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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玉林西路的尽头

2023-12-26洁尘

散文 2023年11期
关键词:小酒馆玉林酒吧

洁尘

对于我来说,1998 年到2008 年,玉林西路,以白夜为基点,对面的飘香火锅,隔壁的龙虾一绝,一路走过去,到芳沁街的小酒馆、千高原,瑞升广场的小房子、弥渡,还有沿街的那些服装小店……这个场域就像一个时间的大筛子,我和好些老朋友老熟人在这里相识相遇,然后慢慢地,又各自从彼此的筛子眼里漏出去,湮没在人海之中。

时间的筛子眼,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哪些人会漏出去?哪些人会留下来?是暂时留下来?还是一直留下来?都说不清楚,基本上全是“缘分”这个微妙的东西在起作用。

我在成都出入得最多的夜生活场所就是“白夜”。先是在玉林西路上的老白夜,后来是宽窄巷子的新白夜,这两年是玉林芳华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

近几年,我已经完全不泡吧了,不是不想泡,是泡不了了。人到中年,精力不济,晚饭过后就开始出现明显的倦困,完全无法抵御。平时在家,我差不多十点就开始洗漱,十一点过就睡了。这样的状态,夜生活是不可能的了。

我写过很多关于“白夜”的文字。其中有一篇《在成都,诗歌如雨》,是我自己很喜欢的,记述白夜的一次诗会。

何小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缓缓地读完《送一颗炮弹到喜玛拉雅山顶》后,转而用四川话急切地问,《今天你杀人了吗?》,“本来想等到秋天才问这句话/ 但现在话已到嘴边/今天你杀人了吗? / 一个杀手就这样在我的询问中/ 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听众笑了,但笑容迅即被何小竹更为急切且十分焦灼的语速给扯走了,“……我又碰见了他/ 他满头大汗,我也满头大汗/ 今天你杀人了吗? / 他还是笑容灿烂/ 请你喝鱼汤吧,他说……”。好多人可能愣了,平时温和淡定的何小竹居然有这样的戏剧性的表现力? 我是见过他的表演的,但这次比平时的表演出彩。“……他抓了一条鱼在手上/ 问我,鲜活的不好吗? / 死鱼有谁要? ”他抬眼看了一眼大家,结束,笑,下台;众人鼓掌,大笑。

在六十平米的“白夜”酒吧,朗诵者和聆听者可以达到这样彻底融合的交流效果。那是2005 年7 月9 日的晚上。这个诗歌朗诵会本来会在一个一万平米的场所举行,作为成都国际诗歌节的一个重头节目,策展人、女诗人翟永明和北京女导演曹克非把这个朗诵会当成一个戏剧作品做了精心的设计。诗歌节临开始前被取消后,大型朗诵会变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朋友聚会。

…………

这中间,柏桦上去了。他短促地憨厚地笑,有点紧张,他抬头看看大家,又看看诗稿,摘下眼镜,把诗稿凑到眼前,正待朗读,又放下,对大家说:“我朗读的是《在清朝》。我要说明一下,其实在清朝就是在成都。”全场寂静一片,啊,《在清朝》,那是我们这么多年一读再读百读不厌的诗啊。柏桦读得很慢,普通话很不标准。我的眼睛有点发潮——我们的青春!我们青春时代的桂冠诗人!

“在清朝/ 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牛羊无事,百姓下棋……在清朝/ 山水画臻于完美/ 纸张泛滥,风筝遍地/灯笼得了要领……在清朝/ 诗人不事营生、爱面子/ 饮酒落花,风和日丽/ 池塘的水很肥/ 两只鸭子迎风游泳/ 风马牛不相及……”

我几乎能背这首诗,可以在心里跟着诗人念。“在清朝,哲学如雨”;在成都,诗歌如雨。这个晚上,我被淋湿了……

那些在白夜的夜晚啊!诗,小说,写作。这段文字里提到的那些诗人,有的已经到国外生活好多年,有的很久不露面了,隐没在成都或者其他城市的人群之中。那晚诗会的主持人胡续冬,看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抽,真是难过,他在2021 年夏天猝然离世,让众友惊骇不已进而怀想不绝。

玉林西路的夜色,如果被我美化的话,是黄玉和蓝丝绒绞裹的夜色。从老白夜的门口望出去,尤其如此。

2021 年10 月1 日,老白夜重回原址,重回玉林。那天晚上,太多老友聚集在一起。很久不见的人见面都说“哎呀你一点儿都没变的嘛”。其实都变了。那天晚上,我特意跑到老白夜的门口去望了一会儿,黄玉还在,蓝丝绒还在,但又有另外的颜色夹杂其中,一时找不到美化的比喻。回忆这种魔法,在此处还没能靠近,更没能抵达。

好多人喜欢赵雷的《成都》。我觉得也挺好听,旋律平易亲切,其中还有一句很有味道的歌词,“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很有画面感,好拽,北京男孩嘛。成都男孩相对来说更温柔灵巧,会和女孩子手牵手。

对于成都人来说,这首歌里有两个词很惹眼,一个是“玉林路”。有人赶紧勘误,说没有玉林路,只有玉林西路、玉林北路……歌词有什么好较真的,就是玉林小区嘛。这个地方,成都人都熟悉,作为成都最早且最为成熟的夜生活根据地,很多人青春期的夜晚就是在这个区域晃荡过去的。我在我的小说里写过好多次玉林小区,一般来说,书中人物需要在酒吧见面的时候,我一般都会把他们安置到玉林小区,因为我只熟悉这里的夜色。

好些年前,深圳有个建筑论坛,请刘家琨做发言,他从建筑特色和社区文化的角度专题论述了玉林小区,在此我引述开头的一段:

我的工作室设在玉林小区。玉林小区位于成都南面,是在九十年代房地产风暴开始之前基本成形的。它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居小区,其规划组织原则是最平实的功能主义,外观也从功能经济性出发,没有粘贴任何文化符号,没有一点豪华,用诗人柏桦的话来说就是“贫穷而坦荡”。与今日遍布全城的其他小区的建筑质量、建筑材料、平面户型和建筑形式相比,它显然已经过时了。但事实上,玉林小区却成了成都最时尚、最休闲、生活状态最成熟的社区之一。玉林酒吧众多,时尚小店林立,日常生活便利,夜生活丰富多彩,成名多年的艺术家和最年轻的创业者往来出没,如果硬要类比的话,这个社区对成都而言相当于苏荷区之于纽约。

至于说为什么“苏荷”之谓是玉林小区而不是其他,刘家琨后面有很多专业性的论述。

这篇文字后来有人叫它为《玉林颂》。这种煽情方式估计会让刘家琨嘿嘿一下,不笑。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贴一篇关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游记,有人上来说,哦,巴黎的玉林小区嘛。这个说法很贴切,当然也很傲娇。换个说法谦虚一点:玉林小区,成都的蒙马特高地,搞艺术搞音乐搞文学搞媒体搞各种杂七杂八的人的聚居地。这里很多人不上班,睡得晚,因此夜店餐馆云集,堪称成都夜生活大本营。

《成都》那首歌里还有一个关键词是:小酒馆。小酒馆对于成都文化艺术圈的人来说,是老窝子的意思,老板唐蕾,也是大家熟悉喜欢的老朋友。最早的小酒馆开在玉林西路上,1997 年开业,相隔一百五十米是“白夜”。我去“白夜”的时候更多,写字的人一般都约到那里。有时候经过小酒馆的门口,总能看到几个身影在拉拉扯扯之中,一看就是高了。成都人不说高了,说,麻了。

前些年有一次去芳沁街那家小酒馆,唐蕾姐约的。那天不是周末,人不多,也没有演出。那个时候《成都》这首歌还没成为现象,小酒馆也还没有成为成都的“4A 景点”。我们在小酒馆坐了坐,喝了点啤酒。唐蕾姐问我们,想不想吃点夜宵?同行几个男的点头,几个女的摇头。唐蕾姐说,玉林第一面哦。大家一听,全体起身,分乘几辆车,尾随唐蕾姐钻到玉林一个犄角旮旯的街边小店里。深夜的小面店客人依然打拥堂,我们各自找好位置,看唐蕾姐站在店面中央,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捞鱼一般地点着同行的人头:“一、二、三……这边还有个,四……哦,那儿还有一个,五……”好像一共十来个人吧,一人一碗面,每个人一扫而空,包括早就不敢碰夜宵的减肥的女人们。

2011 年7 月3 日深夜两点,我坐在“弥渡”酒吧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夜光中周围房子的轮廓,还有又下起来的雨。

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是因为暴雨。而且已经暴了好久了。

这个深夜的这场雨照平常来看,不算小,但比起下午和黄昏时的雨,已经不能算雨了。当天下午至黄昏的大暴雨,不知道是多少年一遇,有说是三十年一遇,有说是五十年一遇,那天下午,微博上全在吆喝着到成都看海。那天我正好有饭局出门,陷入海里,在路上辗转挣扎,二十分钟的车程走了两个半小时才到。这不,到了深夜,大家从午夜才结束的饭局上转台至酒吧,一方面是兴致高不肯散,另一方面也是干脆聚在一块儿压压惊。

“弥渡”的对面还有一个小酒吧,叫“小房子”,这两个酒吧分别是成都画家和成都文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这两拨人又经常因为活动汇聚在窄巷子的大酒吧“白夜”里。这个晚上,因为一同的朋友大多是画家,所以我们去了“弥渡”。

我平时去“小房子”比较多,特别是有外地文人朋友来蓉,我经常会带他们到这个让人放松的小酒吧来,这里的室内布置就是让人可以东倒西歪的那种,长长的木桌木椅,椅子上扔着厚厚的手工织布的大垫子,墙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海报和便条。小房子的老板叫杜姐,江湖人称“诗歌的表姐”,为人亲切温柔,很受大家欢迎。杜姐喜欢民族风的宽袍阔袖的打扮,棉麻质地,灰绿暗红的色调,衣摆裙裾有各种绣花,艳硕的藏式首饰。她特别爱戴一条小铜锣样式的项链,我对她说,每次见,就想拿根木槌敲响它,当……

“小房子”店如其名,不大,一百多平方米,分隔成三个区域,吧台之外,尽是木桌木椅,上面堆着大红大绿的土布软垫;墙上是各种海报各种涂鸦各种留言各种纸片,胡天野地的。门口缠绕着藤蔓植物,掠过枝条歪头一看,窗棂低至膝盖的店内已经坐了几个熟人,于是不走门,一抬腿就从窗户进去了。杜姐笑眯眯地过来招呼,来啦?喝啥子?还是花毛峰哇?给你们端点新鲜花生哈,好吃。

进出“小房子”不走门的不光是熟客,杜姐就住在酒吧后面的小区里,晚上打烊后,锁了前门,从后面的窗户钻出去,就回家了。

“小房子”在瑞升广场由南至北方向的右手中间位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张的,但渐渐地,这里就成了成都文化圈的一个重要据点,各路牛鬼蛇神纷纷落脚于此。

就常客来说,“小房子”的吸引力在于,到了这里就不用换场转台了。下午开始喝茶,到了晚饭时间,喊吧台小妹把附近几家实惠馆子的菜单拿过来,点几样家常川菜;或者干脆就不看菜单,反正回锅肉、水煮牛肉、鱼香肉丝、青椒土豆丝、炝莲白之类肯定是有的。过一会儿,餐馆小弟娃提着食盒过来,一盘一盘往外端,碗筷勺也一应俱全;等吃完了,小弟娃又十分机灵地出现,一盘一盘地往回收。吃的过程中,杜姐有时候会踱过来:哦,又吃回锅肉啊? 他们的回锅肉是好吃哈。

“小房子”是个迷幻之地,到这里人就会有点发癫。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一些神经兮兮的东西,在其他地方都能稳住,但一到这里就被刺激出来了。神经兮兮跟神经兮兮彼此碰撞,就发生了化学反应。小房子里面的对话是非常欢乐的,前言不搭后语,上气不接下气,天一脚地一脚,栽一头冲一头,各说各话,交流融洽。我一个女友过了几年突然省悟:真不能去小房子混了,本来是一个单身女文青,想到小房子去整点邂逅,后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单身女神经病了。

我记得那个暴雨的深夜,在“弥渡”的屋檐下,看着对面“小房子”的灯光中晃动着不甚清晰的人影,我猜,那里面一定有好些熟人。

那是深夜两点的玉林。

俱往矣。杜姐后来把“小房子”抵了出去,我也就没怎么去过那里了。既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也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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