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柿子
2023-12-26何刚
◎何刚
一棵柿树站在路边。山村里柿子树多,远远望去,有的贴着墙,有的在屋檐下露着脸。时间已是春天,经过霜的柿子已经红透,诱人得很,只是摘下来,一个个鸟雀啄过的污黑孔洞,又让你无从下嘴,食欲也被吓跑。
路很窄,坡很陡,房子就太密,或者涚不是密而是无序,这家的伸出头,那家的摆了尾,就形成乱的格局。这里三歪两拐,来到用三棵松木撑着的这面墙,走过这面墙,左边一个弯迎上去,也是柿树,再往左拐,这就算到了。这个时候,门边站着的却是两株香椿树。
村主任字华没有敲门,也不管院子里狗咬不咬,直接就推开虚掩的门。一条狗拴在院墙边一棵石榴树脚,正在使力吠叫,见进来五六个人,心虚地在字华的呵斥声中,拖着狗链往树脚下的一口铁锅下躲,又不甘心地压着嗓子发着半截声音。
“字华,狗也怕你了!”
“天天在村子里转,狗也转熟了,还别说,村子里还真没我怕的狗。”字华语气里有一丝得意,夹杂了自豪。
“老张,老张给在家?” 字华冲着厢房里喊。
“什么事?” 东边耳房里传来声音。
几个人就朝东边耳房走过去。迎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廋老头,头发花白,稀疏、短而杂乱,眼睛像蒙着一层翳,腰也有些佝偻。他朝大家笑着,让到厢房里坐。厢房是一幢两层小楼,盖起来三四年的样子。三间正房还是土木房。他看字华的眼神似有一丝不屑和冷淡。
“孙女给有回来?” 字华开口问。
老人竟不接腔,提一把烧水壶朝门外走,对已落座的几人揺摇壶,意思是去接水。字华也跟了出去。说话的声音就脚跟脚进来。
“问你话呀,老倌。”
“已经说给你多少遍,她不接我电话,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管,三天后你必须把她找回来读书。”
“不回来你要怎样? 你还能把我吃了?”
“你不要为难我,更不能为难镇上的领导。”
“哎呀,瞧你说的! 我为难你? 我拿什么为难你? 在村里,你是干部,是领导,只有你有资挌为难我。你瞧瞧,我家的房子,你一摆资格,我不还差着证吗?”
“老倌,过去的事情你不要讲。”
“我为什么不讲? 没有过去,哪有今天?”
“老倌,你要讲道理。”
“讲道理? 我没道理,道理一直都是你在讲,横的弯的竖的直的,都是你有理。字华,我告诉你,我多阵死,你说了不算。你搅你家稀饭锅,莫问我家猪吃什么,你管自家的事情。”
“管我家什么事?”
“管你残废了的儿子,管你自己作的恶会不会有恶果。字华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歹毒,你现在的恶念,一定都会有报应。”
“你个老东西,你说什么……”
听着吵起来了,屋内的四个人赶忙出来。李副镇长先制止字华,叫他不要说了,让他先回村里。字华脸红脖粗,气咻咻出门。
李副镇长掏出一包烟,递给老张一支,给他点着,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李副镇长弯着腰嗅一朵绽放的花朵,又用手摸摸,又顺手摘下几个黄叶,踱着步,不和老张说话,和其他两个同事有句无句地说工作上的事情。老张和字华争吵点燃的怒气,李副镇长要让他自己熄灭。字华是外村来入赘的,入赘后给老张家介绍了一门亲。两家人为这门亲结怨。女人嫁进张家,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本来平静的日子却一天天起了波澜。女人喜欢买东西,喜欢收拾打扮,不热衷家务,连煮饭也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老张养的牛和驴她更是从不照管。小张原本是电焊工,结婚前务工跑得远,也能挣钱,现在陷在家里也有些不情不愿。两口子开始争吵。小张又跑出去找工地烧电焊去了,差不多一两个月回家一趟。女人也三天两头往外跑,把一个周岁的女儿丢给老张老两口。女人出门时间越来越长,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一两个月。关于女人的风言风语也开始在村间流传。说女人不是个正经女人,婚前做过小姐,跑得远,跑到深圳。说嫁到村里是因为欠债,看上丈夫烧电焊能挣钱,哪承想烧电焊得来的钱不烧了也就断了。说不定现在也是暗娼,她这样的人哪能闲下来不折腾。小张和女人离婚后,也把女儿丢在家里,丢给爷爷奶奶。老张家也自然地把这些怨恨记在字华头上。只是这些仇怨,明面上讲不出来。
李副镇长也听村里支书讲到过。字华他当然更知道。字华是入赘,字华儿子在家里有奶奶和母亲还有两个姨娘一群女人宠着,算得上娇生惯养,初中毕业后整天游手好闲,前年骑摩托车出车祸,一条腿残了,现在拄着拐杖。字华文化不高,嗓门大,似乎要在村里人面前找回在家里没有的尊严。字华平时爱占小便宜,爱耍点小聪明,爱吃喝,和村里一些人家结了些鸡毛蒜皮的仇怨,村里就拿他“作恶报应在儿子身上” 来说事情。
几个人从屋里端出小板凳,在暖阳下坐了,老张也烧了水,给几个人泡好茶,还端出来一盘葵花。看着老张面色平静,好像把字华也忘掉了,他拿烟忙着散的时候,李副镇长开口了。
“老张大爹,你不要忙了,你来坐着我们说说话。你比我爹大,我该叫你大爹。”
“镇长客气了! 叫我老张就得了。”
“哎,刚才我们走上来,你家下边用松木杆撑着山墙那家是什么情况呀?”
“他家,他家么在县城在州城都买得房子了,也不想回来盖了,怕倒掉么撑着。他家也在浙江烧电焊,差不多在外边生活了二十年,现在为了孙子读书,去年把房子又买到了州城。”说到这里,老张摇摇头说: “镇长,我说的可能不对,但这几年我家这里老师来得多,我也听懂了一些道理,我是养牛老倌,我觉得教育孩子也藏着一个学问,那就是不能错爱,像刚生下来的小牛犊,要让它自己站起来,人不要去扶去帮它一样。一个小孩子,离开他熟悉的乡村环境,离开他的父母,把他丢到城市,像浮萍像蓬草,少了根基,一下雨一起风,他就病歪歪走了偏路。听说他家孙子在州城读书,也是搞得学校头疼,像我家孙女一个样。”
水到渠成,李副镇长说出了今天来的目的: 要动员张婷回到学校读书。
“镇长,这两年我日思夜想都是要孙女读书呀,但是现在,她一个刚满16岁的孩子就在外边飘了两年,她连我的电话也不接,偶尔打回来给她奶奶,我老汉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她一阵在广州,一阵在武汉,比我老汉一生跑过的地方还多呀。”
老汉眼里有了一丝泪水。他有点动情地说: “我错在哪里呀? 现在她小小年纪,说是在外边推销酒水,但谁知道呢,难道走的路也要和她妈一样?”
李副镇长有意岔开话题,顿了顿,他问: “哎,这么半天了,怎么不见大妈呢?”
“她呀,她到上边基地里帮人种葛根,我们老两口劳累一辈子,现在老了老了,要操心生产生活,要操心子女,还要为这个孙女操碎心。”
“唉!” 老张一声叹息。
李副镇长心里涌起一丝淡淡酸楚。要把这个叫张婷的孩子按规定时间动员回到学校读书,读完最后三个月,苍天大地,她也就算完成了义务教育。他记下了张婷现在的电话和她目前在昆明的地址。按照镇里的安排,他们要在明天到昆明找到她,攻坚克难劝返。
李副镇长特意安排了一个大学生志愿者,也请了张婷的班主任老师参加。老师跟着去,很快就找到人,老师是女人,已经像她的母亲,志愿者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像她的姐姐,李副镇长把动员的重任交给她们。
不知道两个女子和这个过早混迹社会的孩子说了些什么,两个小时以后,三个人一起走出来。张婷沉着脸。她已经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无遮无拦把心事写在脸上,她面无表情,无法窥测。
张婷说她要回家准备一天,然后自己回学校。又走过松木杆撑着的墙,李副镇长几个人把张婷送回到家里。
这次是奶奶在家。
奶奶见到张婷,颤着声叫了一声婷婷,却是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奶奶一样白了双鬓,一样略微佝偻着腰。她接下来做的动作是朝着孙女脚步踟蹰着走过去,有一个虚虚的搂抱的动作,似乎还像小时候一样要把孙女搂住。
张婷没有回应奶奶的激动和热情,背着她的包快步上楼,走向她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奶奶僵直地愣在那里。李副镇长叮嘱说,好好给她说,耐心一点,不要骂她。班主任也单独和奶奶说了些宽慰的话。
李副镇长他们折返的时候,一路上几个人都对张婷能否安心留在学校表示了毫无信心的担忧,离开手机重拾课本几乎是堪比登天的浩大工程。学不学的先放下,学校能够留住她压倒一切,女班主任说千难万难先交给她。要出村子,李副镇长看见字华和几个村民站在路边指指点点,飘过来字华的粗大嗓门。驾车的人问一句:“李副,可要停一下?” “算了!” 车子重新启动,李副镇长像想通一件心事般,自己笑笑,心里说: “这个字华!”
奶奶忙着做饭。米下锅,奶奶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剥出一碗蚕豆米,放进锅里熬煮,又忙到门外从菜地找回一把葱、两棵青笋,从柜子里拿出一块火腿,切出一大盘,又想了想,到院墙上取下一根绑着铁笼钩子的竹竿,从门外香椿树上采回香椿芽。个把小时后,桌子上摆出火腿、豆米煮青笋、炒鸡蛋、凉拌香椿,还盛好三碗饭。
奶奶差不多隔十分钟忙到楼上一趟,敲门后柔着声叫唤,然后沮丧地下来,每往返一次,都像抽了她一根筋。
哐啷一声响,狗欢快地狺狺吠叫,拉动狗链铮铮响。奶奶知道,是老头子回来了。老张放下一篮干草,在院子里水龙头下简单洗了脸。扭头走进厨房。
“咦,今天发财了还是咋地,咋不摆酒?” 抬头却见坐着的奶奶抹着眼泪。
“你哭什么?”
“小婷回来了。”
“回就回了,有什么好哭。人呢?”
“睡着叫不起来。”
“天不管地不收的,这两年哪次我们两个管出了结果,死活她自主。他妈的,老子喝酒。”
奶奶不理老头子,他骂他的,自己呆坐一阵,啜泣一阵。站起来,叹一口气,又爬一趟楼梯。奶奶不声不响又坐回到桌边,端起饭碗,扒了几嘴,又抬手去擦眼角的泪。
“哎呀,你不要哭了,哭得人心烦。” 已经嘬着小酒的老头似乎也没有了火气,他说: “你想想这两三年,哪回不是这样? 她多阵回,多阵走,你管得了吗? 她要睡么给她睡着,她一个人在外边飘都没有什么事,回家了你还担心什么。”
老张一直记着孙女离家出走的过往。
第一次她告诉奶奶说要到姑妈家去。隔几天打电话,女儿说没有来呀。老张连忙打电话给儿子告诉他孙女跑了,叫他回来找。儿子说,自己忙走不开,过几天她会回来了。
一个星期后孙女果然回来。问什么也问不出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高兴的时候,她跑出来帮奶奶捡菜和煮饭。
第二次出走是在回家后的第四天。她接了一个电话,就扭头出去了。奶奶追出去,在村口见到一辆载着她绝尘而去的摩托车。
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离家出走的日子一次比一次长。老张想着还好是在暑假,开学了她会收收心。开学了,读到第三天,老师就打来电话说老张的孙女逃课,从八年级开始,在一个学期内,她一周两周在学校出现一天两天就无影无踪。老张无处可找,只是简单地到网吧和街面上漫无目的碰运气,一次也没有碰到。老张找得恼火,就打电话给儿子,把他骂回来了几次。逼着他出去找,也曾经找回来,一家子守在家里做她的工作。
守着孙女在家里,老张把在医院工作的女儿也叫回来,还让她把读高中的外孙女也带回来,心里巴望着让孙女回心转意。表姐读高三,老张自己想,孙女在姑妈家借读过三年,两姐妹应该能够说得投机。
两个人一开初也没有让老张失望。她们一起看平板电脑上的视频,他在旁边听着,好像讲的是一个非洲女人的故事,好像从堕落幡然醒悟后走向公众,非常成功。老张走出房间的时候,还有一连串的笑声追着他。砸得老张都有点心花怒放。
后来却不对了,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两个人吵了起来,声音很大。
张婷说: “你装什么? 还不是假正经! 正经长期交往,是性格,是正直,是光明磊落,像你这种,假正经,让人憎恨。”
“我哪装了?”
“你初中就谈恋爱。”
“我谈不谈恋爱另说,我可考取了高中,现在,我很快就要读大学了。”
“你说这个破平板电脑给我,我不稀罕。我在你家寄居的三年里,你歧视我,心里何曾把我当了表妹? 那三年,我很屈辱,我也很孤独。如果在你们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渣女,那么,这正是拜你们所赐。是你们,包括你的妈妈,包括那些瞧不起我的和你们一样的城市人群。”
“你胡说八道,你不可理喻,你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还可怜地东拉西扯找借口。你太可怜了。”
姑妈带着表姐走了。
爷爷奶奶和父亲接着吵。
爷爷先开口。他劈头盖脸骂儿子:“你自己生养的子女不好好管,凭什么交给老子? 如果你们当爹的当妈的死掉了还可以,但你们还活着,这个不行。我告诉你,娃娃废了,成了废物,最先祸害的肯定是你。你不消去打什么工了,回来盘田种地,回来养牛,回来守着你女儿!”
“爹,你说些什么话! 她这样了我也着急,但是回来管着她,不赶忙苦点钱,今后又咋办? 盘田? 你说得好听,一个村子里,你看看,可有三四十岁守在家里盘田种地的? 如果有,你说出一个来。”
爷爷叹一声气。埋着头抽烟,抽完一支,抽第二支的时候,像突然被点着一样,腾地站起来,指着奶奶就骂:“你,都是你说着不听,你惯着她。”
“你怪张怪李,像疯狗乱咬,怎么地又扯到我头上?” 奶奶也一脸怒气地回怼。
“老子怪你两台事,死老婆子。买他妈的破手机,过他妈的狗屁生日。”
还张大着嘴巴尚待辩驳的奶奶听得,一瞬间没了气性,泄了气,跌坐在沙发上,也不知想到什么,眼角流出泪来。
在他们家里,手机和过生日都可以称为事件。
孙女的第一个手机是他爹淘汰的一个旧机子。那时候,她在城里在姑妈家寄读五年级。把手机给她,插进电话卡,她很高兴,满脸笑意地打出第一个电话,接着打出第二个,似乎要和有电话的所有人分享她的快乐。
后来回到家里读乡镇中学,读到七年级下学期她就吵着说要换一个手机。她在电话里给小张说,小张一口回绝,高声骂: “玩什么苹果? 我一个月几千大块,老子只玩得起华为。你一个娃娃,要什么苹果? 想都不要想!” 但是她心意已决,无论几次,无论说什么,她都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天天说,找爷爷,找奶奶,发信息给她爹。她甚至威胁小张说,如果不买,她不再到学校去,给他三天时间答复。
她磨奶奶,喋喋不休说,终于说得奶奶心动,和老张说通,老两口拿出2000元钱,然后打电话给儿子要他转回来3000块。张婷自己去买的手机,回家来那几天心情飞扬,嘴巴也格外甜,还主动帮爷爷上牛草,也到田地里找青草喂牛。老张感慨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正是,物质上满足了孙女,亲情也似乎增加了一些。
当然,老张不知道的是孙女为什么要买苹果手机。
孙女读到初中,她和到城市读小学的三年一样依然孤独。她没有朋友,她没有同学,她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城市的习性,她和这些出生农村的孩子融不在一起。星期天的时候,她早上坐农村公交一口气到城里,一开初是瞎逛,逛着逛着就遇到了小学同学,本来,她是有意躲着他们的,但他们很热情。他们三三两两成群,一阵喝冷饮,一阵喝奶茶,喝着喝着就喝到了一家量贩KTV底楼的酒吧。她和他们结成了朋友,然后开始抽烟喝酒。抽两支烟,喝两瓶啤酒,就逐渐成了她每个星期天临到校前的日常。
和这群城市里的孩子比起来,她觉得自己依然很土,他们嘲笑她的手机,说这种手机只适合拿回家砸核桃。有这种瞧不起人的吗? 她迫切需要一台苹果手机,她要和他们一样。
给自己过14岁生日,张婷提出这个要求,她已经读到八年级。奶奶给老张说,老张张口说,这简单呀,杀个鸡煮顿饭的事,过就过吧。哪知道呢,那天是星期五,一大早,奶奶接到孙女的电话,她说: “奶奶,今天过生日我已经约好了人,全部有20几个,下午我四点半放学,五点钟我到城里。奶奶,你记着吃饭的地方叫作迎宾楼,12号包厢。奶奶,你们记着要带够钱,3桌人呢。奶奶再见!” 电话挂断了,奶奶半天没回过神。
老张说,不去,什么迎宾楼,我活到62岁都还没有正儿八经到什么狗屁的餐馆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更说不上过什么生日了。
奶奶就和他吵,说:“她把人都约好了,现在也没有办法通知她说请不成了,我们不去,难不成她吃了可以赖着不给钱,人家饭店里会饶过她? 死老倌,你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我们活到现在,已经不为自己活着了,我们一心一意为儿孙。”
这一顿饭很热闹,或者老张看着就是混乱。除了村子里三个和孙女读一个学校的,他一个也不认识。张婷说,都是她城里和学校里的朋友和哥们。在老张眼里,这帮少年无论男女没几个算得上正派和规矩,单单从发型上就算不上正派家庭的教养,留着一缕棕色、宝蓝色、红色、板栗色,还有一个在后脑坠着一条绿辫子的,女的也是一样,嘴唇血红、美甲,还有鼻翼上戴着亮闪闪的金属饰品,还个个会抽烟。吃的时候,上了几件啤酒,也有端着红酒的。那场面,老张后来在电话里给儿子说,他算得上是真正开了一回眼,差不多要亮瞎自己的眼睛了。他还说: “恭喜你,儿子! 你养了一个败家女,等我死了,你回来收拾残局。”
老两口心里别扭,看不惯,心里翻江倒海却假装坦然平静,没有说什么,潦草地吃了点东西,就跑到一楼门厅里等待,等着他们结束,等着为孙女结账。最先离开的是村里的三个人,在这群人里,老张眼里就这几个还算得良善和正派。他们和爷爷奶奶告别,其中一个小姑娘还特别有心地留下来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小姑娘说,这些人基本上都属于附近几所学校里读书不专心的人,好几个实际上已经辍学,有个外号叫格子的,还有个叫甩哥的挺有名的,几个女生也不简单,敢于在几所学校约架,看谁不顺眼就威胁和殴打。老张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她为什么说给自己听。老张说: “宗望家的孙女,谢谢您!”
终于结束。一群人闹嚷嚷地下来,说要唱歌,要继续嗨皮,老张结账后,找到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孙女,一把拽过来,也不言语,拦下一辆出租车,不由分说把孙女塞进车。
老张不知道,他们走了不久,叫作甩哥的和那个格子哥两个人起了冲突,一帮4个人,另一帮3个人就在迎宾楼外边斗殴,惊动警察,先后有11人被带到派出所调查,老张更不知道,孙女在学校里也在老师同场时接受了调查。
一个星期里,不,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老张一想起来,都像喉咙里不上不下卡着一个苍蝇,嗡嗡嗡,嗡嗡嗡聒噪不休。
奶奶说,孙女从周岁起就是自己领大的,虽然她有爹有娘,但是都和死了差不多,自己管她吃管她睡,怕她冷着冻着,怕她生病,哪个想到她现在这样不堪。
老张说: “你就惯着吧!”
“我不生了也不养了,你儿子看起来也生养不了,这是我还能看得见的你们张氏门中最后一个人了。死老倌,你也不用骂! 什么我都认了。”
因为太过于怜惜,一个周岁时母亲离开,父亲成年累月见不到面的孩子,似乎也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希望和寄托。读到四年级的时候,老张跑到女儿家里,非常郑重地要求女儿女婿无论花钱还是想什么办法,把孙女转到城里读。两个老人设想,在城里读小学,也就可以在城里读中学,将来能够出一个读大学的张家女子,能够使一家人扬眉吐气。老张一个星期打电话催促一次女儿女婿,把两口子盯得鸡飞狗跳,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三个月后让侄女在城里插班就读。
现在老张明白了,只是已经晚了。老张懂得要让初生的小牛犊自己站起来,也懂得拔苗助长的教训,但是理论的正经道理他讲不出。他讲不出,到他家家访过的老师分析得头头是道。老师说: “孩子还小,心智还不成熟,还离不开父母亲情呵护。在陌生的环境里,她融不进去,她无处倾诉撒娇,她脆弱的心灵得不到一丝安慰,如果遇到不良诱惑,她很容易就染上恶习走上歧途。”
老张不知道的是,孙女在城市里读小学,见识、习惯甚至语言都和周围的孩子不在一条路上,她经常受到歧视。她很快获得山皮条和黑妞的外号。在一次如厕后,她的花短裤被人窥见,在女生中又一次被嘲笑,有人问她是不是从哪个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有人问她值不值3块钱。最令她羞辱的是一次女生中的讨论。她们议论人是从母亲身体上哪里生出来的,孩子们从童话里深受启示,说从肚脐眼和胳肢窝出来的,还各自讲述理由。
老张不知道,姑妈是医生,姑父是一个派出所所长,经常有人请他们一家吃饭。这种时候,孙女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热冷菜剩饭; 表姐长着她4岁,娇生惯养和自私,并不愿意接纳这个舅舅家的表妹。严厉呵斥她不准动她的东西。她压抑不住好奇心,悄悄地翻动过表姐的平板电脑。表姐在饭桌上发脾气,呵斥她说不准踏进她的房间一步。姑母叫她要懂规矩,姑父说回家了没有什么事就尽量待在房间里。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无论怎么说都不愿意再回到城里读初中。
在她9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或许良心发现,委托自己兄弟把女儿带到她务工的地方去了两次,每次十天半月,每次给女儿买了一身新衣服。在母亲从业的发廊里,她看见进进出出的胖子和瘦得像干猴子、粗嗓门和闷声不作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的、貌似正经和不正经的、老的和少的男人,有的还伸手捏捏她的脸蛋,说这妞黑里透着红,也是一棵水嫩白菜呢。她也见过一小间一小间鸽子笼一样的小房子,房子里发出一些平常听不到的咿呀声音,她看着母亲和她的同事们抽烟和喝酒,她还看见她们观看赤身裸体男人女人搂在一起亲嘴的碟片,她们说等她长大了就懂了,这叫生活片。她讨厌这种地方,她也讨厌母亲,两次以后她无论谁说谁叫她都没有答应跟着去母亲那里。
老张更不知道,生日事件之后不久,格子哥和甩哥因为抢劫涉嫌犯罪,经公安侦查,经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正在等待判决。张婷和她的大姐大几个人开始在酒吧里推销酒水和香烟,之后业务范围拓展,从酒吧到量贩KTV,从小城市到州城到昆明乃至出省。
老张更不知道,班主任和张婷有过一次对话。
“在外边住酒店要刷脸要扫描身份证,你一个未成年人怎么办?”
张婷笑了,说: “社会很大,很复杂,靠想象是想不全的。住个店算得是最小的事情,我们找人代开房间,我们租赁小宾馆房间,押一个假证,还可以专门找那些不需要刷脸的地方。”
春分节过去了,秧田里秧苗已经发绿。山村里的柿子树举着的枝枝丫丫冒出芽尖,有一抹翠绿,那些陈年的柿子在鸟雀坚持不懈的啄食中,只剩下一个纽扣大小的柿蒂,挂着一缕干枯的柿皮,和残损蛛丝尘索一起随风飘荡。
能够保存的柿子,要在还没有熟透硬铮铮的时候采收,要摘来多依果一起在草屑里堆捂十天半月; 现在柿子被大量遗弃,柿树可有知觉,柿树可会如人一般伤心流泪。
张婷奶奶想着心事,内心酸楚。她从堆着干草屑的箩筐里捡出几个红彤彤没有鸟啄孔洞的柿子,也从村口小贩那里买来几个苹果,郑重其事地在张婷从房间里走出,准备吃午饭然后回学校去的那天上午,把柿子苹果上桌。奶奶在心里说,吃柿子和苹果,图个事事顺利,图个平平安安。
看着孙女坐上农村公交,看见孙女从来没有过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挥手告别,那一刻,奶奶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