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案子
2023-12-26李跃慧
◎李跃慧
舒晓明所在那个地方叫龙水镇,可惜这几年云南省许多地方都干旱得厉害,龙水镇也不能幸免。甘妮想着蔬菜水果应该是实用的,所以就到县城农贸市场买了一些放得住的白菜、包菜和青椒,又买了些苹果和柑橘,想想缺点儿什么,又买了一条烟,大包小袋提着,坐上了开往龙水镇的班车。
甘妮没想到去龙水镇的路那么难走,路形复杂,上坡下坡,绕来绕去,窄窄的水泥路上,要不时和鸡狗牛羊相互礼让。走走停停,颠颠簸簸,从不晕车的甘妮也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班车刚到龙水镇街头停稳,甘妮便冲下车,跑到一个角落狠狠吐,狠狠吐。直到胃里清空,才感觉有些精神。她掏出纸巾擦擦眼泪,回车上提了东西,向班车师傅打听: “派出所怎么走?”
“直走,街尾那院房子就是派出所。”
甘妮眯起眼细看,远处是有那么一抹深蓝。十二月的天,早晨冷,白天太阳却热辣,街道两边一棵树也没有,无遮无蔽,空气很干燥,稍有一丝风就会扬起尘土,迷了眼。甘妮觉得舒晓明在这样的环境一待五年,也不容易。她觉得自己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理亏似的不敢打电话叫舒晓明出来接,自己头发蓬乱地提了东西,一步一步挨到派出所去。
一楼的办公室门开着,却连进几间都没有人,甘妮忍不住嘀咕: “人都跑哪去啦?” 一个小姑娘应声从其中一间出来,制服很新,面孔也红扑扑的: “您好,要办什么事吗?”
“我找舒晓明。我是他女朋友的同事。”
“他们都出去了。您到值班室休息会儿吧,我去给您倒水。” 小姑娘帮着甘妮把东西提到值班室。
“是有案子吗,人都出去了?” 甘妮随口问。
那小姑娘 “嗯” 一声,笑笑,到饮水机前接水。甘妮说: “我要冷的。”
那小姑娘说: “这是井水,可不像矿泉水能喝冷的。前几天我们连自来水都断了。真不知要旱到什么时候。”
甘妮把苹果和柑橘拿一些出来分给小姑娘,小姑娘忙说: “够了,我们少吃几个,剩下的下午拿到郭奶奶家,就算是舒哥买的礼物啦。下午他们都在郭奶奶家吃饭,我打电话叫舒哥回来接你去。”
“我不去啦,我又不认识人家。”甘妮不好意思。
“吃杀猪饭呀,去的人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的。郭奶奶儿子儿媳前些年出车祸死了,有一个孙子又是傻的,去年就找不到人帮她杀猪,喂到今年有五百多斤的样子,更不好找人了,舒哥就说趁着今天没什么事,大家一起帮她杀猪,腌肉,做点菜热热闹闹吃一顿,也省得郭奶奶总哭天抹泪的。”
“杀猪?” 甘妮差点被有丝土腥气的井水呛住,“你们所长不会说舒晓明他们不务正业吗?”
“乡下不比城里,比这零碎的事我们都常遇到,不管鸡毛蒜皮,摊到手里就得当正事来做。所长开会去了,不然这事也有他一份。舒哥更推不脱,这是他帮扶的人家。”
甘妮摸摸头发,几乎可以听到泥沙在其间沙沙响。她多想洗个头,可是没好意思说出口。那小姑娘倒聪明,爽快地说: “我提桶水给你洗头。”
甘妮犹豫: “这——可以吗?”
“没关系,不缺这一桶。今天洗洗,往后戴个大帽子把头发遮起来,就不用经常洗了。”
那小姑娘把甘妮领到后院,在井里打了水,掺点儿热水给甘妮洗头。交谈中甘妮得知小姑娘姓王,去年刚从警校毕业。甘妮也把自己的情况做了简略介绍: “我叫甘妮,小学老师。我的同事、好朋友雅雅有事脱不开身,非叫我代她来看看她男朋友。其实,这种事怎么好代劳呢?”
“就是的,” 小王打趣,“太尽责不好,不尽责也不好。”
两人笑做一团。笑过小王说:“不过舒哥是个好相处的人,他会感激你的好心,体谅你的难处。”
“但愿吧。” 甘妮可不敢太乐观,因为她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他不迁怒于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下午太阳热辣劲一过,风就转凉了。一辆摩托车开到院里停下,取下安全帽,甘妮认出正是舒晓明。甘妮和舒晓明因为雅雅的关系见过很多次面,但也都是友好的打个招呼,偶尔简单地交谈一下,熟,但又不是太熟。舒晓明五官算英俊,可惜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黑而粗糙,比起宋老板那白白净净的样子就差了一截。
甘妮心怀鬼胎,到底是有些不自在,舒晓明已经同她打招呼了: “怠慢了,甘妮。我是想你坐车辛苦,让你在这多休息会儿,做好菜才来接你。”
甘妮把那些蔬菜水果指给舒晓明,舒晓明双眼一亮,掂着苹果、柑橘,又皱起眉头: “这水果没买成啊!”
甘妮忙问: “怎么了? 我都生怕不新鲜,挑最贵的买的呢。”
“就是太贵太好了,捡便宜些的买,能多买好些呢,可惜了。”
甘妮都不知说什么好,窘住了。小王连忙说: “舒哥你昏头啦,人家买给你都便宜你了,你还挑三拣四。”
舒晓明也觉出了自己的失言,尴尬一笑: “我说话随便惯了,别介意啊。其实你买这些东西真是雪中送炭。”
甘妮实话实说道: “我奶奶的消费观也同你一样,买了好东西她会骂人的。” 又从提包里取出烟,“不知这东西又合不合你意?”
舒晓明忙双手接过: “谢谢,谢谢,再不敢挑三拣四了。”
甘妮说: “不用谢,你不骂我就成了。”
舒晓明扭头同小王说: “把你那小饭盒拿来,我给你端点儿肉。” 小王说: “不要。据说吃素能保持高度清醒,我自己下碗面吃。你们快去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小王给甘妮找来一顶花帽子,舒晓明说: “安全帽! 安全帽!” 他又贡献了一件自己的棉服,甘妮嫌肥大: “我自己有衣服。” 他不由分说:“那不顶用,山上风大。”
路是水泥路,不过边上尘土飞扬,路旁的树有不少都干死了。舒晓明说: “老百姓不容易的,干水,什么也不好种。”
甘妮点着头,也不管舒晓明看不看得见。她不敢张开嘴巴,怕尘土呛进嘴里。
到一个村口时,舒晓明突然喊了一声,急急把车停在路边。
“我们到了?”
舒晓明说: “你也晓得疼?”
那女人爬过来求舒晓明: “你放开他嘛! 是我不该嘴馋,想磨点黄豆搅豆汤喝,他说这要留着卖钱,给娃买作业本,给娃他奶买药……”
舒晓明松了手: “那也不能打人啊! 打人犯法知道不?”
男人就垂了头站着,不吭声。
舒晓明起身走到摩托车那儿去,从后座取下原本要拿到郭奶奶家去的那些水果、蔬菜,放到磨盘上,同甘妮说: “衣服都弄脏了,我们回去跟小王吃面吧。”
甘妮急道: “别掂着吃了,咱们快去处理一下你的鼻子吧,看那血流的。”
“不要紧。”
“快去瞧瞧,你吓着我了。” 甘妮真给吓坏了。
响起了隐约的马蹄声,萧琼知道是家里人追来。她略为犹豫才道:“老哥哥不许返悔。”见游仓海连连点头她又道:“请老哥哥转告我羽弟:他的琼姐会为他守候,还愿意随他天涯海角。”说完带转马头疾驰而去。
到卫生院简单处理了一下,幸亏没有折了鼻梁骨,医生开了些消炎止血的药。小王正在捞面条,看见舒晓明衣服上沾满灰尘,脸肿着,鼻子里塞着药棉,不禁吃一惊: “舒哥这是怎么了? 你车技挺好的呀!”
舒晓明叹: “别提了。”
吃完面,三个人坐在值班室里看电视。舒晓明竟不提起雅雅一字半句,只是斜倚在沙发上听甘妮和小王聊天。倒是小王说: “舒哥,女朋友自己抽不开身也不忘托人来看你,你不打个电话表示一下? 还是早已通过电话,心有灵犀呀?”
舒晓明笑笑: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通过电话了。”
“真的?” 这是甘妮不知道的。
小王说: “那就是舒哥你不对,女朋友不接电话可以,你却是不能不打的。”
“你俩最近怎么了?” 甘妮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 舒晓明摊着手,苦笑,“我每次打电话给她,她都说很忙,她安排我做个什么事,我又总是没有假期。”
小王吃惊: “舒哥,你追女朋友,用的是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 那你活该打光棍呀!”
舒晓明一言难尽的样子,也不肯再持续这个话题了。甘妮只知道雅雅去意已决,却不知道在分隔两地的五年里,他们早已渐行渐远,背道而驰。
舒晓明说: “甘妮,你远来是客,要不就在我宿舍休息,我同小钟小林他们挤一挤。后天是龙水镇街天,很热闹的,你赶了街才回去吧,喜欢什么土特产,到时我买了送你。”
甘妮推辞: “我住店好了。”
小王说: “这镇上卖吃的用的店都有,就是没有开旅店的。”
“那我和你住。”
小王笑着摇手: “甘妮姐,你就给舒哥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吧,舒哥的宿舍,收拾得超干净,他妹妹来了也住他宿舍。”
甘妮身临其境,才知道小王所言不虚。三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间,置了带镜子的衣柜、书柜、书桌和床。衣裳全部是洗干净的,冬装与夏装分开挂着; 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靠墙的书柜上码了满满当当的书,有刑侦方面、心理学方面的理论书籍,也有乡土小说、汽车杂志。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铺得平平整整。甘妮受了一点震撼,在她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会如此的认真与严谨,即使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也始终如一保持了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甘妮对舒晓明,油然生出一丝敬意。
天刚蒙蒙亮,甘妮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打开门,努力睁着眼睛,看见舒晓明穿戴整洁,站在门外,药棉已经拿掉,脸仔细洗过,如果再戴个墨镜的话,青肿应该也看不到了。
“起这么早。” 甘妮揉着眼睛。
“我到农户家里买只土鸡,杀了放在小厨房里,炉子上烧的水也快开了,你快去守着烫出来,中午和小王煮了吃吧。”
“那你们呢?”
“我们设卡查车,没有准点,不用管我们。”
“你不是爱省钱吗? 土鸡很贵的。”
舒晓明笑笑: “还在为昨天的话生气? 那我再郑重道一次歉。”
“不不不,” 甘妮说,“我觉得你省是有道理的。”
“不好意思了,没时间陪你逛逛。回头咱们再聊。” 舒晓明快步跑下楼,与同事坐上车走了。
中午甘妮煮好鸡肉,和小王一起吃饭。小王不肯吃肉: “我从小就不爱吃肉。” 甘妮苦劝她喝点儿鸡汤,小王尝一口: “这倒是不腻,还有点儿回甜。” 两人正准备享用午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小王丢下筷子跑去接听,脸色突变,火速打给舒晓明他们。
甘妮也吓着了: “出命案了?”
“哎呀! 郭奶奶的傻孙子昨晚偷喝了些酒,今早上又疯了,砸了家里的电视机,又打伤了邻居家的小孩,这不是要命呀你说!”
“他原来就有疯病?”
“犯过好几回了,去年我们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住了三个月,医生说这病反复大,千万别沾酒,可他傻呀,不听。郭奶奶又管不住他。”
两人再也无心吃饭,站在院子里等舒晓明他们的消息。
过了一个多小时,警车终于开回派出所。舒晓明扶着一个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奶奶下来,两个同事随后下车,关上车门。舒晓明说: “弄点东西给他吃,我们也随便吃点儿,路上吃东西就不方便了。”
甘妮问: “人呢?”
舒晓明说: “在车里。”
“不让下来吃吗?”
“那个样子,还是算了吧,别冒险。”
甘妮重新摆饭的工夫,小王已从外面小馆子里买了些凉粉凉菜回来,还买了些饼干和矿泉水,说给他们带着路上吃。
甘妮舀了一大碗饭,泡些鸡汤,又搛几大块鸡肉在上面,老奶奶泪眼婆娑说: “等我喂他。”
舒晓明一把接过: “我来。”
小王按住老奶奶: “郭奶奶您还是别忙去,被您孙子推一把就不得了。”
甘妮好奇,跟在舒晓明身后。舒晓明打开车门,甘妮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坐在后座,双手被一条宽布带缚着,双脚也被缚着固定在座位上。小伙子长得白白胖胖,除了双目呆滞,神色茫然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舒晓明解开了小伙子手上的束缚,把碗筷递在他手里,哄他: “喏,快吃饭,吃了带你去玩,去钓大鱼。”
“鱼?” 那小伙眼光一聚。
“嗯,钓大鱼! 快吃。”
那小伙筷子一理,呼噜呼噜大嘴扒饭吃肉,连鸡骨头都嚼碎了。甘妮觉得可怜,凑近些跟他说话: “骨头要吐掉呀,还吃吗? 来,我再给你舀……”
舒晓明忽然喊: “甘妮让开!”
话音未落,“呼” 的一声,小伙子手中大白瓷碗已朝着甘妮的面门飞过来,甘妮来不及惊叫,碗已碎在舒晓明手背上,他把手挡在了甘妮脸前。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等甘妮明白过来是怎么回来,舒晓明手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
小钟小林两位同事闻声赶出来,经过一番折腾,又把那小伙子的手给捆上了。
郭奶奶望见舒晓明一手的血,又哭起来,连叫怎么好,又骂她孙子,甘妮和小王忙把舒晓明拉到卫生院去,相熟的医生也吃了一惊: “小舒,你这又是怎么了?”
舒晓明疼得直吸冷气: “快给我上点药,疼死了。”
清洗伤口颇花了些时间。伤口深,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缝合了。
甘妮说: “医生,什么破伤风针啊,消炎针啊,你都给他打上,钱算我的,不然以后落了残疾,或是得了破伤风,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甘妮真的内疚,不止内疚,而且后怕。若那只碗碎在她脸上,那针线就得缝在她脸上,留下伤疤也是长在她脸上——简直不敢去想。
谁知舒晓明却怕打针,忙着要走。甘妮和小王把他扯住,同医生说:“快打,快打。”
在她俩坚持下,医生不仅给舒晓明打了破伤风针,还输上了液。
这时郭奶奶又哭哭啼啼摸到卫生院来了,小林跟在她后面。舒晓明说: “等我输完这瓶咱们就走。”
小林说: “我和小钟去,你跟小王守所里吧,明天是街天,事情不少呢。”
舒晓晓明想一想: “也行。那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能再让他伤着人了。”
郭奶奶抖抖索索一层一层解开衣服,从贴身挎着的绣花小包里掏出一张卡来,递在舒晓明手里: “小舒啊,你从这取三千五,三千叫小林他们拿去给那小豺狗吃的治病,五百给你医手,买两斤果子吃。奶奶对不起你啊!”
舒晓明把卡推回去: “郭奶奶,我看病吃药自己有医保,不用您的钱。您孙子看病的钱,政府有优惠政策,花不了多少的,我们先跟医院交接,该出多少我再告诉您。小王,帮忙给她装好。”
小王把卡给郭奶奶装回兜里,又替她理好衣服: “郭奶奶,您家里还有个烂摊子要收拾呢。来,我们去街上看看,我找张车送您回村。”
小林小钟也出发了。剩下甘妮陪着舒晓明。
“饿吧?”
舒小明脱口说: “有点儿。” 看看自己一手包着纱布,一手挂着吊瓶,他又改口,“也不怎么饿。”
甘妮回派出所端了一碗鸡汤泡饭,要拿调羹舀给他吃,舒晓明竟脸红了: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自己吃。”
甘妮说: “要是雅雅在,就能喂你吃了。” 可是提起雅雅,气氛忽然尴尬起来。甘妮有点忐忑,舒晓明有点黯然。
甘妮努力想打破沉默,却又有点语无伦次: “我们昨晚说起你和雅雅,那——你知道雅雅的想法么?”
舒晓明沉默一会儿。
甘妮觉得自己这趟差实在太不光彩,要说的话都那么唐突,羞愧得快抬不起头来。
舒晓明却忽然笑了: “甘妮,你是心思单纯的好人。”
“咹?” 甘妮抬起头,“五年感情,眼看就保不住了,你不着急,不难过?”
“连同事朋友都能替我着急,我作为当事人又怎么会不急? 买房的事情,就是我为着表示结婚诚意,竭力坚持的,我知道她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不然我家在县城自建的楼房空着好几层呢,何必另买? 雅雅是学音乐的,她爱浪漫,喜欢新鲜感,可我就是这么一个简单枯燥的人,她想追求的高品质生活,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所以我不生她的气。难过又有什么办法? 日子照样要过。说我死要面子也好,冷漠无情也罢,反正,抱着女朋友大腿痛哭的事,我做不来。”
甘妮松一口气: “总算是个明白人。”
舒晓明说: “奇怪呀,怎么你倒是喜上眉梢的样子?”
甘妮笑: “是啊,不晓得怎么有这个嗜好,看到别人好就羡慕妒忌恨,听见别人分手就会欢呼雀跃。”
舒晓明很惊讶的样子: “甘妮,你还有这样阴暗的一面?” 其实是知道她的来意,也明白她替他担忧的好心。
也只能开开玩笑。再怎么耿耿于心的事,也会随着时日慢慢释怀吧。
晚上雅雅给甘妮打电话: “怎么样?”
甘妮瞧瞧靠在值班室床上看新闻的舒晓明,走到门外小声说: “其实是挺不错的一个人,你真不觉得可惜吗?”
雅雅说: “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啊。可现在不能拖了,小宋……他向我求婚。”
“那你答应了?”
“要是打算拒绝,也不会同他相处了。” 雅雅回答得很直白。
甘妮忽然觉得替舒晓明难过:“你应该自己同舒晓明说,你不觉得吗,怎么样也要亲口给他一个交代,这是对他最起码的尊重。”
“甘妮,可是我……怎么说出口呢?”
“我不知道,这我帮不了你了。”甘妮挂了电话,泪水夺眶而出。
舒晓明说: “甘妮,外面冷啊,接个电话要跑那么远吗?”
甘妮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回屋怔怔坐着。然后,舒晓明的电话响了。
“什么事说吧。” 舒晓明的声音平静淡定,波澜不起。
“……”
“你不说,我也想到了。”
“……”
“那就这样吧。也祝你幸福。”
也许是惋惜,或许是替舒晓明不值,甘妮掏出纸巾,悄悄拭去自己为别人的故事流下的眼泪。”
舒小明说: “我都没有哭。”
甘妮破涕为笑: “当然,你毫发无伤,你把分手说得跟路边寒暄一样。”
舒晓明抹抹脸: “再好的茶,无味了的时候也只能倒掉。”
甘妮想一想,其实她也欣赏这样适可而止的智慧,鱼死网破的纠缠和一蹶不振的堕落都很可怕。”
舒小明显出倦意: “我想靠会儿。你也早点休息吧,有事到小宋那间宿舍叫我。”
新闻联播结束,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闯进值班室,哭道: “快帮我找女儿,求求你们,快帮我把她找回来!”
甘妮吓一跳,忙叫: “小王! 小王!”
小王关着门在办公室里查资料,听到声音赶紧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待看清来人,是认识的,“杨老板——杨姐,你这是怎么了?”
杨老板一把抓住小王,泣不成声:“我姑娘,我今早帮她收拾东西,看见书里夹一张她跟一个男娃儿的合照,我就问了一声,她还和我顶嘴,我骂了她几句,谁知中午她悄悄跑出去了,留张条说,说不想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小王叹口气: “杨姐,也不是我说,你那张嘴实在太厉害了,你看龙水镇这条街上,做生意的、赶街的,谁不怕你那张嘴,更别说你女儿一个小姑娘家了。”
杨老板只是哭。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舒晓明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楼上下来了,“小王,你打电话问问今天中午一点以后那两张大班车的司机,看她有没有坐车出镇,另外附近那些有车的也问问,我尽量多叫些人大家一起找。”
舒晓明把街上做生意的老板们都发动起来,那些大小老板本来与卖煮米线的杨老板同是生意人,又是街坊邻居,换了别人早就帮忙找了,可是因为杨老板米线虽煮得好吃、生意兴隆,人却小气爱计较,嘴巴又特别辣,平时没少得罪人,所以没人主动帮她。现在见舒晓明来喊,自然不会不给面子。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都推出来,没车的也找了手电筒,准备出发。
舒晓明对杨老板说: “别光顾哭,说说你们家都有些什么亲戚朋友,住在什么地方,你女儿要好的同学朋友也仔细想想,找过的不算,没找过的都说说。”
杨老板一边想,一边哭哭啼啼说了,人群当中就陆续有人自主领命、分头出发了。
舒晓明又挑了些年轻腿脚快的,吩咐他们到附近的河、坝、小水库周边找找。
这时小王电话打过来,确定杨老板的女儿没有离开龙水镇。
杨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她死了我也不活了!”
舒晓明和甘妮一边一个把她扶起来,拖到她门前的长凳上坐着。舒晓明说: “甘妮,你在这儿陪着她,我到后面小树林去看看。”
甘妮忙说: “我也去。”
“天黑,路不好走,在这儿等我回来。”
甘妮忍不住说: “那你小心,已经伤了手,可别再把脚也崴了。”
舒晓明说: “给我两句好话呀。”
一个小时后,舒晓明回来了,没有找到。再过半小时,去得近一些的人陆续回来,也没有找到。大家又往另外的方向去找。
折腾到天亮,舒晓明他们在街后面一个废弃的烤烟棚里找到了杨老板的女儿。那女孩原意只想叫母亲着着急,四处逛了半天没地方去,就到那烤烟棚躲起来了,烤烟棚里暖和,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知道杨老板素日嘴巴不饶人的,叫她着着急,得个教训也好,都不怪那小姑娘。舒晓明就说: “杨老板,大家帮你找了一晚上的人,你也该说几句好话,谢谢人家。以后也别动不动就撒泼骂街,多不文明。你男人不在了,他的亲戚都不愿意理你,你一个外乡人在龙水镇,靠得着的也就是这些街坊邻居,要是把他们得罪光了,以后看谁还帮你。”
舒晓明的话一点情面不留,那杨老板却也不辩驳了,她谢过众人,殷勤表示要请大家吃早点。有几个人欣然进店坐下,等着吃,但多数人晓得她也不容易,也不图那一碗米线吃,各自散了。
杨老板又请舒晓明和甘妮,舒晓明说: “甘妮吃吧,我只想睡觉。”
杨老板拉住甘妮,连说: “姑娘你给个面子,给个面子。” 甘妮挣不脱,只得进店坐了。杨老板的女儿不知是平日就温顺,还是知道昨晚众人为找她折腾了一夜,显得很乖巧,给客人倒水拿瓜子,帮她妈端米线、添佐料。甘妮一边吃着肉酱丰足、味道鲜美的米线,一边同杨老板说: “以后有事情好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很敏感的,你要她听你的话,你得先学会尊重她的想法。”
杨老板赔着笑脸: “是,我晓得了。姑娘,你性子真好,长得又好,小舒真是好福气呀!”
甘妮见扯到自己身上,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老板迁就地点着头: “嗯嗯,不是不是。”
甘妮岔开话题: “杨老板昨晚那么累,今天可要好好休息了。”
“今天不能休息,今天是街天,能卖一百多碗呢。三四天才逢着一次,我们的生意就全指望街天。”
甘妮吃完,掏出五十元塞到小姑娘手里,那小姑娘惊慌推让,甘妮说: “这个不是米线钱,是我请你买糖吃的。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你懂得爱惜自己,没有真的去做出追悔不及的事情,这值得表扬。不过以后不能让你妈妈这样担心你了,她哭了一晚上呢。你要一直不回家,她能哭死。”
杨老板要把钱还甘妮,甘妮说:“杨老板,你家的米线很好吃,我也祝你生意兴隆。你要再推辞,下次我不敢来你家了。”
杨老板只得叫女儿收了。她也知道甘妮是好心给她开个早张,不忍心那几个人白吃了她的。
街天果然热闹。早早有人拉了肉和新鲜蔬果来卖,甘妮买了排骨和腿肉,见番茄又大又红特别可爱,又称了几个。就要离开龙水镇了,她决定好好做一顿饭给舒晓明和他的同事吃。
中午,小钟小林回来了。舒晓明也睡醒了,起来洗脸刷牙。小王说:“好香,看甘妮做了什么。”
大家一齐涌到小厨房,都忍不住惊叹: “哇,漂亮!”
只见那瓷砖桌上摆着香喷喷的油炸排骨,圆鼓鼓的小瓜蒸肉,红番茄洒了白糖做成的 “火山下雪”,碧绿脆嫩的煮白菜。
小王把小瓜盖子打开,挑一筷子蒸在里面的肉尝了尝,眉飞色舞:“这肉剁得真细,借了一点瓜香,不腥不腻。”
小林问: “你不是讨厌吃肉吗?快别吃了,叫我们多吃两口。”
小王翻个白眼: “想得美!”
小钟说: “同样是小瓜白菜,有人做的就像艺术品,有人煮的就像猪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小王狠狠说: “以后我连猪食都不煮了,饿死你!”
大家话不多说,端碗拿筷,投入紧张的战斗。
甘妮觉得他们真容易满足,做一顿好吃的已能让他们乐成这样。
一起蹲在井边洗碗的时候,小王说: “甘妮姐,要是舒哥和女朋友分手了,你考虑考虑他呀。他虽然性格沉闷无趣,却是个很靠谱的人。”
甘妮脸一红: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分手?”
小王说: “这么疏远,分明不是一路人,分手是迟早的事。别看我年纪轻啊,见的事可多啦。”
这时舒晓明朝这边喊: “甘妮,我去换药,你要逛街就一起吧,看上什么我买了送你。”
中午正是街市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人,满耳朵都是声音,商贩激情洋溢地叫卖,赶街子的人粗声大嗓呼朋引伴,汽车喇叭急躁又无奈地叫着,还有牛嘶马鸣,鸡鸭鹅在人手底下扑腾……不时有人同舒晓明打招呼,嘴巴里说说笑笑,目光却都亮亮地看向甘妮,舒晓明笑笑,也不说什么。甘妮只好装看不见。
甘妮看上一种粘满花生的麦芽糖,介于脆与软之间,敲击时叮当作响,嚼起来又缠绵唇齿,甜而不腻,余味绵长。
舒晓明付了钱,把糖替甘妮提着,任她小块小块拿吃。虽然他只有一只手方便,但他坚持着自己应有的风度。甘妮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他其实并不出色,也未见得有多高远的目标,整天处理的不过是些琐碎的、甚至都不必花费心神的小案子。他想要给予别人的,也许正是他自己希望得到的: 安稳平实的日子。
恰好她也胸无大志,只是喜欢小故事里的小人物。她倾心于他经手、她亲见的那些小小案件,那些欲诉还休的苦涩,那些滚热的泪与切身的痛,生生打动她。
甘妮觉着这热闹的街子,她愿意多赶几回,也许很多很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