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读
2023-12-26王跃文
王跃文
我最羡慕读书快,记忆力又好的人。我偏偏读书很慢。读得慢,量自然少。我读书慢,因为从小缺乏阅读训练。我生长在湘西山区,祖上虽有读书人,但到了祖父、父亲一代,书香气脉已经很弱了。我父亲读到小学,在村里已是很高的学历。
我真正开始阅读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了大学。我上的是家乡一所专科学校,如今改名叫怀化学院。学校刚从老校址搬到怀化,图书馆原本不丰的藏书被分成两半,一半还留在尚未搬迁完的老校区。刚刚进校,老师发给我们长长的阅读书目。可是进图书馆去查,很多书都是没有的。
市里有家小小的新华书店,别说书并不多,哪怕有书我也掏不起口袋。我星期天会去书店,假装找书却在看书。那时,书店是不准蹭书看的,我这看书本来就慢的人,就跟做贼似的心虚。有年为了应付考试,跑到街上看了几天连环画。那时,很多中外文学名著都有连环画。同学见我复习时很轻松,问:“这些书你在哪里看的?”我道破天机,引得很多同学上街找书摊看连环画去了。
倘若谁从图书馆借到了书,这书就要在寝室里周转完了才还回去。当时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个莫名其妙的规定:借书时要注明还书时间。大概是为了加快图书周转之故。如此就苦了借书出来的同学,注定是要冒着挨批评的风险。
记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就是从室友手里拿来看的。傅雷先生的译笔,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拿在手里,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那部书给我带来的心灵和情感冲击,至今回忆起来仍是那么鲜明强烈,仿佛雷电与鲜花同时迸放出炫目光彩。我关于音乐、友谊、爱情的启蒙都来自于它。我还清楚地记得里面的一些话,比如“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度一样”“只有具有伟大的心的人,才配称为英雄”“扼杀思想的人,是最大的谋杀犯”。那时候单纯,一部小说,一句名言,真会影响自己的人生观。
我最初喜欢读外国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狄更斯、雨果、司汤达、哈代……大凡在图书馆里能找到的书,我都读完了。这些外国文学作家中,影响我至深至重的是托尔斯泰,他的文学光辉和人格光辉照耀了我很多年。从他那里,我领悟到伟大的文学家必须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突然有天,我对外国文学失去了兴趣,回到对本国文学的热爱。原先是因为考试,死记硬背的功课从来就在做。后来爱上它,终于明白手不释卷的意思。我曾背过《论语》和《孟子》,还算有些许心得。也硬着头皮读《易经》,终究没有读进去。都说老来读《易》,我想再过三十年可能都不会去读。
还值得一说的是曾伴我多年的那套《红楼梦》,开本不大,一共四卷,绿色封面。它是我多年的枕边书,翻得封面脱落,书如卷云。我工作之后,曾在政府机关上班。有回去印刷厂印文件,我巴结一位女装订工,请她帮忙重新做了封面。女工很用心,拿做账簿的硬皮纸,把我的破旧《红楼梦》装帧一新。她还把内页整理了,切去少许边白,书角不再翻卷。可惜,那套书被人借走,杳如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