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已成为俄国经济“普照的光”
——列宁对自由主义民粹派经济理论的批判
2023-12-28何宇欢
何宇欢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从1893 年到1902 年,秉持着批判性、革命性和科学性原则,列宁相继与自由主义民粹派、“合法马克思主义”、经济派等思潮决裂,确立了俄国革命的坚实原则。俄国民粹派曾具有一定革命性,主张通过暗杀等密谋手段夺取政权,推翻专制制度。但农奴制改革后,面对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民粹派在政治上退让妥协,于19 世纪80 年代形成自由主义民粹派。经济上,他们崇尚俄国农村封建经济的作用,臆想其永恒的稳固性,以之遏制资本主义发展;政治上,他们主张保留俄国农村公社及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因此,他们可以认为是俄国的“空想社会主义”。就政治影响而言,民粹派在形成之初确实涌现出一批进步革命家,扩大了革命影响;但随着俄国资本主义因素的成长,民粹派为落后生产方式而辩护、向沙皇专制制度妥协的消极意义逐渐凸显出来。为了理清俄国经济未来发展的方向、明确俄国革命的物质和阶级基础,列宁批判了民粹派的经济方法和理论,指出:资本主义经济正以不可抵挡的趋势瓦解俄国封闭、陈旧、落后、停滞的封建农奴制经济,从而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和科学性。①
一、列宁对民粹派经济方法的批判
列宁一开始就注意到民粹派经济学家的统计方法并不科学。他们使用错误的方法收集和整理数据,也就无法通过数据还原真实的社会面貌。列宁指出其谬误,重构了民粹派的数据处理。这也是列宁科学还原俄国经济状况的方法论基础。
(一)统计的前提是科学的定义和口径
一方面,运用统计资料前,需统一数据口径。不论是农业数据还是工业数据,民粹派都不顾数据的统计口径,将其无差别处理。在农业领域,卡雷舍夫等人在“地方自治局的调查没有完结并漏掉许多县份”的情况下,“把具有不同经济条件的不同经济区域的资料汇总在一起”[1]。在工业领域,“工厂数目的统计材料是非常不可靠,非常偶然的,标准又不相同,所以所有这些计算也就错误百出”;卡雷舍夫忽略了各个省份大小企业数量的差异和统计方法的差异,而直接用取平均值的方法回避这一难题。[2]
另一方面,运用统计资料前,需准确理解概念。在工业领域,民粹派经济学家没有意识到“过去和现在的工厂统计方面的书中 ‘工厂’ 这个概念是不一样的”;因此,他们也就“在某些省份和某些年份,偶然地和杂乱地把一些极小的企业也凑合到‘工厂’中去了”[2]。在农业领域,卡雷舍夫等人意图突出农民经济问题的局部,在此基础上搜集、整理俄国官方的数据资料;但他们都没有先行考察这一局部问题和俄国社会经济整体之间的关系,从而割裂了农民经济相关概念的完整性,甚至与概念相冲突。譬如,卡雷舍夫把农民的“非份地租地”和农民的“份地租地”割裂开来,把前者看作是农民经济(即俄国古老的、非商品化的村社经济)的一部分;然而,列宁指出,前者“往往是私有经济的特殊经营方式”,这就与农民经济的概念相冲突。[1]
定义和统计口径上的谬误和矛盾不仅在民粹派,甚至在当时其他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那里都很常见。在《土地问题和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中,列宁就“农民”的定义和统计口径问题指出:“俄国的民粹派和西欧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都拿‘中等’农民这个概念来粉饰‘农民’,现在,批评家们也得靠这个概念来帮忙了。”[3]他们忽视农民阶级不断分化、存在巨大经济悬殊这一事实,“把少数资产阶级的繁荣说成是普遍的进步,用‘农业同工业结合’这个唬人的旧口号来掩盖大多数人的无产阶级化”,最终以经济情况最不稳定的中农作为理想状况,代替“农民”这一整体,以论证自己的观点。[3]
(二)统计的原则是服务于认识社会有机体
定义和统计口径的界定标准由统计者划定,那么,列宁何以有底气指责民粹派的定义和统计口径是非科学的?关键在于,经济数据的收集、整理和描述,都必须服务于认识社会有机体——“把社会看做处在不断发展中的活的机体(而不是机械地结合起来因而可以把各种社会要素随便搭配起来的一种什么东西)”,“必须客观地分析组成该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研究该社会形态的活动规律和发展规律”[1]。这正是恩格斯和列宁将马克思与达尔文比肩的原因。方法的根本是:“从社会生活的各种领域中划分出经济领域,从一切社会关系中划分出生产关系,即决定其余一切关系的基本的原始的关系。”[1]
首先,生产力是划定统计口径的重要标准。不妨仍以工厂定义为例。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列宁以生产力为标准,区分了手工工场和机器大工厂,否定了以雇佣工人数量(即生产关系的“量”的层面)来判定工厂的做法。列宁结合生产力的“质”的层面,以机器体系为标准界定工厂。[4]列宁进一步指出,这种机器要以蒸汽机为宜,而非传统的人力、畜力、水力、风力,必得体现工业革命的成果才合适。[2]
其次,对生产力的考察服务于对生产关系的考察。列宁指出,工业革命产生的机器体系剧烈破坏了原有的行会和帮工制度,排挤小手工业者甚至小农;激烈的竞争使社会关系迅速分化,“温情脉脉”的传统社会关系土崩瓦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无情的、消极的一面也就得以彰显了。[4]如果像民粹派仅以雇佣工人数量为标准界定工厂,那就会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一般规定,同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混淆,从而忽视资本主义起源发展的运动规律。
在工业领域,列宁不依据雇佣工人数量,而依据机器体系来界定工厂;同样,在农业领域,列宁也不依据份地面积,而依据实际播种面积和播种工具来考察俄国农村社会的农民阶级状况。
列宁指出,“农民也许不使用份地,将其出租,并且由于没有农具他也无法使用份地”;而实际播种面积可以直观地“统计生产,确定农民消费、购买和出卖的粮食数量”,从而在“量”上区分农民的不同经济状况。[1]
由此,列宁进一步发现:俄国农户之间不仅存在“量”的差别,还存在“质”的差别。列宁便进入到生产方式即经营性质的考察。列宁指出:经济悬殊要求我们按照经营性质的差别对农民进行阶级分析。这里,经营性质指的是农民生产是为了“自给自足”,还是为了市场流通——也就是说,生产力反而作为“量”,向作为“质”的生产关系让步了。②
在综合考察了农民的生产规模、生产工具和经营性质之后,列宁科学区分了俄国农村中的富农、中农和贫农阶级。列宁总结道:贫农的生产被大量排挤,已经难以糊口,因而不得不转让土地、出卖劳动力,成为雇农和农业无产者;富农的生产已经商业化,一方面大量雇佣贫农,另一方面获得大量的货币收入;而民粹派“喜爱”的中等户不过勉强糊口,实际很不稳定。[1]《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按照“商业性农业和劳动力买卖–上等农户:土地的集中、役畜和农具的集中较高的劳动生产率、雇农的雇用以及瓦·沃·先生关于这个现象的议论–下等农户:土地的出租–中等农户:它的不稳定性”的结构,科学复现了以上考察。[4]列宁基于科学的统计和分析,得出了反民粹派的结论:俄国村社正不可避免地卷入资本主义市场而耽于瓦解,资本逐渐成为俄国农村“普照的光”,规定着俄国农村的社会状况,从公社直接进入共产主义是纯粹的空想。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辩证统一可以有机统摄社会经济状况,更可以帮助我们用联系的观点考察具体问题的普遍意义。列宁称赞考茨基:“考虑的不是某一个局部的问题,例如,关于农业中大生产和小生产的关系,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就是说,资本是不是掌握了农业,资本是不是改变了农业的生产形式和所有制的形式,以及这个过程是怎样进行的”;而民粹派的所有议论都局限于“抓住个别现象,援引个别事例,根本不想把它们同资本主义国家整个土地制度的全貌以及同资本主义农业最近整个演进的基本趋向联系起来”。[2]
(三)批判的起点是对生产方式的辩证考察
列宁基于对生产方式的历史性考察,区分了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经济,整体考察了生产和消费、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的辩证关系,科学厘清了资本主义的起源和性质,构成了批判民粹派的理论前提。
首先,列宁科学叙述了分工在“商品经济”发展到“资本主义经济”过程中的作用。分工是商品经济的基础,产生了对其他产品的需要,即市场。[4]因此,商品经济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不同,以分工为基础,以满足他者需要为目的,买卖商品。资本主义则是商品生产发展的一个阶段,其根本在于劳动力的商品化。列宁指出,从一般商品的商品化到劳动力的商品化,是自然的历史过程:“个别生产者在各自单独为市场生产商品时,发生一种竞争关系,每个人都力图高价卖出,低价买进,结果必然是强者更强而弱者垮台,少数人发财而大众破产,使独立生产者变为雇佣工人,许多小企业变为少数大企业。”[1]分工正是基于技术生产力的客观发展——如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如“加工工业与采掘工业的分离”,又如“制造业与农业的分离”[4]。因而,这一历史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以分工为中介,日益增长的生产力使资本主义经济从自然经济、从一般商品经济中蜕变出来。
其次,这种“蜕变”使得资本主义经济有别于一般商品经济,从而孕育了生产和消费、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的差别。资本通过榨取剩余价值进行自我增殖,因此在生产领域是不平等的;然而,这种“蜕变”又在交换领域沿袭了一般商品生产的平等外衣。商品交换是平等的等价形式,而资本让人们“把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交换社会’”“在交换视界中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机制”“受制于交换视界”,人们无法看到“隐匿在生产领域”的本质非正义,也就无法历史地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5]典型的表现是,庸俗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依据 “肤浅的表象”——即剥削阶级不事生产的日常生活,把生产当作“社会成员占有(开发、改造)自然产品供人类需要”即制造生活资料的过程,把消费当作“产品变成享受的对象”即消耗生活资料的过程。[6]从列宁的理论批判来看,列宁始终自觉或不自觉地坚持着这种区分。
最后,不仅社会是有机体,经济也是有机体,生产和消费、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在差异中辩证统一。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阐发了生产与消费的辩证关系,列宁在批判民粹派经济理论时有着同样的立场,其核心有三:(1)生产直接也是消费,既包括主体的消费(劳动能力的支出),也包括客体的消费(生产资料的消费),因此,“生产行为本身就它的一切要素来说也是消费行为”[6]。(2)生产也生产着消费,甚至引起消费的欲望。[6](3)生产和消费虽不是同一个东西,但“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6]。其中,作为决定性因素的生产,其结构与消费相互交错。
二、列宁对民粹派经济观点的批判
基于此,列宁从“实现论”和产业结构两大维度对民粹派的经济观点进行批判:前者科学阐释了资本主义的扩张及其必然后果,描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整体;后者则从资本主义生产的结构,科学论证了资本主义工农业生产及人口结构变动的必然规律,批判了民粹派的“主观经济学”。
(一)资本主义的内部实现:民粹派“消费不足论”忽视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性消费现象
列宁认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简单商品流通和资本主义商品流通混为一谈,而马克思则确定了二者之间的区别。”[2]民粹派认为由于小生产者破产,人民日益贫穷,资本主义国内市场日益缩小,因此资本主义在俄国并无根基。[4]民粹派经济学家的“祖师爷”西斯蒙第指出:“生产应该适合消费,生产由收入决定。”[7]民粹派从需求不足的角度出发,断定资本主义不可能实现商品“惊险的一跃”。民粹派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根据资本主义制度存在着矛盾、存在着压迫、死亡、失业等等这些不可辩驳和毋庸置疑的事实,竭力证明资本主义是一种极其不好的东西,是一个‘转瞬’即将灰飞烟灭的‘笨重东西’。”[1]
首先,就消费和产品的实现问题,列宁基于生产和消费、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的辩证关系,从生产性消费出发,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的本质矛盾,批判了民粹派对马克思“实现论”的扭曲。③民粹派既然只从流通出发,而不从真正的、首要的历史活动即生产出发,那么对现象的考察必然不能把“感性的现象”理解为“感性的实践活动”,批判也只能是对资本主义现象的批判而非对资本主义本质的批判,因此仍然局限在资本主义自我调适的范围之内,是对资本主义“无批判的批判”。列宁评价道:民粹派每逢市场问题,必要批判“人民大众的贫穷化”[1],实质上是“人为地不正确地把商品经济的一种形式(大工业资本)分离出来加以斥责,而把同一商品经济的另一种形式(小生产)加以乌托邦式的理想化”[7]。
其次,就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列宁指出,分工建立并扩大市场的过程,也是“直接生产者同生产资料的分离”过程,更是劳动者不可逆地卷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沦为无产阶级的历史过程。[4]民粹派只注重资本主义流通领域的矛盾,而没有历史地、现实地考察资本主义生产领域,没有看到资本主义剥夺自给自足小生产者的原始积累过程。当小生产者被剥夺了生产资料,他们就丧失了自给自足的能力,因而不得不出卖劳动力,卷入商品流通的环节,依靠货币生存。尽管他们的生活比以前更悲惨,但就市场消费而言,需求已经从无到有了。因而,人民的贫困某种意义上反而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若仅从流通领域看,则不可能看到消费市场因原始积累从无到有的转变,而只能看到“消费不足”的危机,这正是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非历史化的做法。
就算退一步,和民粹派一起把视野狭隘地局限在流通领域,也会发现:民粹派对于消费本身的理解也过于狭隘。马克思和列宁就社会产品的价值构成,划分了不变资本、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三大部分;就社会产品的实物形态,划分了生产资料(第Ⅰ部类)和消费资料(第Ⅱ部类)两大部类。为了增加利润,资本主义生产具有扩张性特征,因此,在扩大再生产的过程中,第Ⅰ部类生产出的产品(可变资本和剩余价值)需要作为生产资料(不变资本)进行价值补偿,使第Ⅰ部类的商品作为生产资料得以实现,这就是生产性消费。因此,为了扩大再生产,资本主义会为自己开辟消费市场。民粹派经济学家截然分割了生产与消费,机械地把消费当作与生产全然无关的东西,因此民粹派所谓的“资本主义市场”只能“靠着半赤贫农民的自然经济的可怜残余”而难以为继。[1]民粹派经济学家完全忽视了不变资本实现的困难,即产品必须作为生产资料而非生活资料去补偿不变资本的过程。[4]不理解“生产性消费”,机械地把生产和消费相对立,而非把广义的生产过程看作有机整体,是民粹派在实现论问题上犯下各种错误的理论原因;难怪列宁无奈地叹息道:他们“神气十足地看也不看旧经济学家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断”,“都重复着被《资本论》第2 卷详尽批驳了的旧错误”[4]。他们完全不理会列宁曾对民粹派的忠告——即要多用心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多思考自己正在阅读的东西。[1]
最后,民粹派更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生产也会孕育、刺激新的需求。列宁指出,“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引起全体居民和工人无产阶级需要水平的增长”[1],而这一般是由于工人无产阶级 “觉悟程度和人的尊严感”[1]不断提升,等等。
(二)资本主义的外部扩张:民粹派“发展无力论”未看到资本主义固有的强制扩张性
此外,绝不能忽视生产力对社会生产的基础作用。列宁复现了马克思的论证与计算,指出若把技术因素纳入两大部类的考察,便可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资料的生产比消费资料的生产增长得快。”[1]这是因为,“技术愈发展,人的手工劳动就愈受排挤而为许多愈来愈复杂的机器所代替”,从而使对生产资料的需求不断扩大。[1]随着竞争使技术进步和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社会再生产扩大的速度也在提升,资本主义的扩张只会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因此,资本主义国家必然要对外扩张。
当然,马克思的“实现论”一方面承认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性,但另一方面,更是昭示了其历史短暂性:资本主义“一方面要求无限地扩大生产消费,无限地扩大积累和生产,而另一方面则使人民群众无产阶级化,把个人消费的扩大限制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2]。从这种意义上看,民粹主义的结论本身没有错;但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为生产而生产”的本性和技术进步的客观结果,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者和寄生阶级之间、生产和消费之间的矛盾,即“资本主义的历史使命是发展社会生产力,而资本主义特有的社会结构却不让人民群众利用这些技术成就。”[4]与此相反,民粹主义仅仅是对现实进行“无批判的批判”,其结果不是历史的进步,而是假借一般商品经济的原则,退回小生产的状态中去。
民粹派基于肤浅的“消费不足”论,指出俄国资本主义的无力,推导出国外市场的必要性;而由于国外市场已经被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瓜分殆尽,因此“俄国资本主义没有根基和没有生命力已经得到了证明”[4]。列宁指出,就算承认民粹派的理论前提,也不能推出其结论,市场不足反可成其“有力”的动力:俄国资本家“借此对政治施加压力,把自己钱袋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等同起来(谦虚地认为自己‘无力’),使自己能够推动政府走上实行侵略的殖民政策的道路,甚至为了保护这种‘国家’利益而使政府卷入战争”[1]。列宁同时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指出:“国外市场问题和实现问题绝对没有任何共同之点,企图把两者联合成一个整体,只是说明浪漫主义者‘阻滞’资本主义的愿望和浪漫主义者在逻辑上的无能。”[7]基于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性和历史短暂性为理论背景,列宁总结道:资本主义的国外市场,是由广泛的商品流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和产品过剩以及技术的不断进步决定的。[4]资本主义通过不断扩张的生产性消费,必然为自己创造更广阔的市场。
(三)资本主义的农业和人口问题:民粹派的道德批判无法遏止俄国农村的资本主义化
除详细论及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一般趋势外,列宁还就民粹派对俄国的农业与人口等问题进行了批判,进一步论证了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和民粹派“经济浪漫主义”的反动性。针对俄国农业问题,列宁主要批判以司徒卢威、布尔加柯夫等人为代表的“合法马克思主义”,围绕资本主义农业的有机构成、资本主义地租理论等核心问题系统批判,集中体现在《土地问题和“马克思的批评家”》《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 等著作中。尽管这些著作也涉及民粹派,但对民粹主义的批评并没有那么全面。这是由民粹派和“合法马克思主义”不同的价值取向决定的——前者毕竟是对资本主义的“反动”,而后者则把资本主义合理化,因此列宁批判前者仅需要抓住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而对后者则需要抓住资本主义灭亡的必然性。比如,《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侧重于地租形式的变化,即从封建地租形态到资本主义地租形态,谈实物地租和货币地租;而《土地问题和“马克思的批评家”》则谈论资本主义地租本身,分析绝对地租和级差地租——同样讲地租,列宁的理论重点截然不同。
但是,尽管没有像批判“合法马克思主义”者时那般明确,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列宁借助农业中机器的应用阐发了资本主义农业的有机构成问题,再次证明俄国农业已经不可避免地资本主义化,即“先进”化了。
机器的应用与资本主义因素“入侵”农业互为表里:“一方面,资本主义正是引起并扩大在农业中使用机器的因素;另一方面,在农业中使用机器带有资本主义的性质,即导致资本主义关系的形成和进一步发展。”[4]就前一方面而言,资本主义的竞争、扩张与技术进步紧密相连,使得机器在资本主义产业中广泛应用并不断改进,竞争优势不断凸显。当这种生产方式影响到农业,农村生产的市场化和粮价的下跌也使得农业中机器的作用愈发重要。就后一方面而言,列宁按照阶级分析法,考察了地主经济中机器促进生产的作用,再次说明了农民受到排挤而破产沦为雇佣农民的趋势。
这服务于阐明俄国农业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化。正如前文所说,民粹派用错误的统计方法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即用情况最不稳定的中农代表农民整体,否认农民之间的阶级分化,停留在浪漫主义“农民经济”的幻想之中。列宁指出:“农民在极其迅速地分化为数量很少但经济地位很强大的农村资产阶级和农村无产阶级。同这种‘非农民化’过程紧密联系着的,是地主从工役经济制度向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过渡。”[4]以此为基础,旧时代陈腐停滞的生产力开始进化,旧农村温情脉脉的、宗法的、存在于地主和农民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日趋瓦解,转化为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社会关系。
而农村的资本主义化必然导致人口过剩:“农民经济中使用机器引起了生活上的重大变化:缩减了农业对人手的需求,使农民更敏锐地感到我国存在着农业人口过剩的现象,促使那些在村里显得多余的家庭增多起来,它们必须外出做零工,实际上成为无地户。”[1]过剩人口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基础,因为,农村过剩人口除了前往城市成为工业无产者外,即成为不断扩张的工业资本控制的劳动力外,没有别的出路——除非他们沦为非法的、偷鸡摸狗的流氓无产者。“资本主义需要工人后备军。”[7]只有以庞大的失业无产阶级为基础,资本主义才能有底气不断扩张再生产,从而剥削无产阶级。
在分析人口过剩和资本主义产业结构的基础上,列宁进一步探讨了资本主义人口结构问题。资本主义导致人口在不同产业内的流动,其根源在于生产方式的深刻变革,即商品经济下的分工。分工和商品经济互为表里,相互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就是一个个工业部门同农业分离”;与商品经济相对的即前文所述的“农民经济”,也就是自然经济,“从事农业的居民自己进行农产品的加工,几乎没有交换和分工。因此商品经济的发展也就意味着愈来愈多的人口同农业分离,就是说工业人口增加,农业人口减少”[4]。因此,“工业(即非农业)人口比农业人口增长得快,它使愈来愈多的人口脱离农业而转到加工工业中来”[4]。
只不过,“民粹派经济学家完全持着西斯蒙第的观点”[7]。就人口过剩问题,他们主张“资本主义不能使被解雇的工人都有工可做。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是‘错误’的”[7]。而就农业人口比重的不断下降而言,不论是民粹派还是“杰出的经济学家”西斯蒙第,都看不到其必然性,“议论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而不注意工业人口相对增加的规律”[7]。这正是因为,他们只从直观现象出发,尽管看到了工业人口的相对增加、农业人口的相对减少,却没有从现实的感性实践即生产方式出发,去理解资本主义和人口结构变动的本质联系,只能“单纯地斥责这种现象是‘制度’的某种缺点”[7]。因而,他们只能基于感伤的人道主义,从“人民”的悲惨境遇出发,自诩为“人民之友”,退回农村去。
三、结语与当代启示
质言之,列宁从现实的生产关系出发,对现实的人及其生产活动进行实证,将阶级的、历史的社会关系作为研究对象,超出了局限在小资产阶级浪漫主义的民粹派。“被浪漫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捧上天的小生产者,实际上是小资产者”;资本主义的社会化大生产通过竞争,把大部分小资产阶级无情地抛到广大无产阶级的队伍中去,同时扶持极少数的、垄断的大资产阶级。因此,“反动的小资产阶级观点”就会自发自然地“把小生产理想化”[7]。他们鼓吹小生产能够保证生产者的独立性,从而消除资本主义的矛盾。他们批判大生产激化竞争、败坏道德、分化贫富,使经济不稳固。[7]但这些“人民之友”所谓“人民的生产”,实质是宗法式的生产,其稳定性来源于其落后的、封闭的、停滞的因而也是脆弱的生产力。一旦遭遇资本主义的冲击,其消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7]他们“只看到各个农民村社的土地占有形式”,“从农民、从小生产者的角度,不切实际地反对俄国的农奴制度(旧贵族阶层)和资产阶级性(新小市民阶层)”[1]。他们忽视客观现实规律,用“好好地斥责一顿”[1]的方法排斥资本主义,臆想回到宗法的、村社的、“自然”的生产。因此,俄国民粹主义不过是落后封建的俄国遭到资本主义冲击而产生的“空想社会主义”。
一方面,以科学方法为指导,列宁系统批判了民粹派的经济理论,对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有重要理论意义。从客观必然性的角度看,我们必须坚持改革开放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自信,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
资本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有积极作用。改革开放将资本、市场、全球化和社会主义有机结合起来,利用资本充分发展生产力;因此,要充分发挥资本的创造力,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引领国内国际“双循环”,为社会主义事业的蓬勃发展奠定物质基础。而就封闭的、停滞的、内向的、碎片化的小农经济和个体经济而言,资本的社会化大生产在生产关系上可以消除封建主义和小资本主义的残余,孕育组织化的、最具革命性的无产阶级,为社会主义事业的蓬勃发展做好组织准备。
但市场和资本也不可避免地造成贫富分化和垄断,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因此,必须在理论上批驳把市场永恒化、自然化、去历史化的谬论,警惕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用所谓“尊重常识”的经验主义经济学“搅乱”马克思早已正面澄清多次的科学理论;在实践上遏制资本无序扩张。但是,这种遏制不能是民粹主义、浪漫主义的“遏制”,即冒名“人民之友”,通过取缔资本来消除资本的负面影响,退回封闭的经济形态中去。党作为中国工人阶级、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先锋队,必须引导资本为社会主义服务——即为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而服务,为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服务。党是为国际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党,更要积极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参与国际经济建设当中去。因此,正确对待资本的态度是扬弃,而非拒斥。
另一方面,列宁原则坚定地与民粹派,甚至与“合法马克思主义”割席,对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有重要教育意义。列宁批判民粹派的经济思想,必须与列宁同“合法马克思主义”的论战一起考察:列宁和民粹派都批判资本主义,也在此意义上肯定过民粹派的理论贡献,认可民粹派在一般民主主义上的历史积极性,但这并不妨碍列宁批判民粹派的空想性和软弱性;列宁和“合法马克思主义”也曾一起批判过民粹派的空想性,但这不妨碍列宁和 “合法马克思主义”决裂。列宁在批判中确立了俄国革命的坚实原则。从主观能动性的角度看,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际国内思想斗争激烈复杂的情况下,先进的共产党人必须“不忘初心”,以科学的认识和坚定的原则革命地进行理论与实践批判,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才能迎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胜利。
注释
①为简便称呼,下文论及的“民粹派”均为自由主义民粹派而非旧民粹派。
②“质–量”和“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关系,需要结合历史情境(context)才能确定。在前文关于工厂的界定中,其前提是,手工工场、机器大工厂、小工厂(场)、大工厂(场)都体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此前提下讨论不同工厂(场)的划分,因此生产力才是作为“质”的决定范畴;在这里讨论农民经济问题,其前提是农民生产规模存在悬殊,在此前提下讨论农民的差异,因此生产关系(包括与之相适应的分配关系和交换关系)才是作为“质”的决定范畴。
③“实现论”即关于产品如何“实现”(即完成生产和流通过程)的学说。以克拉辛等人为代表的民粹派扭曲了马克思的“实现论”,以杜冈等人为代表的“合法马克思主义”者也在理论上犯了同样的错误。因此,这里同时以列宁批判民粹派的《论所谓市场问题》《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批判“合法马克思主义”的《市场理论问题述评》《再论实现论问题》为核心,统筹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