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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2023-12-26郭爽

小说月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塔罗牌

◎郭爽

最开始她只是听。那个温柔的女声从深夜的电波中传来。 她躺在凉席和被单之间,戴着耳机听。 同寝室的女孩在黑暗中翻身,床吱呀呀响。也许还有窗外的风声、虫鸣、天边一点隐约的雷声。但耳机里的女声慢慢把这些杂音都掩去了。她听进去,从十二星座开始,讲到日食月食,再后来到复杂的金火合相、水星逆行一一讲过。 这么听了十天半月,她发现她不只对自己的星座和运程感兴趣, 不只是想趋吉避凶、摘取好运。 她学着看星盘,留意群星的运行,关注太阳的磁暴和月亮的阴晴。然后,她买了副塔罗牌,把大阿尔卡那和小阿尔卡那一共七十八张牌面的字义、对应英文和罗马数字牢记于心。 这样一来,她能像这个电台节目里叫“知星”的主播一样去看待世界了。虽然她还不能像对方那样,那么细腻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但知星说的每句话她都懂。 平常她听人说话,常常觉得意思明白,但彼此并不真的理解或在意。 把话说进对方心里去,说出对方的心里话,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吧。

她给知星写邮件。 第一封邮件里,她说到当时自己的苦恼。 她被男客人纠缠,反复拒绝后对方转而调戏美发美甲店里的另一个女孩。又一次在电话里跟妈妈吵架后,她答应跟男客人消夜。 男人一手开车,一手伸向副驾位上的她。厮打中,她抓伤男人的脸,而男人看到了她裙摆下从左腿根到膝盖上方烫伤后留下的伤疤。 三天后,美发美甲店的同事跟男人出双入对,男人逢人便讲:“那个韩宁宁,腿上有西瓜刀那么长条疤, 主动跟我睡, 我怎么可能要她? ”

疤是真的。 她的嘴像是被缝上了,匆匆结束暑期工,跟收留她借住的表姐打招呼,坐三个多小时大巴离开。 她没有回家,而是缩回职业学校的教室、宿舍里。 暑期末段的校园里空空荡荡,但很快就开学了。

她在邮件里对知星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坏? ”“我做错了什么? ”“我怎么才能报复他们? ”

回头看,那一年是煎熬,但她拿到毕业证,在老家附近的地级市找到工作,当会计。 公司不大也不小。

她一直没有收到知星的回复。

于是她试着想,如果是知星,会怎么办?一天下班后,合租的女孩没回来。 她试着用那副崭新的塔罗牌给自己问卜。 牌在凉席上铺开。第一次,要不断看塔罗使用说明才能完成。 但慢慢地,她越来越熟练了。穹宇中,星星们长出尾巴,连接到牌面,传递给她能领会或暂时不能领会但也没关系的讯息。

她想过,也许哪天见到知星,她们会有许多话可以聊吧。至少,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知星常常说,要问出一个好问题并不容易,问出一个正确的问题更不容易, 但跟星星们沟通,就是在不断地问问题。 她觉得自己的问题篮子里, 已经攒了不少蘑菇般新鲜又有趣的问题了。

她在论坛里只看,不发言。 可一个又一个对知星表达感谢、喜爱和崇拜的帖子让她感觉亲切。那些故事都一样,深夜无法入睡,意外听到了知星的声音,觉得被理解,“哭了”,每晚等着“约定”,“要成为知星姐姐那样的人”,相信宇宙一定会眷顾笨小孩,“天上的星星会说话”。也有人不只是抒发情感,还会讲自己的现实生活,比如迎战高考、走出失恋、开始工作,诸如此类。虽然在论坛里,昵称可以随便取,性别可以任意填,但她直觉这些人都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十几岁、二十几岁。她们对人生有很多幻想,依靠知星讲的星座性格来辨别自己, 对未知世界既期待又恐惧, 应对父母、学业、工作、情感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思路主导,也就一团糟。

关于知星的节目突然停播,论坛里有不同说法。 有人说知星出国留学去了,有人说她结婚生孩子了。这些说法都能激发出关于一个美丽聪慧女孩的幸福生活的想象,她也就都愿意相信。 但她也留意到一个帖子,说知星辞职后专职占卜,一对一占卜,一次一千元。帖子最后还附上了地址。不知为何,这帖子没什么热度。她怀疑,那些想见知星真人的,都悄悄找了去,不想跟人分享这价值一千块的见面经历。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她的全部积蓄只有两千八百零六块钱。

不算是等待。 在她们正式见面前,她的生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跟论坛里的女孩们对打扮、吃喝、玩乐和男孩们的诸多讨论不同,她对知星的模仿、学习不知为何走上了另外一条轨道。

她常常幻想未来的生活, 有时候也担心,也恐惧,但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用塔罗牌问跟自己相关的问题。相反,她愿意给别人看牌,喜欢听到别人问出一个好问题,然后她把牌面的讯息解读出来。做这事的时候,她专心,但从不过分严肃,也不牵强附会说些胡话。 完成的时候,牌又变回一沓,她能感觉到对方轻松了些。好像不管问出的问题有没有得到某种答案或指引,只要问了出来,就像领了张入场券走进周末的游乐园,中途可以射气球、开碰碰车、砸大力士铁锤、掷飞镖,走出园子时一身轻松,脸色红扑扑的,幸运的人手里会拿着战利品。

她靠做会计领薪水。姐姐在香港人开的补习中心教语文,偶尔请她去帮忙打杂,按小时计薪。钱这样来着,不多,但应付她在小城的生活却绰绰有余。小城的生活单调、规律,但学会看牌后,她的生活冒出了一些新的透气孔。 比如,某个中学同学约她一起吃饭,是个男同学,人不坏,她没理由一定要拒绝。 两人饭吃得差不多,她掏牌出来,说:“来看看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幸运好事吧。”两人嘻嘻哈哈看牌说话,没人在意这算不算是次约会了。她既接纳了男孩的好意,也回赠了同样的善意。 这是以前的她没法做到的。至少没法这么轻松。又比如,以往面对妈妈的暴脾气,她要么回嘴,要么生闷气。现在好了,把牌摊开,哄妈妈抽牌:“看看你接下来的手气。”妈妈就乖乖坐定,哪怕只坐定五分钟十分钟,两人也就忘了为什么争吵了。

这些是小事情,但好像又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小事背后发生。这是跟知星隔空对话、不断学习后的改变吗? 她好像拥有了一条秘密通道,咔嗒一声连通后,就可以在双重时空里更快乐地做自己。 她在哪本书里看到过,成为大人,就是发现了平行时空里的自己。

去见知星的这一天,她坐最早一班车从小城出发。 车行两小时左右,她家乡的名字开始在高速公路的蓝色路牌上闪现。 那是一个县城,隶属于她工作所在的地级市。 不理会这来自家乡的提示, 只看出现最多次的地名的话,那就收获了一种确认,路牌在跟她强调今天的目的地:广州。

她可以带些东西的,但反复考虑之后放弃了:一年前的暑假里,她第一次戴着耳机收听知星主持的深夜广播节目后记下的笔记;一点家乡特产,薯脯、山苍子油、松脂、大叶茶、腊蛋、苦斋婆、甜酒或者无核柠檬;交往还不到一个月,但她想要长久下去的男友的照片。 如果说过去一年她从知星那里学到了什么,那最首要的,是不要过于暴露自己,意念和心愿放在心里珍惜着就好。 毕竟,知星在节目里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上的星星会说话”。

也许是因为她拿到了新员工奖金,也许是因为妈妈的膝盖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她又过了一个生日……有许多理由,但让她终于联系知星,决定去见面的,好像只是一种没有理由的冲动和好奇心。

车驶入广州市区后,在悬空的高架桥上蜿蜒前行。路过一年多前她打工的美发美甲店所在的街区时,她探身从窗户望出去。 影影绰绰的人群中, 一年前自己的小小身影闪动了一下,但很快消失。

从长途大巴下车后,她改搭地铁。 按照知星发来的指示,“从地铁A 口出来步行五分钟就到了”。

第一个Y 字路口她就该停下的,但她往前了,直走到第二个Y 字路口,她不知怎的往Y的左边走去,走过一百来米,遇见了人车双向行驶的桥洞。 轰隆隆一列火车轧过桥面,车皮大概十节,拉画片一样跑,桥身震动的波幅掀起她的裙摆和刘海。她没想过能在市中心看见火车。

这一天,她没想过的事情还有很多。

十分钟后,她绕回头,找对路,在第一个Y字路口左边发现蓝色铁闸,揿门钟,上四楼。一扇门上用金色油漆笔画了颗巴掌大的星星。她到了。迷路,加上迟到、兴奋过头后的疲惫和接近四十摄氏度的天气,她呆站在门口。 五分钟过去了,或许更久,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附在她的耳边鼓励道:“敲门。 ”也许是十年后的自己在对她说。

她伸手,叩了三声。

门开了。 知星的声音跟广播里不同。 样子也跟照片里温柔的侧脸线条、凌乱的发丝所营造出的浪漫气质不同。 好看是好看的,却是穿套装播报新闻的主持人的那种好看, 规规矩矩,一颗珍珠嵌在白金戒面里。 小小的房间里挂着彩色珠帘,天花板上倒吊着干花,墙角、桌面摆放着柱状紫水晶。 窗帘紧闭,靠一盏落地灯和一个个星星形状的墙灯照明。

等她在椅子上坐定,知星在她们俩之间点燃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空调吹出的冷风曳动。她的好奇一点点冷却。面前的这个女人,当然是曾在九个月里每晚用声音带给她安慰的那个人, 但好像又是某种现实世界的冒名顶替。

她原本想好了要问的问题:那件事,她究竟该不该做? 如果做了,会是什么结果?

可两人真这么面对面坐下来,知星让她从七副塔罗牌中选出一副牌, 燃烧鼠尾草等待“净化”完成时,她有了一连串轻微但明确的直觉。

知星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什么。 跟她一样,知星也在观察她,在酝酿,甚至在选择。

这对弈般的感觉,此前她从未有过。 于是她凝神静气,半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两只手无意识地半蜷,手心空扣在膝盖上,两只脚也在脚踝处交叉相扣。 身体被封锁,等待着。

“专心想着你心中要问的问题。 ”知星说。

她半闭着眼。

“确认你的问题。问出正确的问题,才能得到准确的结果。 ”

“可以多一点时间。不急。专心问自己。找到你真正想解决的问题。 ”知星说。

她睁开眼, 有点惊讶地发现知星闭着眼。两只肉乎乎的手平放在桌面上,十个镶嵌着水晶甲的指尖指向她这边。 做这样一套指甲,一年前她知道的价格是两百元。

很奇怪,知星没有跟她寒暄,从进门开始,没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大。而她也没说自己就是那个给知星写过邮件但没有收到过回复的“小棉球”。

盯着黑色绒布上,她和知星之间摆着的那副塔罗牌,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谁在问卜? 谁将解牌?

“我想好了。 ”她说。

“好。 你的问题是? ”知星问道。

“那件事,我该不该做? 如果做了,会是什么结果? ”她说。

“确定? ”

“确定。 ”

知星看着她:“洗牌。 你来。 ”

她右手压上去,把牌堆滑到桌沿,左手接住。牌堆进入她上下合扣的手掌中。分成两沓,六十度相对,两沓牌合二为一。 这样重复了两次,牌堆又来到她左手手心中。 这副牌像是被她驯服了,鸽子般温顺,三次洗牌过程中,没有跳出一张牌来。她左手握住牌,不假思索,一口气抽出十张, 牌贴着牌叠成规整的薄薄一沓。她的手势太快, 也许快得让知星没来得及阻止。 反正,牌抽完了。

她心里清楚这十张牌的走向:1.现状;2.阻力;3.理想、目标;4.过去;5.现在;6.未来;7.态度;8.环境;9.希望或恐惧;10.结果。

知星皱了皱眉,但脸上并无其他表情。 知星拿起牌,1、2 两张牌叠成小十字形,3—6 围着小十字摆成一圈十字形,后四张在十字右边摆成纵向一列。

牌阵摆成后, 呈现出不对称却均衡的美感。核心当然是十字中心压在一起呈小十字的两张牌,但大十字和右侧的纵列这样奇特的构图,则沉默着指出,她们俩同为问卜与解牌者。

“我们来看看, 塔罗牌想给我们传达什么样的讯息。 又有什么, 是我们接下来要注意的。 ”知星说。

“也关于过去和现在,对吗? ”她问道,“我的意思是,不只是关于未来。 ”

“当然。 ”

“今天真热。 ”她说着,舔了一下嘴唇。

“是啊,真热。 ”知星应着声,把十张牌掀开、摆正,对着牌面给出的信息思考起来。

“愚人,女祭司,倒吊人,”她忍不住说,“出这么多人物牌。 ”

知星看她一眼,语气平静而缓慢:“问题的现状,愚人,正位。 你将开始新的冒险。 你身上浪漫天真、渴望自由的部分被激发。 你期待走上一条新的人生路。 ”

知星切换到了电台节目里那种温软摄魂的音轨。 她全神贯注听着,像被这声音和声音里所携带的能量吸进一条幽蓝的隧道。

她不作声,知道知星已经察觉了她真实的想法。

“倒吊人,正位。如果你心中问的问题是情感方面,那么,你将爱上不爱你或者无法有结果的人,但这种痛苦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如果你问的是学业、事业、工作,那么,你所做的选择将不被周围的人理解,你在坚守一些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

“好,这张塔罗牌告诉我们的,是关于这个问题会遇到的障碍。 ”

这是两张好牌。 不管是“现状”,还是“障碍”,听起来她都将闪闪发光,很有可能实现她内心隐秘的梦想——与众不同。 同时,她也敏锐地注意到,解这张牌时,知星没有像解第一张牌那样直接说“你”,而是说“问问题的人”。

她之前默认十字形、六张一组的牌堆属于她,纵列排布的四张牌属于知星。 她不介意知星在她的牌阵里寻找自己的愿望。她自己很多时候也被别人的愿望激起同样或更多的愿望。但从第二张,不,其实从第一张就开始了,知星是在对应她吗,还是在对应知星自己?

如果知星是在解读她自己的故事,那又是为什么呢?

空调轰地吹出比之前多得多的风,吹得油灯的火苗上下左右窜动。火光拨浪般在她俩之间摇动,像是不确定谁更不安,不知道该偏向谁。 这么持续了一两分钟,等室温降到设定的温度后,空调安静了,火苗也静定了。

“该第三张了。 ”她说。

“这张牌关于你的理想和目标。 ”

“可它是星币一。 ”

“星币一,正位。 预示金钱、财富、身体。 如果问的是爱情,那就是一段充满物质、感官享受的爱情。 如果问的是事业,那就是物质方面会有富足和安全感。 ”

“这不可能是我的理想和目标。 ”她说。

“啊……” 知星感叹着拖长音调,“不必强行对应。 有时候只是提示,有时候……人可能要一段时间后才会发现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我们要跟第四张一起看,因为第四张代表你的本意。 ”

“我的本意? ”她重复道。

“第四张是,隐者。 ”知星说完这几个字就停下了, 像是在勾连理想与本意之间的沟壑。理想是感官享受与财富金钱,本意却是代表持守、静思、孤独、精神智慧的隐者。

“这张牌,对你来说,好像有点苍老。”知星说。

“苍老? ”

“你看, 牌面是一个老人, 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拿着长长的手杖,这是他在自我寻求。年龄的苍老只是表象,这张牌更多的,是超出年龄的智慧。 ”

她认真想着知星的话。 基本上,知星都在按照牌面的含义翻译出意思。 还不错的牌面,就说得多,逻辑不太对、含糊的地方就略过。

知星虽然语调缓慢、轻松,但在试图说服她,说服她相信事情已经这样发生过,而也会在她身上再度发生。

“你会遇到一个人,一个男人。他身上蕴含不确定,或者危险。 ”知星跳过了第五张,先说第六张的牌面,恶魔牌,“恶魔,逆位。你会被诱惑,被摆布,会发生不可告人的事,一个秘密,但你最后会挣脱出来。 ”

“什么时候会发生? ”她问。

“那我们就要看看过去和现在。 ”

她等待着。

“过去,宝剑十。 你经历了家人的离世吗?也可能是被某个亲近的人出卖或背叛。 ”知星一边说一边看她的反应,但她没有给出反应。

“一种丧失、损失、丢失,看这十把剑,刀光剑影,可能是一段煎熬的心路历程。 你可能经历了一段不好过的日子。 ”知星继续说。

“圣杯七,命运之轮。好,这都是很好的。你的现在,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东西,都是好的。你已经准备好了。 ”

不知为何,后半段的解牌,她听起来能对应上自己的经历,但又不想对应。 她不想把在美发美甲店发生的事解释为宝剑十,也不想将自己的现在理解为圣杯七和命运之轮。

遇到某种挫折或坎坷,来问卜,最好的“回答”不就是,你已历经劫难,即将开启激动人心的人生新阶段吗?这些话,说给任何一个人听,也许都能让对方沉思,继而点点头认同。

“那么,愿望呢? ”她问。

“愿望? ”

“对,愿望。 ”

“你想看到你的愿望,对吗? ”

“我的愿望……”

知星飞快地瞥了一眼第九张牌,说:“你的愿望会实现。 ”

她愣了一下,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她告诉知星的问题,跟她之前准备好的问题看似是同一个问题,但她在心中悄悄改动了问题的方向。

之前她想问的是:要不要跟男友坦白自己身上的伤疤? 他会不会接受? 而正式开始前她想的是:要不要成为知星? 她能不能办到?

见她陷入沉默,知星说了些跟牌面信息无关的话。 大意是,塔罗牌虽然可以告知过去和现在,但最重要的是看到未来,但这个未来,可能因为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就会改变。它并不是给你指出一条非此不可的路。 其实,它只是带你来到一个岔路口,让你看到如果选择其中一条路走下去会怎么样。 人心难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是一种提示,所谓对应,也是你内心的感受,感受到了自己的愿望。

“我建议,这副牌不要关注结果。”知星说。

“为什么? ”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直觉吧。 ”

她的直觉让她此刻选择相信知星, 哪怕“结果”的牌面就摆在二人面前,而她也记在心里了。 最后一张牌是死神。

知星双手合十,起手收牌。 牌面给出的图形与文字的世界消失了,变回一沓安安静静的牌。知星俯身,从桌面下拿出一个黄铜罩子,压灭了油灯的火焰。

她把准备好的钱放在桌上,对知星说“谢谢”。 知星笑了,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一直在等你来,不能收你钱。”她坚持着。知星也坚持,说:“听我的,不然就不好了。 ”

“你等我来? ”她问。

“你一走进来,我就知道是你了。”知星说。

“是我? ”

“看到你,就想到十年前的我。 ”

这句话透着神秘,但她不想追问。 她只是很高兴,明显地高兴起来,虽然说不上自己到底为什么高兴。跟此前的拘束和刻意表现得成熟稳重不同,她叽叽喳喳说起今天出门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好像只想跟知星再多待一会儿。

知星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她说她叫韩宁宁,再过一个月就十九岁了。

知星说,她比她大十岁。又说,她开始占卜时,跟她一样大,一晃,十年了。

“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会发生什么? ”她问。

“你会变成一个女人。 ”

“变成女人是什么感觉? ”

“这个嘛……”知星伸展双臂,像是让她看看她和她拥有的一切。

她说到来的路上,自己走错路,遇见一个桥洞,火车轰隆隆,桥上是铺了铁轨吧。

“你想看看吗? ”知星轻轻地笑着说。

“什么? ”

“你想看看那条铁轨吗? ”

“啊。 想! ”

风很大。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涌向天台这凹陷地。 不远处,一幢高楼的外墙上装着硕大的显示屏,滚动播放带字幕的本地新闻。 风把那些字吹到她面前,她觉得可以认识这座城市了,比去年在美发美甲店打工时感觉更真实。

天台另一端,知星隔着风的墙,几乎是在喊:“铁轨在这边! ”

她跑过去。 她们并肩站着,是跟面对面坐着感觉不一样呢。 知星跟她一般高。

她两只手贴在腮帮上, 自制的扩音器、小喇叭, 对着远处褐色的、 空荡荡的铁轨喊:“啊——”

知星像是被她惊了一下,拍她的肩:“你干吗啊? ”

“啊,你不这么玩吗? ”

“怎么? ”

“喊它,看它会不会回答。 ”

“谁啊? ”

“就当是铁轨吧。 ”

知星笑了。

“一起吗? ”她问。

“干吗? ”

“喊啊! ”

她示范着手势,虎口贴着脸颊,手指并拢。手指猛地分开时,嘴也大大张开:“啊——”

两人对着远处喊了会儿。铁轨自然不会回答,可她几乎就要感激这一刻了。

铁轨空空荡荡, 但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跑过,蓝色的龙、赤红的鱼,或者一条印满了密码的长长绢带。

知星先跳下去。 她俩是站在几块空心砖上,才能探身看见铁轨的。她有样学样,也跳下去。就在她跳的时候,风更大了,风把她橙色的裙摆吹翻,裙子扑到她脸上。她站稳后,双手贴着腿,压住不听话的裙摆,有点不好意思。

知星的眼睛里闪动着此前没有的光彩。

“小时候开水烫得。”她像是不介意知星看见了那条西瓜刀长度的疤痕。

“现在还会疼吗? ”知星问。

“下雨、台风,变天的时候,会痒。 ”她说。

知星靠近她半步,这样两人之间就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了,知星掀起她罩衫的下摆:“能看到吗? ”

“什么? ”

“我肚子上原来也有很大的疤。 ”

她仔细看,看到知星的肚脐、肚脐周围浅色的绒毛,甚至还看出,知星的肚脐上方有条隐形的线。

“你做手术啦? ”她问道。

“做了四次。 ”知星放下衣摆。

“伤到肚子,很疼吧? ”她问。

“也是小时候。 ”

她想了想,停顿了几秒才说:“为什么做手术呢? ”

“为什么? ”知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可能是为了不再恨让我有疤的人, 也不再讨厌自己吧。 ”

这句话让她有些触动,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讨厌自己吗? ”知星问。

“什么? ”

“你会讨厌这个有疤的自己吗? ”

“我不知道。 ”

她往前走,有点惧怕知星像风掀翻她的裙摆一样掀开她内心的阴影,也像是要把这个问题遗留在天台上, 而风很快就会把问题吹散、吹走。

她没有搭地铁,改坐公交车去长途汽车客运站。知星写给她的字条就揣在连衣裙贴身的口袋里,每隔几分钟,她就把字条掏出来看一遍。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一个名字、一串手机号码。

这趟终点站为火车站的公交车,每经停一个站,都会上来更多拿着行李的人。各色箱子、塑料袋、行李袋,还有编织袋、塑料水桶、提篮,过道被行李占据,要下车的人,只能侧着身子,涉水般深一步浅一步往车门处移。

离开天台前,知星笑着对她说:“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可是要先吃点苦头的。 ”

“什么? ”她问。

“也许是手术, 也许是别的……你总要付出代价。 ”

“我不太喜欢这里。 可能我没法来这里生活。 ”

“以前我也这么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拥有这里的生活。 等你真的拥有了,就会发现这里的生活真好。 ”

“一定得这样吗? ”

“你心里清楚,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 不是吗? ”知星说。

现在,她心里乱纷纷的。岔道在眼前铺开,她却想掉头逃跑。

她伸手进口袋,把纸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左手则悄悄推车窗。这是辆空调车,但她坐的倒数第三排, 有一扇小小的可推动的窗户。窗户开了一条缝,她继续悄悄用力,缝宽了点。 车遇上红灯,慢慢停下。 她吸了口气,把纸团用力扔向窗缝。 可就在她扔的一刻,车又启动了,车身晃动了一下,她扔出的纸团打在玻璃上,她扔得太用力,纸团弹了回来,打在她额头,又掉落在她裙摆遮盖的两腿之上。 车又晃动了几下,司机怒骂着横穿马路的行人。 车里的乘客也躁动起来,他们被急刹车搞得没法站稳,有的人还撞到一起,或者谁踩了谁的脚,一阵琐碎声浪。 她疑心自己跟他们一样,是赶去车站准备返乡的乡下人,最大的行李是这座城市带来的错愕与意外。

她真的像知星说的那样, 只是害怕未知吗? 还是,她在重复一年前的做法,在匆匆逃走?

从她下车的地方到纸条上写的地址,只需要坐三站。 但她却感觉过了很久,久到她心里把要讲的话已经想了上百遍了。她站在那栋四层高的,写着“整形医院”的大楼门口给纸条上的手机号码打电话, 礼貌地称呼对方“田博士”。田博士的声音很温和,她赶紧说是知星介绍她来的,田博士请她坐电梯上四楼,说会有人带她来他办公室。

她在田博士办公室门口等了快二十分钟,然后从走廊上走来一位跟电话里声音一致的中年男子。他戴副眼镜,白面皮,说话时细长的手指在办公桌上合拢。

这样的手,很适合做手术吧,她暗想。

对方却没有立刻提伤疤或手术,只是指了指墙上装裱、镶框的几张证书,嘴里说道:“我帮女人实现她们的愿望。 ”

她不敢问是“什么愿望”,甚至有点不敢直视对方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

“可以先评估一下。 然后你再考虑。 ”田博士说。

她“嗯”了一声。

田博士像是默认她已经允许,起身在办公桌旁的水池边洗手。

她突然说:“等等! 可以让护士帮我检查吗? ”

田博士回头说:“可以。 ”

“我是说,一个女护士。 ”她说。

田博士擦干手,走了出去。一会儿,一个女护士跟着他回来了。

女护士指引她躺到诊疗床上去,“唰”地拉上床帘。 护士戴上橡胶手套,手指触碰到她伤疤的最上缘、最下缘。 她的腿上风疹般竖起鸡皮疙瘩,两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裙摆。

女护士的声音很温柔:“没事的。”她又喊:“田博士,你来看看。 ”

她迅速拉扯裙摆遮住小腹、内裤,手压着布料捂在右腿上。

一只没戴橡胶手套的手触碰伤疤的上缘、表面、下缘。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背几乎弓了起来,这只手让她不安。跟护士的手不同,这只手在她皮肤上的移动方式,让她想到妈妈做盐焗鸡时,一遍遍给鸡做按摩时的手势,没完没了。

她问:“可以起来了吗? ”

没等回答,她就爬起来,坐回办公桌的椅子上。此前她并不焦虑,可现在心里在敲鼓,鼓点很急。

田博士问了疤痕成因、时间、她的年纪,然后说,她不是疤痕体质,这么年轻,手术加上激光治疗,疤痕是可消除的,但需要过程。如果确定正式就诊,可以建档,从测定真皮层受损程度开始检查。

她问手术需要多少钱。

田博士说要看皮肤的情况,每个患者诊疗时间不同,一般来说在五千元到一万元之间。

“这么贵?! ”她惊叫出声。

田博士脸上涌出一丝笑意, 奇怪的笑容,像纸巾上不知怎的出现一丝水迹,然后水迹慢慢扩大,淹吞整张纸,纸就皱了,垮塌了。

“很多愿望是付出钱也没法实现的。但让你变美、变得完美的愿望,可以实现。 ”田博士说。

“完美? ”她不可思议地问。

“你拥有一条完美的疤痕。去掉这条疤痕,你就会变得真正完美。 ”

“我不明白。 ”

“你是注定带着这条疤痕,注定来到这里。你很幸运,拥有一个完美的机会。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

她并不确定。 可她没有勇气反驳他。 她只是两只手交叉,捏着手指。

“知星的手术是你帮她做的吗? ”她问。

“看到的人都觉得,完美。 什么是完美? 她就是完美。 ”

“她的手术很成功。 ”

“除了祛疤,我还可以做眼睛、鼻子、下颌骨、胸部、臀部……只要你想,就可以实现。 ”

“实现什么? ”

“当个完美的女人啊! ”

这位完美先生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滔滔不绝说起他做过的手术。 他的服务对象,是演员、歌手、偶像、主持人、名媛。 总之,她们是这座城市里最成功的女人。

她不确定他说的话里, 有多少是自吹自擂, 又有多少是为了跟她建立信任甚至好感。没错,好感。 她对男人,准确说是对人,有难以解释的直觉。 而她的年纪、看起来跟高中生差不多的外表,则往往让人难以察觉这一点。 只要她不说话,静静坐着,半垂着眼,偶尔睁大眼睛看向对方,就会看起来像一头极易俘获的猎物。都不需要扣动扳机,只需轻轻一推,她就能掉进布好的罗网里。

她耐心地听着, 偶尔睁大眼睛看向他,眨眨眼作为鼓励。

她答应完美先生,自己会认真考虑,会来建档、检查,会很乐意接受最先进的治疗,会期待“变得完美”。 他们甚至愉快地握了握手。

她把手伸进完美先生的手里时,完美先生轻柔地握住她的手,然后一点点用力,不想让她的手太快溜走。

走出医院的门, 她就把这些统统忘掉了。完美先生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可心脏重得像注了铅,重得血液凝滞。 她的手指、脸颊开始麻痹。无论如何,她要找到知星问个清楚。

她坐公交车回去,坐在靠窗的位置。 恍惚间,摆在她和知星之间的那副塔罗牌叶片般从行道树上纷纷掉落。她发现自己不仅清晰地记得那十张牌的每一张牌面,还可推理出这十张牌给出的知星版的过去、现在、未来。

现在:人生十字路口。

过去:出卖或背叛,丧失、损失、丢失。

未来:被诱惑,被摆布,发生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突然有些失落。

十年前的知星,是从这个整形医生的手术刀下起步,从外表到内心一点点改变,才变成了现在的知星吗?

她的头靠在玻璃窗上,任阳光从她的头皮、眼皮和脸颊进入她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大概, 要积攒起全部的勇气去跟知星对质,就已耗尽了她十八岁身体的全部能量。

敲门。再敲门。门缝里,一丝丝空调清凉的风逸出。 屋子里有人。 她继续敲门,控制住脾气,敲,不要捶。

门开了。 知星看起来很平静。

“那个医生很奇怪。 ” 她控制住自己的语气。

“哪里怪? 他是个好医生。 ”

“我知道,你的手术是他做的。你的疤没有了。 我不想做手术。 ”

“你不会想一辈子带着这个疤过活吧? ”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

“没有人会喜欢这个疤。 ” 知星停顿了几秒,又说,“你自己也不喜欢吧? ”

她不想回答。

“只是疤吗?你我都清楚不是这么简单。做手术,然后下一步就是让我变成你。 ”她说。

“没有什么一定是下一步。你可以选择。但我希望你走下去。 ”

“什么走下去? ”

“你为什么这么怕去掉这个疤呢? ”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我的愿望该是什么。 ”

“愿望? ”

“那个医生说,他帮女人实现她们的愿望,还说女人都想变得完美。 ”

“你不想变成女人吗? ”

“我不想这样变成女人。 我不想变成他说的那种女人。 ”

“哪种? 像我这样的吗? ”

“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

知星伸手搭在她肩上,试着缓和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她直视知星的眼睛。

她不想说谎。

“没错,我是想成为你。 我承认! 可我不想失去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出来。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吗? ”

“知道。 ”

“我说的是你真正的天赋和才能, 你的命运和未来。 你真的知道吗? ”

她犹豫了,接不上话。

“可能你暂时没法理解。 要这么把你往前推,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知星说。

“你意思是你还为难? ”

“我可以放你走。可你就不会是你自己了。我是说,那个你该成为的人。 ”知星说。

“我不信。 ”

“你可以试试。 看你能不能真的把这些忘了,看看你能不能做到不碰塔罗牌。 如果你做得到,我也要恭喜你。如果你做不到,那我说的就是真的。 ”

“十年前的你是什么样的? ”她问道。

“跟你现在一样。 ”

“什么意思? ”

“愚人,正位,人生新阶段的开始。 ”

“然后呢? 你都做了什么? ”

“学习。 要学很多东西。 ”

“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

“我现在很漂亮,很成功。 是的,我喜欢。 ”

“你撒谎。 ”

“哦,是吗? ”

“你不只做了祛疤的手术,对不对? ”

“你看出来了啊。 ”

“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哪里?那个医生让你不停地做手术,是不是? ”

“他爱我。 ”

“他爱你? ”

“让我变得完美,是他爱我的方式。 ”

“你在骗自己。 ”

“是吗? ”

“他用这个控制你。你也知道他在控制你。你想脱身。 你想摆脱这个男人。 如果我替代了你,你就可以离开。 ”

“这么说对也不对。我跟他之间太复杂,你不懂。 但我不是在帮他找新的猎物。 我只是在帮你。 人生只有一次十八岁,你错过了以后会后悔的。 ”

“错过什么? ”

“过最好的生活。 ”

“什么是最好的生活? 这只是你选择的生活,你想说服我,让我也相信这是最好的生活。事实上它根本不是。 这只是你的生活。 ”

“幼稚! ”

“你知道牌的最后一张是什么。 你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是死神! ”

“人都是会死的。 别装了。 这样太傻了。 ”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别让我讨厌你。 ”

“那就别讨厌我。 ”

“我不会做手术的。 我不会让别人在我身上动刀子,把我变成不是我的样子。 永远! ”

“看着我。我说,看着我。”知星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你为什么要拒绝你的能力呢? 有这样的能力,是礼物。 不要怕,也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你还会经历很多比这可怕得多的事。 ”

“我们不是在说这个。 我在说让你逃呀! ”

“逃? 你以为逃走了,这些就不会发生吗?你总是要做一个女人的啊! ”

“我不需要这些。 ”

“你都没有拥有过,怎么知道是什么滋味?别这么胆小。 ”

“好吧,就算我去做了手术,跟你一样变得很美,变得很成功,那又怎么样? ”

“怎么样? 你不会以为这些事那么容易做到吧? 这座城市有一千万人口,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呢? 占星只是起步,我可以带你认识真正重要的人。 ”

“我不想认识那些人。我只想帮别人看牌,我只想帮助别人。 ”

两人僵持着。 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

最终是知星让步, 她说:“可能我看错人了。 你走吧。 ”

门关上了。任她再拍门,知星不再理她了。

她盯着门上那颗金色的星星。 再问为什么,会让自己显得可笑又可怜。 但她真不想讨厌知星。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 坐上回去的大巴时,她的头发、裙子都湿掉了。大巴在暴雨里往前开,车流红色的尾灯在雨滴聚集的窗玻璃上汇成一片红色的星星海。 她头靠着车窗睡着了。 这一天太漫长了。

见到知星的这一天,她没跟人说过。 这天发生的事情激烈又奇怪, 像个又冷又热的梦。她没法跟任何人说。

她没有跟知星再联系。

最开始, 她还是会去知星的粉丝论坛,看别人讨论知星。 跟过去一样,她从不发言。 后来,论坛里有人说知星不接占卜了,工作室关了,她给有钱人占紫微斗数、看风水。这些消息断断续续,就算拼凑起来也意义不大。 她有更多新的生活。 另外,陌生人一起在论坛里说话的时代好像也过去了。

某天,她在视频网站上注册了账号,学着发布大众占卜的视频。 她从不露脸,画面里只有牌面和她的手。占卜的话题指向未来,“接下来什么事情值得期待”“你的生活正在迎接什么改变”……她的风格轻松,说话犀利,时不时自嘲是“臭算命的”,不接私占。 她认真对待每一次牌面释出的信息,从不故弄玄虚。 解牌这件事,尤其是隐匿在网络上对着无数陌生人解牌,只需要表达出真实即可。真实的她就是,敏锐、轻盈,享受跟塔罗牌的每一次游戏。说不上为什么, 她把发布视频这件事坚持下去了,一年、两年,直到三年、五年……当她每次发布一条新视频,弹幕里都在欢呼她的账号“就是星星的星星”。她知道,自己确实拥有了另一重快乐的秘密人生。

不露脸,她就不需要像知星那样要变得漂亮。 不私占,她就不需要开拓、维护客户资源,也不依赖占卜作为固定收入来维生。

她没去大城市生活, 继续在小公司做会计。 升过职,涨过工资,她买了套小房子,这样妈妈来看她时就可以住下了。姐姐几年前结了婚,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住得离她不远。这样的生活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她依靠强大的意念不断抵御诱惑的结果。要守住简单有时候并不容易,比如网站的激励机制、粉丝的热情,这些都会让人爬进名利的转轮,变成停不下来的仓鼠。

她用腿上的伤疤来提醒自己,十年前自己抗拒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做手术,只是不想失去自己。 而这种抗拒改变的念头只要稍微松懈, 她就会顺着星星们滑向知星曾在的地方。看似拥有能力,其实臣服于权力。

她的“愿望”确实实现了。

而当初知星眼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也因为世界的改变而不再是必需。女孩是要变成女人,可是不必完美。 尤其不用激烈地用手术去变得“完美”。占星的能力如此美好,要承接它,并不一定需要抛头露面,也不需要不断让自己的客户升级。

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间,她靠占卜陪伴女孩们的秘密生活。或者说,她跟星星们一起,守护着女孩们的秘密生活。她们关心的,为之快乐或痛苦的事,都是上不了新闻的小事。

而这十年里,像她这样选择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女孩越来越多了。 女孩们问的问题,开始更集中于自己的身心健康、人生目标。

这种变化是她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世界在变化,女孩们在变化。 她像是预知了时代变化的方向,提前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当她收到一封关于手术的站内私信时才有些吃惊。信里,一个女孩对她说,男友说她腰粗胸小,她不想失去男友,她该去做手术吗?

她几乎不回复私信。 但看到这一封时,她立刻给女孩回复说,不要做手术,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身体。

女孩回复说,我不做的话,可能会失去他。我不想失去他,我怕会后悔。 你爱过人吗?

她点开女孩的头像,看到女孩主页上转发的都是关于塔罗牌的视频。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她曾纠结于要不要告诉男友自己腿上的伤疤而去找知星占卜。 后来她告诉他了。 他们分手了。 虽然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后悔过吗? 如今她拥有的生活,又怎么能说完全没有遗憾的部分呢?

她关闭了与女孩的对话框。女孩只是在反问她,真正让她警觉的是,她试图在告诉女孩什么是“正确”。她以为她不会像知星曾经做的那样,告诉比自己更年轻的人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 从来没有正确的生活。

在占星师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潮流来来去去,有人当红,就有人过气。她其实知道知星一度模样也变得认不出来了,给富豪看风水赚了大钱,然后悄无声息消失了。 也知道田博士因为医疗事故遭了官司,差点入刑。 原本她觉得,这些都是星星们对她的提醒,种种警示。她逆着知星的方向前行,去恪守原则,克服欲望,善用自己的能力,去打破轮回。

可这个想要为爱做手术的女孩突然让她明白,为什么当年知星会想要说服她去过“正确”的生活。人都觉得自己拥有一些经验,知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她想了想, 在回复框里给那个女孩打字:“你说得对,我对你的人生并不了解。 ”这些字打出来后,她并没有发送出去,反而清空了对话框。 好像她不只清空了一行字,还清空了许多别的。

她不再需要说什么。她已经借着网络的假面说了十年的话,可以停止了。 她仍相信占卜的力量,但不再需要它了。

知星说得没错,她的愿望会实现。

而愿望实现的这一刻,原来是她不再想成为任何人。 她仍信赖星星们,但已经不再需要它们。

她伸出手,触摸腿上的疤痕。她知道,她终于触摸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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