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内藏着旧时的山水
2023-12-27张向军
◎张向军
《匡庐图》:五代·荆浩
庐山巍峨叠嶂,似你立的一道巨大的屏风挡住世事荒乱。
山谷密林处的院落,可是安放你归隐凡心的洪谷?你在谷中挥锄种菜,捧卷读经,看云卷云舒。
大山大树,皆是全景水墨,气魄恢宏,只有那细细的山溪流向低处,汇入更低处的湖泊江海。而人间是最低的所在,一人一驴,悠然而行,劲松挺拔的汀洲,渔人驾小舟靠岸。
屏蔽了荒乱,人间就剩宁静安乐,你在宁静安乐中以一卷《山水诀》,参悟世间山水,以苍古笔墨画山,画水,画树,画云,画策杖的行者。
山石刚劲,云水缥缈,你向世间呈奉的永恒的庐山,让我们永久仰望。
《秋山晚翠图》:五代·关仝
亘古的群山高耸,如教堂巍然屹立。
仰望,山不语,而时间的风声在耳旁呼啸。我似乎看到峰峦之上烟云在涌动,一股磅礴之气在胸中激荡。我仿佛看到苍穹之上的群星,亿万年闪耀,辉光铺满山冈,清冷静穆,给我无尽遐思、启迪、幡悟。
这是北方群山透骨的苍凉,这是秋暮的群山,秋山寂寂,秋风萧瑟,寒林秋树承接星光和霜露。巨岩下的黄叶点染秋色,我步入山中,我是赏秋之人,吟咏秋光,看叶生叶落自我轮回。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情。一泓溪流从山腹涌出,仿佛在吟诵山的诗章,一会舒缓低回,一会澎湃高亢。涧鸣声声,山水琴瑟相和,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天籁回响。
山有多高,我的目光就有多远。漫长的时间轴线上,你眼里的秋山即是我眼里的秋山,千万年,依然如此绚丽苍翠,如此雄伟而苍凉。
《溪山行旅图》:北宋·范宽
在一幅画前面壁,画中山峰突兀傲然,像一座翠墨的宫殿,像宇宙的中心。
山腰云雾缭绕,增添神秘想象,太古的寂静笼罩,而流泉飞瀑于浩大的寂静中反向疏导。
寺庙——信仰的后院,隐于山中,散发古朴禅意。行旅之人微如蚂蚁,赶着驴队踽行。漫长旅途,人与驴同在承受生命的重负。
隐于丛棘的人影,面目模糊。他是谁——你,抑或我?要给一个怎样的命名?竹杖芒鞋踏遍山水,只为寻道?只为仰望不可及的峰岳宇宙?远方苍茫,谁能预测旅途中的意外和艰险?谁又能参透烟岚背后深藏的奥义?
或许,行旅只是宿命的过程,是一场摒弃意义的征途。
《水图》:南宋·马远
水在聚集,在流淌,在汹涌,在漫漶……
从远古的蛮荒,流到上古,流到春秋战国,流到大宋。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水,蕴含广博的哲思。十二幅水图铺展,那是液体堆积的水的旷野,是中国南北水的集结,是中国水美学的集体展示。
粗重的线条勾出喧天巨浪,浪花翻卷、腾跃,那是来自天上的黄河水,从李白的浪漫胸腔溢出,带着原始粗犷的生命力,咆哮着冲破一切阻障。
流利的线条勾出层叠水波,那是长江开阔浩瀚的江面,江水层层推进,宛如水的梯田,兼收并蓄,前浪推后浪,朝着遥远的大海奔涌。
起伏的线条勾勒细密柔婉的波浪,那是碧波万顷的洞庭水,粼粼波光仿佛湖面披着鳞甲,不急不怒,绵绵推涌至水天一色的远方。
轻快的线条画出柔曼的水波,那是西子湖晴光潋滟的柔波,湖水盈盈,水波跳动,浪峰涌起,江南水的柔情在轻轻荡漾。
粗重凝涩的颤笔画出咆哮的浪头,那是雾岚下的沧海云舒浪卷,那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曹孟德胸中涌起的洪波。
稀疏的线条回旋起伏,那是清浅的寒塘溪水潺湲流动,“晓发梳临水,寒塘坐见秋”的朦胧水雾中,袅袅秋风牵引延绵不绝的乡愁。
“秋水回波”,水的灰瓦;“层波叠浪”,万马奔腾的背脊裹挟飓风;“云生苍海”,水像云的垄沟,云的丘陵;“细浪漂漂”,水编织的网;“晓日烘山”,水的流光,浮光掠影……
水,生命之水,与光碰撞,交织;水,智慧之水,孕育博大浩瀚的思想渊流。水,折射出时间的动感,中国之水经五千多年的流淌,运化出一支磅礴的血脉。
《容膝斋图》:元代·倪瓒
一水两岸。水是太湖,岸是此岸与彼岸。
湖水洁净,天空洁净,画者云林之心洁净,天地清明淡远。
此岸土丘乱石,三五枯树,汀渚沙洲,无舟无楫。一座岑寂的空亭。空亭之小,只容得双膝;天地之大,方容得宏阔胸襟。
空亭里的他和我们,曾路过繁华的山水盛景,最后终究归复于平淡。
中年后的清寂目光,有着地老天荒的寂寞。
彼岸空茫。远山疏淡,一丝云影飘过怀乡的惆怅。远方藏匿无法追悔的过往,藏匿无法触及的隐秘。
水,是天地间的留白,是空。你可以想象太湖烟波浩渺,你置身巨大的空,唤醒内心的波澜。你可以填满空,拆解繁复与简约的藩篱。
春雨杏花,夕阳秋影,时间在一幅画中抽离。人间烟火,世间名利如湖上秋风散去。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只剩恒久的寂静,道法自然的天真。
《墨葡萄图》:明代·徐渭
葡萄架下,一场墨戏正在开演。
枝蔓横生,葡萄叶在风中凌乱,如你一生潦倒却葆有疏狂傲物的骨头。“半生落魄已成翁”,岁月已然老去,寄于藤下的葡萄却依然晶莹剔透,如珍珠垂挂,啸晚风,啸晚岁。
纵如此,又何妨?你已窥悟墨戏的精髓:破笔、躁笔、断笔,随性而来,笔法跳、戳、拖、钩,如雨溅飞雪,暮鼓声急,你用笔墨淋漓放纵内心难驯的狂野,宣泄生命的悲歌。
墨韵翻飞,如人生起伏,作画亦即写戏,葡萄藤下闪过一幕幕荒诞剧,悲喜剧;笔墨浓淡,人生冷暖,你是观众,也是自己人生的导演。你是否用恣肆的墨色掩去了尘世的风烟,角色的荒腔走板?葡萄藤下是否遗落了你的唏嘘短叹,苔痕梦影?
罢,罢,罢,悲苦也罢,恣肆也罢,生命的烟云散去,你的大戏落幕,天地的舞台只剩这饱满晶亮的葡萄——带泪的明珠,傲然闪烁生命的光华。
《梅花册》:清代·金农
春是一种妄念,于是,你躲避春天,寄于梅下。
梅瘦,笔也瘦,你执一支瘦笔写梅。
写几朵墨梅缀于时间的老根,冷艳孤迥,像夕阳在天际留下的残红。
梅花从指缝间飘落,光阴的羽毛不露声色。
梅影如梦,石一样默然,月一般孤寒,村烟一样缥缈。
布满空山的梅香该怎样写?冷香如酒,醉人生须臾之旅,牵引一位画者渡到精神的彼岸。
《灵岩山图》:明末清初·恽寿平
你用简淡笔墨描绘了灵岩山和太湖的一个截面,但你说剪取的截面已具足了山湖的全形全貌。你总是这样,保持一颗素心,力图勾勒出山水本初的美,这种美不加修饰、雕琢,淡去时间的痕迹。
如果山顶的宝塔是你所追求的简淡荒寒的哲学,你必将沿着满是荆棘的小径素履而往。
你创建了自己的法则和秩序:没骨法或冰雪般的澄澈,冥鸿般的哀怨;山水自有其幽冷荒率的根性。
风在高枝而法则在峰巅。在山顶独临秋风,你一定望见了故国的山水如太湖般迷离凄恻。山水有你生命的悸动,你借山水践行自我的法则和秩序:逸笔草草画出荒乱景致,笔笔皆有寒鸦暮色之象。山有起伏,水有韵律,山水气脉流荡贯通自具琴弦弹奏素音。
山水之音静古,若连若断,听者潸然。而在峰巅之上是无尽藏的虚空,望断苍茫,所见空灵荒古诸相,皆是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