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槐”天下
2023-12-28祁云枝
护王槐站在胡王村已2300余年了,没有人能说清楚,这胡王村是跟着它长大的,还是它跟着村庄长大的。
我和我家先生慕名前往胡王村拜访它的时候,是个周六,久雨初霁,云开日华。金秋的阳光一路伴我们出西安,上高速,下高速,沿秦唐大道,经临潼兵马俑、华清池,抵达骊山脚下的胡王村小学。
一道铁栅栏门将我们和护王槐隔在了门里门外。可以望见,在校园的一角,它那曲遒的枝干越过身旁的两栋教学楼,蜿蜒着伸向天空,擎出朵朵绿云。
唉!我们距离它如此之近,却又那么遥远,仿佛隔了云端。
听见了我的叹息,先生说,我周内再选个时间过来专门拍照吧。
也只好如此。就在我把手机伸进栅栏门想拍个更少遮挡的影像时,发现那把铁锁只是挂在门上,并没有锁住。大喜!
开门声唤出了门卫,听说我们只是前来拍照,顺利放行。
它是一株国槐,无声地站在两栋教学楼的中间,被高高的铁栅栏圈住,人还是不能近其身。然而,隔了铁栅栏,古槐木质的味道,秋风黄叶的味道,风霜雪雨的味道,太阳月亮的味道,一层层漫出,丝丝缕缕,抵达我的嗅觉。
偌大的校园,四角形的大地都被它巨大的树影和飘零的落叶覆满。它的古老沧桑以及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与充满现代气息的小学校园相映成趣,有种独立世外的超然与卓然。真想和它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静静地用眼睛向它行注目礼。
眼前的树身,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最粗最壮——来这里前,我看过一张它的老照片,十二位小学生手拉手合围在树干周围。
像一把巨伞撑开的骨架,它的侧枝四下横生后又蜿蜒着伸向天空,需使劲仰头转圈,才能看全它的树冠。几乎所有的侧枝都被人工拐杖撑住,单看侧枝,似有了疲态,然而侧枝上举出的枝叶,依然繁茂,依然翠绿,云朵般覆盖了头顶的天空,像一幅素净绝美的油画。树皮黝黑,爬满了白色的木耳和绿色的青苔,有时光的印记,也有海纳百川后的大度与从容。
是早晨十点钟的光景,阳光穿过黝黑的躯体,穿过它的虬枝高冠落到校园里,落到树下瞭望的我们的身上,洒下大大小小的光斑。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匆匆复匆匆的日子。
一旁的石碑上,记录了这棵树与古代帝王的渊源。
大意是刘邦与项羽为争夺秦中沃土,在骊山脚下的灞河之滨对峙。项羽在临潼新丰镇摆下鸿门宴,欲置刘邦于死地。《临潼县志》上载:刘邦与樊哙借机如厕,脱身而逃。二人本拟直奔刘邦驻兵的灞上,但因天色已晚,慌乱中迷失了方向,眼看要被追兵赶上,情急之下,刘邦藏在这株槐树背后,得以躲过追兵,保全了性命。追兵过后,又累又饿的刘邦在树下睡着了。睡梦中,一白衣老者自称槐树之神,给他如何回到咸阳指点了迷津。刘邦醒后,连忙向槐树作揖,发誓他日若得天下,必封赏这棵大树。当地村民给饥渴的刘邦端来了食物和饮水,刘邦这才顺利抵达咸阳。楚汉之争刘邦获胜,登上汉帝后,刘邦不忘槐树当年的救命之恩,于是封这株槐树为“护王槐”,封大树所在的村子为“护王村”。“护”“胡”谐音,时间久了,便转音成了今天的胡王村,这棵树,也被称为“胡王汉槐”。
一株在骊山脚下生长了两千多年的古国槐,见过楚汉争霸,经历过大唐盛世,也经历了乡村的蜕变和城市的变迁。什么样的人它都见过了,伟大的、渺小的、富贵的、贫穷的、丑的、俊的;什么樣的世事,它也都经历了,惨烈的、慈悲的、平常的、温馨的。
它更像是一位站立的巨人。曾经,有斧子锯子想要砍倒它,有无数张饥饿的嘴巴啃噬它的树皮,风摧、雨打、雷劈、霜冻差点儿夺去它的性命……它都一一挺过来了,该长叶时长叶,该结槐米时结槐米,该落叶时任凭风儿带走。它庇护着一代又一代胡王村人,听他们的欢笑、哭泣和祈祷,看一茬又一茬学生在脚下进进出出,听他们的朗朗笑声和读书声。
晨昏接踵,日月更迭,它把所有的故事,都镌刻在年轮里。
那些挂在树身上的红绸,留在树枝上的祈祷,渐渐模糊在风雨中,离散在光阴里。而它依然硬朗,站在临潼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站成了陕西最古老国槐的体魄,站成了胡王村的地标。
我让先生把我和古槐的全貌一起摄入镜头,他已退到树对面学校的围墙边上,退无再退,才勉强照全了树身。回放照片,打眼,根本看不见树下小小的我,只有把页面放大数倍后才模糊可见。在它庞大、美丽而神秘的光影里,我们渺小得如同一粒芥籽,而它的生命,却是如此磅礴,如此美好。
枝叶间的几声鸟鸣,把我的思绪拉得老远。
国槐,在多数人的心目中,是故乡的标志,是一种怀念——槐树身上镌刻着一部移民史,它的枝桠间,悬挂着对故土、对亲人的离别和思念。
“要问故乡在何方,山西洪洞大槐树”。明代,从山西向外七次强迫性地移民,让无数百姓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他们扶老携幼、泪眼婆娑中频频回首,故乡的面孔渐行渐远,只能看见村头那株又高又大的槐树。
从此,大槐树永远存留在人们心中,成为故乡和祖先的象征。移民们到达新址建村立庄时,都要在村中最显要的地方——十字路口、丁字路口或村口,栽植一株国槐,这株槐树,便成为故土,成为乡亲,成为永远的念想……
久居城市的人们,很难把城市当故乡,但国槐,一直不曾离开过我们。
在西安市的东大街、西大街、北大街、西华门大街、莲湖路、长安路、雁塔路以及东、西、南、北门外四条正街的两则,高高大大的国槐,举着墨绿的树冠,很负责任地为这座古城擎出片片阴凉,就像随处可见的西北汉子,挺拔、朴实、伟岸、粗犷。
国槐作为行道树,优点众多。炎夏,圆扇子般精致的羽状复叶在骄阳下温柔闪烁,把城市的主干道盖得满满的,却是满满的凉爽,金色的槐米在绿叶间一嘟噜、一嘟噜地悬着,是滴水凝冰般的妙状;用柔和的外形色彩,对坚硬的路面和呆板的楼房,日复一日地进行着艺术修补;每日里纳垢吐芳,消尘除噪,让水泥四方城有了精气神,有了季相的变幻和文化的底蕴。
作为陕西的乡土树种,作为西安市的市树,国槐与十三朝古都西安,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汉代时,国槐已定居长安,在梅尧臣的诗中散发出迷人的光彩:“汉家宫殿荫长槐,嫩色葱葱芣染埃。”
盛唐时代,荫盖广阔、有着君子之风的国槐,几乎是美好政治的象征,那时长安街的两旁,守卫着清一色的国槐,墨绿色槐树福佑下的长安街,被称为槐衙、槐街。“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唐诗人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这场面、这气魄,多令人神往。
在古树最密集的小雁塔景区里,我也曾遇见了好几株古槐,印象深刻。默默陪伴小雁塔最久的,其实是国槐。那个声音伴侣雁塔晨钟,几代加起来,也不到900年。
高龄1300年的一棵古槐,树皮像耄耋老人的肌肤,粗粝,多皱,青筋暴突,皱纹如沟壑。树干旁边,还竖有几块朽木,显然是古树曾经的一部分身体。树身上的疮疤、树瘤、虫洞和裂隙,像凝固了的语言,用沧桑述说着流逝的时间,冲淡了我对人生苦短的叹喟。
资料上书,该古槐树围2.7米,株高9.2米,树冠投影面积35.23平方米。如此庞大的树冠,伸向天空的枝干上,大都顶出了盎然的叶子,俨然一个不服老的顽童,用青翠的绿叶告诉我,它的身体依然硬朗。由于年代久远,一些枝干已向下倾斜。为此,小雁塔里的工作人员专门设立了仿树干“拐杖”。用手抚摸斑痕深重的老树皮,像是抚摸没有生命的山石。
拄着拐杖的古槐,与不远处的小雁塔,便有了一种甘苦与共的味道。似乎,树与塔,千百年来一直演绎着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离这棵古树不远,一棵游龙般的古国槐,吸引我长时间地注目。主干离开地面后,便以四十五度的斜角向东伸去,离地一米处,是一个椭圆形的大伤疤,像是当初被人砍掉侧枝留下的,疤痕里裸露出来的木质已发黑,腐而不朽。禁不住猜想,这棵古槐当年该有东西两个侧枝,势均力敌。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西边的侧枝没了,留下一个大大的疤。树体因重力朝东倾斜,甚至以头抢地,出于向光的本能和不屈的性格,东边的侧枝努力地向上向南伸展,侧枝这时已变成了主干。在它前行了大约一米后,便出现了一个向上的拐点。这里扭曲的树皮纹理,清晰地记录了这一艰辛而又顽强的生命旅程。后来,它又分枝,枝又分叉,老骥伏枥般和树干底下的人造拐杖一起,长成一株励志的风景——远看,像一条昂扬的游龙。从它的身份证上看,也已是1300岁高龄了。
一株长命千岁的树,总使人敬畏。
西安碑林博物馆西门,有一株唐代古槐,被编为西安市现存600余株古树名木中的“NO.1”。远远望去,冠如华盖、枝若虬龙,满身沧桑却不失勃勃生机,俨然古城西安的写照。
风雨轮转,王朝变迁,曾经的达官显贵和布衣贫民,一一隐没在歷史的长河里,唯有古树,尤其是古槐,穿越时空存留下来。
依然蓬勃的树冠,是一轴古老的历史画卷,让今天的我们,有幸在其枝叶间触摸时间,触摸历史。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