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勋章》的女性叙事与伦理选择
2023-12-26徐婷婷
徐婷婷
(广州城市理工学院 广东广州 510800)
山崎丰子一生笔耕不辍,她笔下的小说多以男性为主人公,而《女人的勋章》却是山崎丰子早期创作中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代表作之一。该部小说聚焦女主人公大庭式子悲剧的一生,揭示了服装设计行业阴暗面及利益驱动下精致的利己主义,呈现出同性关系间的尔虞我诈、两性关系间的利益交换。山崎丰子以独特的女性视角、犀利的语言、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主题,这部小说可谓是她创作风格的转折点。
一、扭曲的成长环境
在叙事技巧上,《女人的勋章》采用了非线性叙事,运用闪回手法,把式子的成长环境逐步展现在读者眼前。作品中开篇提到式子特殊的癖好——对彩色玻璃饰章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读者跟随闪回片段穿梭到式子的童年。受招婿入赘习俗的影响,式子从小在父母关系极度不平等的家庭中长大。母亲地位高高在上,她在家中放置了许多彰显自己地位的饰章,而父亲则是像仆人一样侍奉着母亲,极为卑微。在大阪初遇空袭的夜晚,父母不幸去世,式子始终无法抹去的是“母亲庄重的音容笑貌和她的日常用品上镶嵌的饰章”。[1](P2)年幼时对母亲的崇拜,令成年后的式子渴望成为像母亲一样气质高贵的女人,同时她对权力的潜在欲望愈发强烈。彰显地位的饰章频繁出现在小说中,从初期创办的总校到后期发展起来的各分校,式子无一例外地要求把太阳形的彩色玻璃饰章放在学校最显眼的位置。可见,童年耳濡目染的家庭伦理环境对式子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其欲望已经在内心生根发芽。另一方面,“招婿入赘”这一传统导致父母关系极度扭曲,母亲对父亲居高临下的态度令本应高大的父亲形象不复存在,式子甚至越发瞧不起卑微似仆人般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式子不仅丝毫未有对已逝父亲的思念,反而因肤色继承了父亲的肤色“小麦色”而耿耿于怀,为了让肤色看起来更白一点而坚持不懈地按摩,虽然美容店的技师夸她的肤色很迷人,“但仍然消除不去她执拗的劣等感”。[1](P15)全知叙述者解说性文字凸显了家庭伦理关系的扭曲深深影响了式子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概言之,异化的伦理环境给成年后的式子无法处理好两性关系埋下了伏笔。
此外,船场名门出身的式子在生活中也深受大阪船场旧风俗的束缚。“从呢绒批发商的内宅,从言谈到吃饭的方式,一切都被强迫保持船场式的惯例。”[1](P12)父母不允许中学毕业的她烫发,也不允许她学洋裁,甚至不允许她穿洋式服装。可是处在青春期的式子却采取了一系列叛逆行为,“看电影,非看西方的不可;看橱窗,也一定要欣赏洋裁店和洋货杂品柜;喜欢吃的也是西餐。”[1](P12)这一系列逃离船场旧风俗的举动,终于让溺爱她的母亲做了妥协。自从母亲同意她学习洋裁后,式子从穿衣打扮到房间装饰全都西洋化。她以自己的方式对抗船场的旧风俗习惯,追求新时代女性所谓的自由生活。
二、欲望沼泽中的迷失之旅
(一)爱之陷阱下的伦理困境及伦理选择。在洋裁学校建立之初,式子为慰劳木工,经常去周边商铺买些点心、面包等食物,商店老板娘和店员们在对她阿谀奉承的同时,想探听式子的私生活。对于这种情况,式子总是低着头,尽量避免与她们打招呼。通过叙述者描述的这一细节,读者不难推断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社会的伦理环境,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让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向职场,然而人们却对事业成功,婚姻空白的女性抱有潜在的歧视心理。面对周围女性的闲言碎语,30多岁单身女主人公逃避的举动表明她自身也深受传统的婚姻观念束缚。然而,不仅在女性间存在隐形的歧视,叙述者用直接引语再次揭示日本男性对大龄未婚女性的揶揄,“可是等到注意到自己的婚事时,已经人老珠黄了,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呀!”[1](P53)银四郎带有歧视色彩的话语凸显了男权社会语境下男性对成功女性的定义始终离不开家庭。这让因婚姻不顺而心怀芥蒂的式子心生涟漪,全知叙述者深入式子内心,描画出式子心绪的波动“感到身体被玩弄似的难受”[1](P53),事业处于蓬勃发展期的式子依然十分在意自己未婚的身份,摆脱不了当时日本社会对大龄未婚女性的异样目光。于是,对婚姻焦虑的式子不知不觉陷入圆滑狡诈的银四郎设计的“温柔陷阱”中。当式子遇到困难时,他轻声安慰:“此后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一切由我来负责好了。你不必在这种事上绞尽脑汁了。”[1](P74)这令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式子逐渐产生了安全感和依赖心,陷入爱欲泥沼中的她最终同银四郎发生了第一次性爱关系。然而,第一次鱼水之欢后,式子旋又陷入了伦理困境而痛苦不堪。
传统的她认为婚前性行为是极为可耻的,因此,激情过后,恢复理性意志的她深感恐惧和不安。此外,式子也担忧身边的人发现她和银四郎间非正常关系。“由于社会身份指的是人在社会上拥有的身份,即一个人在社会上被认可或接受的身份,因此社会身份的性质是伦理的性质,社会身份也就是伦理身份。”[3](P264)式子作为学校的院长,竟然与下属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做出与伦理身份不相符之事。因此,她担心与银四郎间的私情暴露,惧怕受到道德上的谴责。“非理性意志是理性意志的反向意志,是一种非道德力量,渗透在人的伦理意识中”[2](P13),人性因子让式子明白身为院长的自己和身为部下的银四郎发生关系极其不光彩,但是非理性意志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沉迷于追求感官的快乐中。渴望异性爱抚的她伦理意识颓然消失,最终把道德抛在脑后。从全知叙述者对式子的内心透视可知,式子为自己的伦理选择感到羞耻,但是她又摆脱不了情爱的诱惑,可见兽性完全主导了式子的行为。当松山教授演讲提到蓝色令人联想到“深远、高洁、贞节和诚实”[1](P177)时,式子下意识盯着自己蓝色衣服,顿觉异常讽刺。
直到式子看到女弟子富枝不小心遗留下的一份不动产取得申报书,她才得知自己亲自教授的三位女弟子竟然都与银四郎有染,强烈的耻辱感令她想高声大叫,精神濒临崩溃的她却又不能在富枝面前暴露她与银四郎的关系。全知叙述者对人物的内心透视使我们能够站在人物立场理解式子内心的崩溃与无助。“式子望着镜中,因为哭泣而略为浮肿,因为愤怒显得有点扭歪的脸,又发出歇斯底里的挑战似的笑声”[1](P358),显然全知叙述视角与人物视角相交织。极度的悔恨与愤怒令式子身心俱废,一个近乎疯癫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式子和银四郎属于上下级的关系,式子与这三位女弟子既是师生关系也是上下级关系,而三位女弟子和银四郎是同事关系。让她崩溃的是自己和三个女弟子竟然都是银四郎的情人,突如其来的真相和人物关系的错乱,导致式子陷入无法摆脱的伦理困境。
(二)追梦路上的伦理困境和伦理选择。式子年幼时就对洋裁情有独钟,战后家境的没落并没让式子一蹶不振,有着大阪商人血脉的她决定利用自己的优势进行创业。创业初期,式子满怀激情投入到服装设计工作和洋裁教学中。在新校舍开学典礼上,她表达了个人对设计师这一行业的见解。她认为作为设计师不仅要会设计服装,还要懂得设计日常生活,才能创造独特美好的人生。这番演讲饱含了式子的设计理念和个人感悟,凸显了新时代女性声音的独特魅力。
然而,时装展后,由于媒体报道及银四郎的四处活动,式子外出参加活动的机会日益增多。随之而来的是她坚守的初心也在微妙变化,“由于经常外出,没上课,伦子她们总拿非难的目光望着她。然而今天,她并不因此而引以为憾。她感到心轻神捷,如同长了一对翅膀,飘飘欲仙。”[1](P40)在银四郎的操控下,式子渐渐脱离教学,过上了棋子般被摆布的生活,女性自我意识愈发淡薄。当记者曾根善意提醒她勿忘初心时,她依然无动于衷。欲望缠身的式子整天周旋于各种商业活动,对教学越来越不上心,甚至懒得备课。“什么凭良心工作呀、学习呀她倒觉得是可笑的事了”[1](P228),这句叙述者的公开评论不仅刻画出式子对工作的敷衍态度,也表达了隐含作者对式子这一变化的痛心。
当式子偶然得知银四郎与她的三个女弟子存在龌龊的关系而欲分手,狡猾的银四郎威胁她不仅要赔偿慰藉金,甚至会身败名裂。兽性因子让式子妥协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她违背了良心,决定无视这种混乱的伦理关系,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选择也将她的命运带入无法挽回的后果。式子逐渐迷失于名利场,在欲望的沼泽中越陷越深。
三、自我救赎与抗争之路
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始终蛰伏于人心,不同的环境中激活不同的因子,正因为人具有伦理意识,因此也会做出不同的伦理选择。在式子的野心日益膨胀的过程中,白石教授温暖的告诫,为迷失于追求权力地位中的式子指明了方向。当式子参加了十大设计师时装展后,白石教授注意到式子悄然变化,于是提醒她:“一个人想把声望和财富象勋章一样悬挂在胸前,但如悬挂的方式失去常态,那还有什么意义可言?”[1](P293)白石教授淡泊名利的人生观及对法国文学发自内心的热爱深深震撼了远离初心的式子。通过式子的内心独白,我们不难发现其人性因子慢慢被唤醒。她觉察到内心的贪婪与欲望,顿感无地自容。白石教授看似孤高的世界深深吸引了被欲望缠身的式子。在与他交谈中,式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平静。式子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勇敢地追求心目中纯粹的爱情。她主动向白石教授表明自己的爱意,同时也吐露了困惑,“在日本,我生活在沽名钓誉和虚荣之中,我渴望摆脱这类生活,回到一种平静的环境里。我渴望得到先生的帮助”,[1](P398)但白石教授并没有立即回应她,而是让她慎重考虑。不愿放弃的式子从巴黎追到里斯本,再次表明心意。冷静克制的白石教授也坦白了爱慕之心,互表心意的两人沉浸于爱情的幸福与甜蜜中。在与白石教授相处中,式子的人性因子被重新唤醒,她想摆脱名与利的世界。全知叙述者先透视式子的心理,“每当取得成功之时,自己就沾沾自喜,好像胸前又戴了一枚名利勋章。如今,这一切,她都觉得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了”[1](P418),接着引用式子的话语:“即使回到日本,只要可能,我想和过去的生活永别,开始一个新世界。”[1](P418)全知叙述者用人物声音再次凸显了式子人性因子的回归,兽性因子的节节败退。
然而式子自我救赎与抗争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她因曾经的肉体过失而“身背着这种沉重的十字架”。[1](P400)当白石教授回忆遭妻子背叛而蒙受巨大创伤,表示自己不会原谅妻子所犯下的不伦时,式子内心掀起了波澜,原本打算坦白却因害怕失去白石教授,选择了隐瞒自己和银四郎之间的关系。而银四郎偷偷追到巴黎,向白石教授曝光式子和自己的亲密关系使得式子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过去,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致使白石教授万分悲痛选择离开。
式子为了挽回爱情,找到白石教授解释当初隐瞒的原因,寻求获得白石教授的谅解。白石教授的放弃给了式子致命一击,心灰意冷的她独自来到最初创办的服装学校。她盯着人体模型,发现自己一直追求所谓的勋章其实是内心欲望的象征,“这一切不光是银四郎操纵着自己去办的,而且也是自己出于强烈执着的欲望——追求事业步步成功以取得更多的名利地位的勋章来装饰自己的欲望去办的。”[1](P514)叙述者通过透视人物内心,展现了式子幡然醒悟。明白如今的恶果源自虚荣心的式子决定远离名利,然而她却不知如何摆脱银四郎的纠缠。在看不见的硝烟战场中,在伦理困境中负重而行的她不想继续被银四郎所操控,最终选择了结束生命与嗜钱如命的银四郎做最后的抗争。“文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4](P17)式子抗争的心路历程的刻画,从兽性因子回归到人性因子,凸现了山崎丰子的道德自我完善观。式子的觉醒与救赎之路令读者体察到女性的伦理悲剧,女性想逃离束缚而追求理想的生活,却依然摆脱不了来自男性的压榨。式子身上的“斯芬克斯因子”的较量表明虽然人性会被兽性所诱惑,但最终还是回归了人性因子,做出善与恶的判断,留下道德启示。
结语
《女人的勋章》是山崎丰子向典型的社会派小说创作转型中的一部代表作,小说以鲜明的女性立场呈现了处于战后经济高速发展的日本职场女性的奋斗之路及复杂的两性关系。在多变的伦理环境中,洞穿了斯芬克斯因子的人兽因子冲突。聂珍钊教授指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主要任务,就是运用其批评术语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和阐释,尤其对文学作品呈现的人物和事件进行伦理分析,挖掘人物和事件之中蕴藏的伦理价值以及道德倾向,揭示文学作品对于社会和读者的道德警示和教诲作用。”[3](P9)表面上,女主人公式子的悲剧源自童年时代的家庭伦理困境。纵观整部作品,我们发现造成式子悲剧结局的根源在于特定社会中的多元伦理问题。小说的叙事主线围绕式子以叛逆的方式逃离旧习俗束缚,一路拼搏努力实现服装设计师梦想,这看似脱离常规的选择,实际上是新旧时代交替时日本女性完善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设计才能出众的式子受西方文明影响,她渴望成就一番事业。对于式子为追求自我独立和自我价值实现所做出的努力,山崎丰子给予了肯定。在叙事副线中,式子两次恋爱的结局都以失败告终。在恋爱中,式子受成长环境和传统观念的影响,无法处理好两性关系,挣扎于伦理困境中。伦理混乱导致的伦理困境相互交叠,最终引发她选择自杀作为最后的抵抗。式子的悲剧在于她的思想被男权社会的主流伦理思想所裹挟,女性自我意识的不彻底性。山崎丰子把人的困境放到家庭、事业和爱情的场景中,着力对“斯芬克斯因子”博弈过程进行描绘,体现了女性实现自由独立之路并非坦途。式子自杀后,银四郎觊觎下一个猎物的开放性结尾也引发读者对式子悲剧命运的伦理反思。正如李德纯评价日本社会派作家:“把艺术的完美与反映现实的深刻性统一起来进行审美创造,反映了他们对文学使命的独特而清醒的认识。”[5]通过分析小说叙事手法,我们可以发掘隐含作者山崎丰子的声音。她利用女性叙事反映了对新旧交替时期女性群体之困境与出路的个人思考,表明了她对式子悲剧命运的伦理关怀,呼吁女性解放需要自我和社会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