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生命
——郑小瑛艺术之路述论
2023-12-27徐筱涵
王 可 徐筱涵
2022 年伊始, 由著名指挥家郑小瑛创办并担任艺术总监的 “厦门市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 正式注册成立,这是我国第一所民办非营利, 能够独立完成歌剧制作的歌剧人才机构, 以 “歌剧贴近大众, 大众走进歌剧” 为目标, 积极推动西方经典歌剧 “洋戏中唱”, 致力于“将厦门建成一座有歌剧的城市”。[1]这次再 “创业” 并非她的一时兴起, 事实上她一生都在为我国高雅艺术的普及与发展努力着, 她说: “音乐是人民创造的, 所以我们音乐工作者, 理应把我们的成果与人民分享。” 音乐对于郑小瑛来说已不单单是一种艺术形式, 而是生命的体验与磨砺, 正是由此积渐而成的内驱力, 谱就了她一段段难忘而精彩的乐章, 促成了郑小瑛艺术事业的不同凡响。
一、 遐思遥爱, 风禾尽起
郑小瑛6 岁开始学习钢琴, 于1947 年考取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生物系医疗预科就读, 之后主修钢琴。 翌年, 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 她瞒着父母, 在中国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帮助下, 毅然放弃学业, 奔赴中原解放区。 1949 年, 她进入中原大学文艺训练班, 4 月随军南下进入武汉, 组成中原大学文工团; 5 月武汉解放, 她成为武汉市军管会的文艺宣传队员, 在街头宣传时经常指挥群众高唱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等歌曲, 收获了群众热烈的掌声, 指挥才能逐渐显露。 1952 年她被保送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深造。
1954 年, 苏联指挥家杜马舍夫受邀来华, 指导当时准备参加在波兰华沙举行的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中央歌舞团合唱队。 其间, 他发现中国的音乐学院并未开设指挥专业, 于是主动建议文化部办一个合唱指挥班,帮助我国培养合唱指挥人才。 在由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25 名指挥班学生里, 只有郑小瑛一位女性, 郑小瑛也因此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培养的第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女性合唱指挥, 为她日后从事乐队指挥打下了非常重要的基础。 郑小瑛说, 杜马舍夫给予她最大的启发是: 合唱是群众性的艺术, 音乐应为大众服务。 当杜马舍夫知道中国歌剧事业才刚刚起步时, 他介绍了莫斯科国立音乐剧院的资深指挥巴因做郑小瑛的课外指导。 虽然当时中苏关系紧张, 但巴因仍旧努力为郑小瑛创造机会, 为她争取到在莫斯科国立音乐剧院指挥歌剧 《托斯卡》 的机会, 这是她人生中一次非常重要的转折, 郑小瑛也因此成为 “第一位登上外国歌剧院舞台的中国指挥”。 1963年郑小瑛学成回国, 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 她将自己所学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 培养了一批日后蜚声乐坛的指挥家。
二、 瑰意琦行, 不忘初心
学成回国两年后, 郑小瑛被借调到中央歌剧院, 加入了当时文化部重点剧目——歌剧 《阿依古丽》 的主创团队。 作为中国歌剧史上的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阿依古丽》 成为歌剧 “洋为中用” ——用西方作曲技法讲述中国故事的成功典范。 郑小瑛将在苏联学习时吸收到的歌剧排练的科学流程运用到 《阿依古丽》 的排练中去, 效率大大提高。 自此, 这个科学的排练流程成为中央歌剧院的工作规范并沿用至今。 改革开放后, 郑小瑛担任了中央歌剧院的首席指挥以及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 为我国歌剧事业的发展以及歌剧指挥人才的培养作出了重要贡献。
退休后, 郑小瑛没有停止脚步, 始终活跃于歌剧创演和普及推广的事业中。 2010 年, 她在厦门工学院的大力支持下, 以最小的团队组合、 最低的成本制作, 将根据施光南著名歌剧 《伤逝》 改编的歌剧 《紫藤花》 送进了校园。 由她主持改编的 《紫藤花》 具有更强烈的戏剧性, 紧跟时代步伐, 与女性社会地位发生的变化紧密联系。 在音乐层面, 作品采用钢琴与弦乐伴奏的室内乐风格及大众合唱团, 代替原剧 《伤逝》 采用的双管编制管弦乐队, 歌剧内容也更适合在学校传播。 这部歌剧的合唱团成员有老有少, 还有些甚至从未受过基础音乐教育, 但郑小瑛让他们进入歌剧参与合唱及转场工作, 这就使歌剧的传播者与受众者实现了互动, 真正做到了“让大众走进歌剧, 让歌剧走近大众”。 2015 年, 郑小瑛前往天津指挥歌剧 《岳飞》, 这部歌剧她等了30 年, 就在首演前一个月, 她第三次被查出体内有癌细胞, 接受化疗后不到一个月, 她就投身到歌剧的排演工作中。 在《岳飞》 排练的过程中, 郑小瑛运用了她当时正在推广的一种新的科学排演流程, 从而缩短排练时间, 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以用于安排更多场次的演出。 由于这种流程的工作强度高, 打破乐团排演的 “常规节奏”, 对于地方乐团是一种新的挑战。 而郑小瑛非常笃定地对这样的方法加以推广, 盖因其笃定的初心使然: 音乐应该为观众服务, 演出质量如何应交由观众评价。
三、 琪花玉树, 谱写芳华
20 世纪70 年代以来, 通俗音乐在我国勃兴。 80 年代, 流行音乐迅速发展, 被大众普遍接受, 严肃音乐的发展难上加难。 郑小瑛多次在报刊上发表有关文艺体制改革的文章都石沉大海, 未得到实质性的回应。 1989年, 在小提琴家朱丽的倡议下, 郑小瑛拿着卖掉女儿一把大提琴所得的600 元以及大提琴演奏家司徒志文拿出的500 元, 在北京创办了 “爱乐女室内乐团”, 并担任艺术指导及指挥, 这是中国第一支女子室内乐团, 也是中国第一支志愿者音乐团体。 “爱乐女” 是一支特别的演出团体, 全体乐手都由女性担任, 没编制、 没有报酬, 成员多是各大音乐团体的骨干或是初露才华的青年演奏家。 著名作曲家瞿希贤曾赞誉 “爱乐女” 为 “低谷中的鲜花”, 她们在音乐演出市场的 “寒冬期”, 七年如一日, 把数百台高质量的音乐会送到工厂、 学校、 村庄等各个地方; 她们出访世界各国进行演出, 还曾登上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开幕式舞台, 一度成为代表中国女性的文化名片。
爱乐女室内乐团在实践中探索出一条 “中西合璧、雅俗共赏” 的路, 这与郑小瑛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郑小瑛接受的是西方系统的音乐教育, 而她又十分热爱中国的民族音乐, 并为此进行过深入的民间采风。 “爱乐女” 的演出做到了 “心怀听众” ——“我们是真正为人民大众的, 曲目也不能光是阳春白雪, 凡健康的好的曲目我们什么都有”。[2]“爱乐女” 一直挂名于中央乐团,然而1996 年院团改革致使中央乐团解体, “爱乐女”成了没有法人、 没有排练场所、 没有演出许可证的 “三无” 团体, 成了无依无靠的 “孤儿”。 团长司徒志文和郑小瑛四处求助, 却一直没能取得法人资格。 郑小瑛在一次演出中告诉观众——“我们不得不停止了”, 她三缄其口, 没有述说原委。 访谈中她回忆道: “观众都愣了, 有人还给我递上一张纸, 上面写: 爱乐女, 我们已经这么喜欢你们, 你们一定不能够解散, 我们太需要你们了。 ”[3]但事与愿违, “爱乐女” 难以为继最终解散,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严肃音乐举步维艰之时, 郑小瑛与“爱乐女” 为大众送去了丰富的高雅艺术, 可谓当时“一切向经济效益看” 社会风气下的一股清流, 从这个特殊 “集体” 中走出的一批青年艺术家, 后来在各自专业领域中卓荦不群, 展示了中国女性的瑰丽芳华。 每每谈及于此, 郑小瑛都心兹念兹, 充满感怀和欣慰。
四、 心怀普罗, 山止川行
郑小瑛始终致力于高雅艺术的普及工作, 为此她首创了歌剧开演前的20 分钟导赏, 也就是后来媒体口中的 “郑小瑛模式”。 1979 年, 中央歌剧院完成重建后,复排歌剧 《茶花女》, 可当时剧院里的观众多数都不知道何为歌剧, 更不懂如何去欣赏歌剧, 凄凉的序曲掺着嘈杂的人声, 让郑小瑛感到十分痛心, 特殊的年代使得社会音乐教育缺失, 她说这是时代的遗憾。 为了改变这样的局面, 郑小瑛想到一个办法, 每次歌剧正式演出前, 她都会在休息室用20 分钟的时间为观众讲解有关歌剧的知识。 果然, 这个方法效果显著, 越来越多的观众对郑小瑛的讲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演出过程中也不再有噪声, 愿意来听讲座的人也越来越多。 给普通观众讲述和在音乐学院上课可不一样, 郑小瑛要避免使用普通听众不熟悉的专业术语, 需在短短20 分钟内, 告诉观众一部歌剧的时代背景、 故事梗概、 音乐特色, 而不是单纯地分析音乐。 后来, 北京一些学校纷纷邀请郑小瑛去办讲座, 她说: “看到年轻人那么强烈的求知欲,我觉得作为文艺工作者和教师, 自己有责任与义务, 帮助大家喜爱音乐、 了解世界音乐文化。 ”[4]
郑小瑛曾三次罹患癌症, 可每次接受治疗后她都能很快地重新走上指挥台。 1997 年, 68 岁的郑小瑛被查出患有直肠癌, 但她并未被病魔打倒, 白天看病, 晚上依旧会去做讲座。 治疗过程中, 她只会追问医生一件事——我还能指挥吗? 1998 年郑小瑛做完手术, 紧接着就站上了爱沙尼亚塔林的指挥台。 同年, 她应邀来到厦门, 在鼓浪屿成立了我国第一个 “公助民办” 的职业乐团——厦门爱乐乐团。 那时的郑小瑛已经从中央歌剧院离休, 在北京安逸地生活。 为了理想, 她毅然从北京来到厦门定居, 并且她十分感激: “厦门给了我平台, 让我可以试验我的一些理想。 ”[5]厦门爱乐乐团在体制、 经营模式、 管理方式上创新, 是实行艺术总监负责制的职业交响乐团。 乐团多样化的经营模式真正让音乐走近民众, 除了上文提到的 “郑小瑛模式”, 乐团还推行有定期预告的音乐季, 每周举办带讲解的中外经典 “周末交响” 音乐会,[6]这在国内也是首创。 另外, 乐团还通过义演让厦门人民更多地了解交响乐, 受此影响, 很多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学一些专业的音乐知识和技能, 喜欢音乐的市民越来越多。 从原来的对古典音乐无人问津, 到了第二年乐团音乐季, 拥有年卡的固定听众就有几百人, 郑小瑛也真正做到了 “把音乐带给普罗大众”。
五、 土楼回响, 声声不息
郑小瑛的父辈是从永定走出去的客家人, 她本人未在永定生活过, 但曾听说过传统建筑 “土楼” 有趣的申遗故事。 2000 年春节, 郑小瑛带着好奇心回到家乡永定寻根问祖。 刚开始站在土楼前, 她还疑惑人们是如何在这个土围子里生活的。 当走进去后, 才发现别有洞天——里面有一个天井, 生存的条件应有尽有。 “特别让我感到惊奇的是, 在土楼里面保存的灿烂的中原文化的符号。 不管是楹联族训, 还是木刻石雕, 到处都散发着中华文化的气息……” 郑小瑛很震惊, 也很感动, 她脱口而出: “要是有一首表现客家精神的交响乐该多好啊!” 后来在朋友们的帮助下, 郑小瑛结识了作曲家刘湲。 刘湲在客家地区生活多年, 对于客家风土人情以及客家音乐情有独钟, 二人一拍即合, 于是 《土楼回响》在当年秋天诞生了。 2000 年11 月, 在龙岩的体育馆里,她们为来自世界的三四千客家人的代表首演这一部表现客家人开拓奋斗精神, 体现广阔胸怀, 流露思乡念祖人文情感, 以及在音乐上具有恢宏气概的音乐作品。 在龙岩体育馆首演当天, 听到闽西山歌王李天生老大爷那一声过番调, 在场的观众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到会的乡亲们被音乐震撼着、 感染着, 因为这是他们内心深处可以感同身受的声音! 首演成功后, 郑小瑛将 《土楼回响》 报送到全国音协第一届金钟奖参与评奖, 并成为这一届选送作品中唯一一部获得金奖的作品。
20 多年间, 《土楼回响》 除了在中国, 还在美国、俄罗斯、 德国、 奥地利、 意大利、 马来西亚、 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国, 进行了近百场演出, 创下了中国大型交响乐作品演出场次的最高纪录, 这无疑是一部成功的“土洋结合” “洋为中用” 的作品。 在评价 《土楼回响》时, 郑小瑛说: “它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团结、 奋斗、念根、 具有广阔胸怀的‘中华魂’。”
六、 阳春白雪, 和者日众
郑小瑛也是一位 “赶时髦” 的 “90” 后, 在宣传与普及高雅音乐的方式上紧跟时代潮流。 截至2023 年7月, 郑小瑛在抖音建立账号——“郑小瑛工作室”, 已积累近25 万的粉丝, 176 万的点赞量。 同时开设微信公众号——“瑛乐知音”, 发布她的演出、 授课、 活动和接受采访的相关文章、 音频、 视频资料, 讲述音乐和音乐家故事。 在当下较为主流的平台上我们几乎都能找到郑小瑛的账号, 可见她永远都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与时俱进的思想, 去接触新鲜事物。 “阳春白雪, 和者日众” 是她的夙愿, 并且坚定的认为通过适合的方式, 一定可以实现。
从2022 年3 月8 日 “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2022 年开季首演” 开始, 她与众多艺术家合作, 先后进行了9场高质量的歌剧-交响乐演出以及近20 场的普及讲座,推出了6 场歌剧及公益讲座的线上直播, 受到近千万网友的关注与点赞, 以及上百次全国及地方媒体的关注与刊载。 郑小瑛受芬兰国际歌剧节启发, 于2022 年成立了厦门歌剧爱乐合唱团, 400 多人的歌剧合唱队中, 大多数成员并非来自专业团体, 而是工人、 农民、 老师和学生等一些热爱歌剧的音乐爱好者。 “希望让咱们爱好歌剧的普通百姓能够通过中文听懂西方歌剧, 利用业余时间来排演, 积极投身歌剧表演中, 提升普通大众的兴趣和艺术素养, 让更多高品质的音乐出现在大众面前。”
今年5 月13 日, 由郑小瑛亲自策划的 “民族三歌剧精粹表演音乐会” 在厦门国际会议中心音乐厅举办,将20 世纪50、 60、 70 年代首演的三部中国民族歌剧《草原之歌》 《阿依古丽》 《护花神》 中的选段搬上舞台。 演出过程中, 作为亲历者的郑小瑛, 讲解这些旋律背后的故事, 告慰已故的创作者, 让观众加深对于中国歌剧作品的认知。 6 月, 由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和福建省歌舞剧院联合制作的, 意大利经典喜歌剧 《帕老爷的婚事》 中文版表演音乐会在福建大剧院成功上演。 剧中使用了闽南方言, 融入 “闽式幽默”, 这一 “洋戏中唱”的创意实践, 获得观众热烈反响。 此时的郑小瑛与歌剧艺术中心的同事们一道, 仍专注于从策划创演到聆听观演全方位艺术体验的打造, 为实现 “歌剧贴近大众, 大众走进歌剧” 的目标不断生发新的灵感和契机。
结 语
“所谓才能, 就是毫无缘由的热爱”, 让音乐为人民服务, 让群众能够欣赏高雅艺术是郑小瑛年轻时就坚持的信念, 也是她一直坚持的事业。 她在追求音乐理想的路上从未停下脚步, 正如她说的: “音乐, 我的生命,能倒在指挥台上, 是我一生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