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师再现亲人模样，从此爱有了寄托与重量

李际昕

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中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而泥塑师徐位领用一双手、一堆泥把思念凝成实物，让遗忘来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9月25日，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赵强早早赶来，接过爷爷的泥塑细细端详，慈祥的面容、熟悉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突然流下泪来，“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看到塑像，觉得爷爷又‘活了过来。”他哽咽着，仿佛瞬间回到与爷爷相依相伴的时光。

这座泥塑的制作者是今年31岁的徐位领。大学毕业于土木工程系的他，有着比常人丰富得多的创业经历，摆地摊、卖肠粉、做棉花糖、开武馆……然而，临近而立之年，他却转行做起了泥塑。迄今为止，他已帮300多人重现去世亲人的样貌，圆了他们“看见”已故亲人的梦……

一座泥塑，安放刻骨的思念

夜幕降临，位于贵州省贵阳市南明区青云市集猫街的“贵州泥人徐艺术馆”门前，围满了驻足观看的人群。灯光下，店主徐位领坐在桌前，对照一旁手机中的照片，摆弄着手中的泥巴。许久，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初显雏形，引来啧啧赞叹。有人开始询价，有人索性坐下来请求现场塑像。

每天上午11点，徐位领都会准时来到店里，一直忙到晚上12点，但他从不觉得辛苦。“我喜欢泥塑，它不仅是个物件，还承载着沉甸甸的感情。”转行不过两年，徐位领已经倾听了太多关于离别和思念的故事，每一个都让他感动不已。

“能帮我给爸爸塑个像吗？”2021年6月，来自山东的张先生在网上找到徐位领，急切地问。张先生从小家境贫寒，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人，常年两班倒，工作既危险又劳累，只为能多赚点儿钱补贴家用，“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总是累得倒头大睡，手指缝里永远黑黑的。”

父亲是一座山，撑起了整个家，但恶劣的工作环境、经年累月的巨大压力让父亲积劳成疾，44岁时查出肺癌晚期，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谈及过往，张先生的话语中满是愧疚，“小时候我和哥哥不懂事，常常调皮捣蛋，没少让父亲操心，现在想起来真后悔。”

张先生发来五六张父亲的照片，有面目模糊的大合影、工作时的侧身照，还有满脸憔悴的病床照。徐位领左挑右选，都没能选出一张角度合适的。“谁都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早离开，还以为相守的日子长着呢，平时根本没怎么照相。”张先生哽咽道。

徐位领默默听着，也差点儿落下泪来。我们总以为父亲是无坚不摧的，殊不知，因为爱，他才变成那个平凡世界里的超人。待到离别方才明白，拼尽全力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脆弱与透支。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悲恸来不及表达，成为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没有合适的照片，那就自己想办法。照片中父亲的面容并不清晰，眉宇间带有几分愁苦，“我觉得让父亲笑起来，可能儿子的心里会好受一些。”徐位领连吃饭都在琢磨塑像的手法，推敲微笑时可能的肌肉走向。

半个多月后，张先生拿到了父亲的塑像：20厘米高，面带笑容，和蔼可亲。“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以后想爸爸的时候，可以看看塑像，将来我的孩子也能看到爷爷长什么模样。”

张先生喜极而泣的样子让徐位领百感交集。第二天上午，他专门给远在农村的父亲打视频通话：“吃好点儿，别将就。一个人闷的话，就出去和邻居们坐坐。”父亲笑着回答：“不用担心，我好得很。你也不要太辛苦，注意休息。”看到父亲鬓间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徐位领心里一酸：“过几天，我回去看你。”他知道，珍惜每一个当下，就是對父亲最好的爱。

湖南女孩小雨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爸爸妈妈则带着哥哥在广东打工，对留在老家的她疏于关心。“那时候，我很孤独，但爷爷奶奶特别疼爱我。爷爷把微薄的退休工资都花在我身上，奶奶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初中毕业时，爷爷不幸因病去世，命运将小雨再次抛入极度的无助之中，但好在还有奶奶。大学毕业后，小雨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奶奶买了一身新衣服，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但好景不长，“奶奶查出肠癌，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小雨轻轻啜泣起来。

小雨把爷爷和奶奶的照片发给徐位领：“老人一辈子连张合照都没有，我想把他们塑在一起，让奶奶离开前看一看。”徐位领顿时觉得重任在肩。整整20天，他用心打磨，将两位老人的塑像交给了小雨。一天后，小雨告诉他：“奶奶什么都没说，就是一直看着塑像流泪……”

小雨的这份爱让徐位领想到了自己的奶奶。艰苦年代，爱的表达是那样朴实。老人平时舍不得吃，但只要徐位领过去，就会专门为他做两大盘肉，还把特意珍藏的水果糖塞给他。80岁时，奶奶卧病在床，上初中的徐位领每天奔跑在家与学校之间，全力照顾她。奶奶去世后，每每想到她被疾病折磨的样子，徐位领心中依旧隐隐作痛。

逝去的时光无法重来，但无尽的思念却可以安放。徐位领为奶奶精心塑像，摆放在店里最醒目的地方。每次累了抬起头，总会与奶奶慈爱的目光不期而遇。那一刻，他又充满了力量……

一个选择，寻觅努力的方向

徐位领出生于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李坪村，从小家境贫困。小学毕业时，父母离婚，他和哥哥跟着父亲一起生活。为了养活兄弟俩，父亲做过各种小买卖，最终以磨豆腐为生。磨一晚上，睡两小时，卖到天黑，再睡两小时。每天如此，周而复始。“那时候，父亲就像一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为我们付出了全部。”

吃了很多苦的父亲并没有被生活磨去希望，偶尔休息，总是念叨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学中医。徐位领的爷爷曾是一位老中医，父亲从小就对中医情有独钟。尽管日子艰难，但医学始终是父亲心中的乐园。“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在学习，有时宁愿少挣钱也要学。家里的药柜摆满了医书，他一有空儿就捧着看，书翻破了就拿胶布粘好，每本书都当宝贝一样。”

父亲对梦想的执着深深影响了徐位领。2013年，他考上贵州民族大学，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可以创业挣钱让爸爸去追梦了。就这样，从大学第二学期开始，徐位领的所有开销都是自己赚来的。他头脑灵活、肯吃苦、执行力又强，看准商机马上行动，销路不好就迅速调整思路，是同学眼中拼搏又上进的人。

不仅如此，徐位领还特别喜欢学习新技能，兴趣十分广泛。大一时，他加入学校的武术协会，每天风雨无阻，坚持两小时的刻苦训练，硬是从业余水平练到专业水准，一路兼职由跆拳道助教做到教练。大二那年，一位学塑像的朋友邀请他去看创作。看着满桌子惟妙惟肖的作品，徐位领顿时来了兴致，拿起陶泥便捏了一只羊。将一块泥巴赋予神奇生命力的感觉让他念念不忘，从此隔三岔五便跟着朋友学学塑像，到大四时竟也能独立完成作品了。

2017年，徐位领大学毕业。在历练中渐渐成熟的他决定正式创业，与朋友合开一家教跆拳道的武馆。一次，学生家长谢燕无意中在朋友圈看到他发的塑像照片，急忙打来电话：“徐老师，能为我父母塑个像吗？”原来，谢燕的母亲去世已有30多年了，仅留了一张泛黄模糊的老照片，“塑像是把妈妈的容颜永久保存下来的最好方式了。”谢燕满怀期盼的话语打动了徐位领：“既然这么信任我，我就尽力一试。”

照片看不清，塑起来难度很大，这对徐位领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他认真钻研，一下班就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一个多月后，当谢燕拿到母亲与父亲的塑像时惊呆了。这确实是记忆中年轻母亲的模样：脸蛋圆圆、齐耳短发、目光温柔。她盯着塑像看了很久，突然眼泛泪光，抬起头笑着对徐位领说：“你做得太像了，我感觉又见到了妈妈。”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在徐位领心中涌动：“没想到泥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够温暖别人的生命。”

2020年年底，徐位领的武馆被迫关闭，随后考公也失利，他不得不重新进行职业规划。思来想去，他想到了谢燕拿着父母塑像时情难自已的泪水和欣喜，一个念头在心里萌发：“泥塑既能谋生，又能给别人带来帮助，是很值得去做的事业啊。”

徐位领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父亲想都没想，满口支持：“想学就学，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想学东西，就不要怕年龄大、困难多。”

其实，父亲的支持早在徐位领的意料之中。这些年来，父亲的好学勤奋始终是他前进的动力。“重拾中医时，父亲已经55岁了，每天又读又背，学到凌晨两三点，还自己研究总结，把知识点编成七言绝句，花六年时间汇集成两本书。后来又主动拜师实践，现在已经能够行医了。他60多岁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2021年年初，29岁的徐位领奔赴河北拜师学艺，开始系统学习泥塑。师傅要求严格，告诫徐位领：“做手艺活，不能有满足感，要多练才能生‘熟，熟了才能生‘精，精了才能生‘巧。”师傅的严谨让徐位领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关注细节、精益求精的习惯。

一次，徐位领和一个朋友聊天，聊着聊着，朋友奇怪地问：“你干吗老盯着我看？”徐位领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刚才，我在观察你在不同的表情状态下，面部会有哪些明显或细微的变化。”在这样的用心琢磨下，徐位领的手艺越来越精湛。

悲喜人生，用希望照亮未来

如果说长辈离世是人生的无奈，那么，儿女的早逝则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在来塑像的人中，有一位至今让徐位领记忆犹新。那是一位失去了女儿的妈妈。

照片中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一件胸前印有米老鼠图案的粉红色短袖，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我女儿叫甜甜，8岁时得了白血病，去世已经5年了。这5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她，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刘女士深埋心底的思念終于找到倾诉的出口，一发而不可收。

“甜甜特别懂事，住院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她还不忘安慰我。有一次，她发现我偷偷哭，伸手擦掉我的眼泪说，‘妈妈，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替她离开，让她活着……”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徐位领唯有把心中的不忍和善意倾注到泥塑上，希望这份逼真的再现能够缓解刘女士的悲伤。收到女儿的塑像后，刘女士再一次泪流满面。许久，她发来信息：“你做得太好了。看着塑像，仿佛甜甜又回到了我身边。我记得女儿曾说过，妈妈，我希望你笑口常开。从今以后，我会带着孩子的那一份坚强快乐地活下去。”刘女士的话语中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啊，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每一个今天，去做想做的事，去爱想爱的人，为自己的梦想无怨无悔地拼搏一次。

当然，来塑像的并不都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还有人把泥塑当作送给亲朋的最珍贵的礼物。

一次，一对老年夫妇为了庆祝自己的金婚纪念日，来到徐位领的店里。两人头发花白，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但眼神中却充满了默契和爱意。风趣幽默的爷爷谈兴大发，讲起年轻时追求奶奶的趣事，引来奶奶一串“白眼”和笑声。

三天后，两位老人再次相伴而来，满意地取走了自己的塑像。望着他们的背影，徐位领对爱情有了更深的领悟。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真正的爱，不仅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责任，是历经风雨后依旧彼此守候的深情。

徐位领忍不住拿起手机，拨通女朋友刘小容的电话。11年的爱情长跑，小容见证了他的成长，陪他一起走过创业的艰辛。身无分文时，两人曾合吃5块钱一碗的红油面皮，在寒风中绞尽脑汁地售卖孔明灯。但不管吃多少苦，小容从没有抱怨过。这份不离不弃的爱让徐位领心里暖暖的，平添了许多奋斗的勇气。

2023年4月底，徐位领和刘小容结婚了。婚礼上，徐位领心潮澎湃：“感谢爸爸含辛茹苦地将我抚养长大，感谢妻子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一无所有的我……往后余生，我会知你冷暖，懂你心酸，伴你左右，护你周全。”真情告白中，父亲眼里泪光闪烁，妻子则紧紧牵住了他的手。

结婚后，徐位领比以前更忙了。采访时恰逢盛夏暑假，徐位领的艺术馆前人流如织。为了塑造出更好的作品，他有时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有的朋友宁愿等两个月也要找我定制，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每一份信任。”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思念，被徐位领用手中的泥巴一点点凝结成实物，从此，爱有了寄托和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