还照往常运行着。我的思虑和耐心似沉潜到湖底,就等姐姐快把我带走,我害怕自己还耽溺在这种琐碎纠缠的轨道里不能出离,如果把这种心理定义为逃避,那就当作逃避吧。
回家路上,是那个肇事司机载我,他的车在我出院当天也提了出来,准备将我先送回家,他和姐姐一起去处理尾缀的事项。我坐在撞击我的这辆白车上,透过车窗,看见金色的夕阳洒满了高楼大厦的侧壁,天空铺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汽车的鸣笛声和行人的身影穿梭在依旧热闹的街道,远远看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霭,那些真实又触不可及的具象越来越模糊,用二十年行走的经验勘破它们,我至今还觉得困难。
金鑫
甘肃白银人,1996年生,河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获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青春》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