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肆)》唐代墓志考校三题
2023-12-28宋莉,何山
宋 莉,何 山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肆)》[1](下简称《陕西(肆)》)收录北魏至清代墓志330种,乃近年陕西境内田野发掘或民间采集所得。这些墓志出土时地明确,内容丰富,超半数为首次发表。该书整理质量总体较高,但也存在原刻疏误失校、照录字形失考、文字阙释误释、断句标点不当等问题,这既直接影响材料的科学有效利用,又导致一些字形无法及时纳入汉字史研究。因此,本文以拓本为依据,综合运用碑刻学、文字学、词义学、文献学等跨学科知识,分类考察,补阙正误,以便为相关文史研究提供更加可靠的墓志文献资料,从而更好发挥这批新材料的文献、史料、语料等多维价值。
本文以原书墓志为序,择要分条校理。每条材料先酌引《陕西(肆)》录文并标明具体出处,再对照志石拓本进行考辨。文中所涉字例均直接从拓片截取,进行简单的去底色处理,以便比较。字例、文献用例尽量采用同时期相关材料,以增强可信度。
一、文字正误
(一)未辨形近字而误
1.唐《王怜墓志》:“暨有隋之季,天下分崩,人人起问鼎之意,家家怀择冈之心。”(下册59页)
2.唐《归弘简妻范氏墓志》:“而竟慭盩以孤善徒,则所谓天不远人者,果何如哉。”(下册208页)
故上引志文应校理为:“而竟慭盭以孤善徒,则所谓天不远人者,果何如哉。”意谓(上天)竟然愿意如此乖戾,让行善之人孤单离世。
(二)未辨异体字而误
1.唐《王万春墓志》:“姬昌启胄,毕万分枝。茅土盶锡,公侯在斯。”(下册90页)
2.唐《李幼卿墓志》:“畀栖一命,奋此臣节,力遏鲸波,不惮虎口。”(下册159页)
按:《陕西(肆)》所录“畀栖”不辞,意不可通,文字释读恐有误。复审拓片,“畀”本作“”,实为“卑”字。“卑栖”意为地位低下,唐《王之涣墓志》之“官一尉而卑栖”,唐《王承裕墓志》之“惜鸾凤之卑栖”,均可为证。“卑”有异体作“”。唐《白知新墓志》(TOU1188A)之“安卑位而乐道”,“卑”即作“”。其后字形进一步演化,“卑”与“畀”的异体渐至同形。如唐《赵宗墓志》(TOU0429X)之“官卑责深”,“卑”作“”;唐《李元轨墓志》(TOU0674X)之“并识尊卑之礼”,“卑”作“”。上引志文大意为:志主虽然地位低下,却坚守臣子的节操,竭力阻止危局,不害怕身处险境。“卑”正与之相合,“畀”则非也。
(三)未识隶古定字而误
1.唐《窦履庭墓志》:“善庆及远,英贤虐伏。”(下册134页)
2.唐《韦浩墓志》:“楚挽遥传,梅笳互发;宾御凄惨,旌旗出没。”(下册101页)
“氐”与“低”关系密切。小徐本《说文解字·氐部》:“氐,至也,本也。”段注:“许书无低字。‘底’,一曰下也。而‘昏’解云:‘从日氐省,氐者下也。’是许说‘氐’为高低字也。”《汉书·食货志》:“其贾氐贱减平者。”[10]1181颜师古注:“贵即为卬,贱则为氐,音丁奚反。”又:“封君皆氐首仰给焉。”[10]1162颜师古注:“氐首,犹俯首也。”皆“氐”、“低”相通之例。准确说来,“低”是“氐”的今字[11]。故“氐发”也即“低发”。南宋陈著《夜梦在旧京忽闻卖花声有感至于痛哭觉而泪满枕上因趁笔记之》:“与花结习夙有分,宛转说出花平生。低发缓引晨气软,此断彼续春风萦。”[12]“低发缓引”形容卖花人的叫卖声。故《陕西(肆)》“梅笳互发”应校改为“梅笳氐(低)发”。上引志文是说远处传来送葬挽歌,胡笳吹奏挽曲《梅花落》,低回婉转,宾客驭手等送葬人群悲痛伤感,送葬旗帜时隐时现。
二、文字补阙
(一)据对仗
1.唐《王晖墓志》:“誉闻六□,声流九棘。”(下册118页)
2.唐《韦泚墓志》:“三星在候,移弄杼于玄扃;百两登期,嗟驭□于幽壤。”(下册103页)
“三星”典出《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19]364毛传:“三星在天,可以嫁娶矣。”“百两”典出《诗经·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御之。”[19]283毛传:“百两,百乘也。诸侯之子嫁于诸侯,送御皆百乘。”“三星”“百两”“御轮”皆为婚嫁礼仪之典。墓志记载志主韦泚与荥阳郑氏冥婚,故该句感叹二人早逝,只能在泉下进行亲迎之礼。上引志文当校补为:“三星在候,移弄杼于玄扃;百两登期,嗟驭轮于幽壤。”
(二)据典故
唐《王万春墓志》:(1)“吴札听音,知大名之可□;□□前识,辩盈数之有期。”(2)又曰:“虽羔柴泣血,不足比其□疚;□顺奔雷,讵可方斯酷裂。”(下册89/90页)
(三)据辞例
唐《王崇进墓志》:(1)“嗣子莒,□□栾棘,思结寒泉,永惟同穴之仪,仰遵归祔之礼。”(2)又曰:“以长庆三年龙□□□十月四日,祔葬于长安城南凤栖之原,礼也。”(下册191页)
(2)志文“龙”后三字残泐,《陕西(肆)》阙录。墓志纪时格式较为固定,常见“年号+岁次+年干支+月+朔日干支+日”之形式。如唐《刘文墓志》:“咸亨四年岁次癸酉十二月壬午朔十五日。”唐《左憧憙墓志》:“维大唐咸亨四年岁次甲乙五月丁未朔廿二日。”“龙集”即“岁次”,唐代志文或用“年号+龙集+年干支+月+朔日干支+日”之格式。如唐《杨温墓志》:“维贞观十三年龙集己亥十二月己巳一日。”唐《斛斯政则墓志》:“粤以咸亨元年龙集庚午十一月庚子朔十日。”据纪时辞例,“龙”后之待考字当为“集”。志主葬于长庆三年,此年为癸卯岁。据此,上引志文应校补为:“以长庆三年龙集癸卯十月四日,祔葬于长安城南凤栖之原,礼也。”
(四)据字形
1.唐《梁宝威德墓志》:“追赠太夫人,锡以□第,加之法赙,宣吊劳问,光辉里闾。”(下册183页)
2.唐《吴卓墓志》:“□妖氛殄灭,寰海廓清,除简王府司马。”(下册180页)
三、句读正误
(一)未明典故而误
1.唐《白守忠及妻龙氏墓志》:“终温且惠,疏蘥而心赞,六珈而是仪,先一剑而云殁。”(下册140页)
3.唐元和三年《韦揆墓志》:“再告一袭,吉。”(下册175页)
按:《陕西(肆)》所录“再告一袭”不通,恐误。《尚书·金縢》:“乃卜三龟,一习吉。”[6]196上引志文实用《尚书》之典,古时占卜一件事往往会反复占卜若干次,故云。“习”与“袭”有相通之例。颜延之《皇太子释奠会作一首》:“献忠袭吉,即宫广讌。”[2]1268李善注云:“《尚书》曰:‘乃卜三龟,一袭吉。’”并引孔安国注云:“袭,因也。”碑刻文献亦见“袭吉”用例,如唐《赵君妻李氏墓志》之“龟筮袭吉”,唐《曹昙墓志》之“龟卜袭吉”。故上引志文应校理为:“再告,一袭吉。”意为再次祷告,接连取得吉兆。《陕西(肆)》盖因忽视志文典故而误。
(二)未明语意而误
1.唐《韦向妻孙氏墓志》:“典签之道义,近乎古司马之学,术称于朝;仆射之文章播于天下。门传山岳,积高之望,世载河流,浸大之德,钟庆于后,而生夫人。”(下册167页)
按:志文前半段“典签”“司马”“仆射”分别指孙氏的曾祖韩王府典签孙希庄、祖父宋州司马孙嘉之、父亲赠尚书右仆射孙逖。此段赞颂孙氏曾祖、祖父和父亲的德行及才学。《陕西(肆)》句读明显有误。此外,志文后半段“山岳积高之望”“河流浸大之德”亦不宜点断,“山岳积高”“河流浸大”作定语,用以修饰“望”“德”,意为像山岳那样不断增高的名望、像河流那样逐渐浩大的德行。故上引志文应校理为:“典签之道义近乎古,司马之学术称于朝,仆射之文章播于天下。门传山岳积高之望,世载河流浸大之德,钟庆于后,而生夫人。”意谓典签遵守道义有古人之风,司马的学术为同僚称道,仆射的文章流传天下。世代传承像山岳那样不断增高的名望,存有像河流那样逐渐浩大的德行。
2.唐《姚鄙墓志》:“后七八年,当集吏部调,属先父无辜自宰万年谪衡阳掾,不欲远去,晨昏而乞,参长沙诸军事。”(下册218页)
按:《陕西(肆)》所录“不欲远去,晨昏而乞”不通,句读有误。此处“晨昏”为“晨昏定省”之缩略,意为子女早晚向长辈问安。唐《王俊墓志》之“孝理哀缠,晨昏乃缺”,唐《蔺弘武妻夏侯氏墓志》之“晨昏礼全,内外和睦”,唐《暴仁及妻马氏墓志》之“事姑罄晨昏之节”,均其例。此外,北宋《马诩子墓志》:“惩其邈于晨昏也,期不远去乡国。”与本志表述相似。故上引志文后半段应校理为:“不欲远去晨昏,而乞参长沙诸军事。”大意为志主不愿远离父亲,因此乞求到离衡阳较近的长沙任职。
3.唐《李寡尤墓志》:“别驾府君生一男,曰谭等,以隐尝□古文,词直而简,收血绝□,请余为词。”(下册219页)
按:《陕西(肆)》所录志文,李寡尤丈夫张浣有一个名为“谭等”的儿子。但据唐《张浣墓志》:“(浣)有子女三人,不幸二女府君之前后而夭;一子谭,年未弱冠,孝以全心。”[1]下册213则张浣之子本名“谭”。因此,《李寡尤墓志》之“曰谭等”不能连读,《陕西(肆)》录文应改作“曰谭,等”。只是原刻此处“等”前或漏刻一“谭”字,完整文句当为:“别驾府君生一男,曰谭。〔谭〕等以隐尝□古文,词直而简,收血绝□,请余为词。”意谓张谭等人恳请撰者写作墓志文。如此则文意畅通,且与《张浣墓志》记载不相抵牾。《陕西(肆)》照录拓本文字而无说,断句亦有不当,未妥。
四、结语
上述各条释文疏误,或因字形残泐不能辨识,或因字形讹混而致释读有误,或因未明语义造成句读不当,为涉及这些材料的文史研究带来不便之处。总结校理这些材料过程中得出的经验,大概有以下几点:字形与文意是发现及推求误释字的主要依据,且须运用字例、辞例加以验证;阙录之字或可据对仗、辞例或用典补出;句读则以文意为主要判断依据,以格式和意义上的对仗为验证。然因学力所限,本文的考析抑或有错漏,恳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