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命运

程梦雷 王颖

东野圭吾的小说深受读者喜爱，他在书中探讨了人性、伦理和社会问题。染空间曾经将其作品《白夜行》制作成音乐剧，大受欢迎。今年缪时客将其另一部名作《嫌疑人X 的献身》搬上音乐剧舞台， 由缪时客创始人张志林担任出品人，著名音乐剧导演胡晓庆执导。8 月18 日，音乐剧《嫌疑人X 的献身》在上海人民大舞台正式首演。

故事一开场就揭示了案情和凶手，花冈靖子为摆脱纠缠不休的前夫富樫而犯下命案。但她和女兒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随着调查的深入，警察遇到了更多的谜团。花冈靖子的邻居石神突然自首， 承认自己杀死了靖子的前夫富樫，并提供了证据。但石神大学时代的好友汤川却并不相信他，最终解开了谜题。

舞台上空交错的两座钢铁天桥构成了一个巨大的“X”形状，可以通向雪山，也可以通往山巅， 甚至可以模拟石神投案自首后进入的监狱。天桥下面是游民的居所。如果将天桥升起，舞台可以通过光影投射和移动墙装置切换场景，如汤川的实验室、石神和花冈住所的二楼外墙，以及石神与汤川的大学校园。虚实相间的舞台布景完美复刻了小说中的场景，全面展示了书中情节，即使观众没有看过原著，也不影响理解。音乐剧在推进剧情时经常插入回忆的画面，如警察分析案情，石神与汤川在大学时代的相识，花冈靖子与前夫的来往等等。但频繁切换场景会干扰观众的观剧体验，使剧情支离破碎。明场戏的选择应当取决于作品主题，一些次要剧情如女主与前夫的相识完全可以用几句对白带过甚至省略。音乐剧过度展示剧情，既拖延了时长，也影响到主角的情感和性格塑造。

从音乐上看，这部剧沿用了缪时客在《隐秘的角落》中的做法，为每个角色都设计了至少一首歌曲。《隐秘的角落》主角是三个孩子和张东升，他们和身边人的矛盾冲突是全剧的核心，这种做法并无不妥。但《嫌疑人X 的献身》的核心在于石神为掩护靖子母女不惜一切的决心，本应着力刻画石神的人格。最终这部剧为查案的刑警和靖子的恋爱对象工藤先生都安排了专门的曲目，甚至主角还有几首与主线无关的歌曲，如靖子在夜总会做当红歌手以及汤川主持先进物理实验室工作的场景等。这些歌曲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游民的预言

剧中游民犹如古希腊悲剧中的歌队，预言了石神的命运。开场时神情冷漠的石神低头从天桥走过， 天桥下的游民们从塑料小屋里钻出来合唱《边缘》， 暗示石神与游民的相似之处。游民是社会的边缘人，石神也是数学研究界的边缘人，只不过生活水平优于游民。虽然石神在大学时代就已展露数学天分， 但无法真正发挥才能，只能在中学当一个不得志的数学老师，并且学生们也无法理解他对数学的热爱。书中如此描述道，“不得不放弃研究的人，多半都有类似的苦衷，他明白自己的际遇并不稀奇。”石神平日里木讷寡言，作息犹如齿轮一样精准。他每天去靖子工作的店里买一份招牌便当，依靠如此简单的接触慰藉心灵。

“请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维。”法律无法保护想要过上正常生活的花冈母女免于富樫的敲诈勒索，石神成为她们唯一的救世主，他决定献祭自己，不求任何回报。这种献祭式的爱既伟大又残忍。在石神近乎冷酷的理智看来，无辜的游民“技师”是可以被牺牲的，他自己也不例外。游民的合唱犹如预言，歌词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如“尘埃” 和“泥土”也象征了游民和石神的命运。上半场结束时众人合唱《腐烂》，石神唱的是“我会在大雨中慢慢腐烂，化作危险将这世界瞬间点燃。”叶麒圣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极有辨识度。下半场《尘埃的葬礼》中，女声合唱部分声线优美，营造了一种安静肃穆的氛围。飘忽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舞台之上， 与冰冷的钢铁天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哀悼生命脆弱易逝，既像在祭奠死去的游民“技师”，又像在为即将自首的石神送行。“疯狂展露丑陋的自己， 直到生命变得面目全非，疯狂厌倦真实的自己，直到失去所有爱我的人。”这句台词预言了石神在《X》唱段的表演。“尘埃”也许是对石神的最好写照。他甘愿为所爱之人献出一切，化为尘埃，落到无人在意的角落。这首歌也超越了石神个人的命运，体现了对他和游民代表的边缘人群体的人文关怀。

石神与汤川的博弈

石神与汤川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和好友。大学时代两人惺惺相惜，充满自信，意气风发。两人重逢时，背景音乐采用了轻柔的旋律，以渲染故友相见的气氛。小说中汤川登门拜访石神，石神特意点了上等寿司拼盘招待朋友。汤川极为热情，石神则是在惊讶中糅杂了防备。在石神充满逻辑思维的生活中，汤川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情感牵绊。书中提到：“他想也许除了这个男人，再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再没有人能把他视作平等的人给予认可了。”

小说中石神并未因汤川会揭露他的犯案手法而威胁对方。音乐剧版则增加了石神在雪山上威胁汤川的情节，显然借鉴了日本电影版的改编。汤川提醒石神：“你救不了她。”石神回复：“那你就消失吧。” 《解：设》一曲中，快节奏的背景音乐渲染了紧张的气氛。起初石神的歌声与群演的合唱交错出现。“幽静，雪夜，攀登者，消失在山路之中”，石神采用了短促有力的唱法；“纷飞雪花，跌落悬崖，鲜血留下， 无人回答，”合唱进一步渲染了雪山的恶劣环境，凸显威胁的意味。石神露出狰狞的面目，动手掐好友的脖子。但他只是故作威胁，想要汤川怀疑自己是凶手，并没有置其于死地。汤川唱道，“如果你割舍了痛苦与爱，那么未来你能否释怀”，他的歌声柔缓， 想要劝说石神回头是岸。石神回应时抛弃了先前威胁的唱法，沿用了和汤川相同的旋律，“如果我割舍了痛苦与爱，那么未来我能否释怀”，但石神的声音更为强势，情感更为激烈。相似的音乐选择也暗示了石神之前的威胁只是一时伪装。最后汤川对石神发出一声痛心的呼唤，极力劝阻“唯一的对手，最好的朋友”。随着人声消失，舞台上响起了提琴的幽咽声，充满了伤感色彩。

“他事先断了自己的退路，那才是最惊人的障眼法。”小说中石神在自首时始终“面无表情”，音乐剧的改编为石神设计了直抒胸臆的唱段，让这一幕体现了戏剧张力。在《X》这首歌中，石神不惜抹黑自己，向警察坦白了犯案过程以及对花冈靖子变态的爱意和控制欲。起初他叙述了自己“谋杀” 花冈前夫的过程，声音诡异而阴沉，随着伴奏音乐加强，情绪更加激烈，声线变粗，声音愈发狰狞。接着他表达了对工藤的嫉妒和对靖子背叛的愤怒， 愈发声嘶力竭。在警察看来，石神表现了对靖子扭曲的爱；随后石神还表现了委屈哀哭的弱音段落， 气息哽咽。最后一段“难道你听不见我的哀号”演绎得愈发疯狂，表现出爱而不得的狂怒，将戾气十足的杀人犯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叶麒圣巨大而充沛的音量仿佛穿透人心，飞腾于舞台之上。这一曲演唱难度极高，饱含了复杂的情感，石神需要警察相信他是犯人，必须着力表现出杀人犯的癫狂特质。谁能说石神的痛苦和扭曲情绪之中，没有掺杂一丝真实呢？出演石神的叶麒圣呈现了非同一般的舞台表现力，现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

警察相信了石神的供词，但汤川无法接受石神成为恶名昭著的跟踪狂与杀人犯，决定告诉靖子石神真正的犯案手法——富樫确为靖子母女所杀，警方无法侦破母女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江边的尸体并非富樫，而是石神在富樫被杀次日晚上殺死的游民“技师”。靖子得知真相后决定去警局自首。石神终于崩溃，大声嘶吼，“仿佛正呕出灵魂”。

石神与靖子母女的互相救赎

从音乐上看，石神在伪装阴沉的跟踪狂和杀人犯时会采用情绪激烈的唱法，如《X》和《腐烂》。而每次真情流露时则采用了较为柔和的音色，如《山巅》和《答案》。《山巅》一分为二，前半部分出现在石神与花冈靖子母女通完电话之后，后半部分出现在汤川第一次来访时。在石神眼中，攻克数学难题犹如攀登高山，数学的魅力也与花冈母女融为一体。因为靖子母女曾经无意中拯救了石神，让他放弃自杀。“怎么会有眼睛如此美丽的母女？然而这一瞬，他全都懂了，他发觉这和求解数学的美感在本质上乃是殊途同归。”石神在演绎《山巅》这一曲时，舞台光影在多媒体大屏幕上投射出各种数学公式，犹如灿烂的星光。“凝视夜空闪烁的星辰， 感受此刻呼吸的平静”，柔和的旋律如同小夜曲一样美妙怡人。这首歌反映了石神对数学的热情，也融入了对靖子母女的爱与赞美。原本石神的唯一信仰是数学，如今靖子母女也成为他生命中的光，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对象。

石神决定为靖子母女掩盖罪行后便步步为营。在发现工藤与靖子往来之后，他故意表现出阴郁的气质，跟踪二人，投递恐吓信，甚至一度吓到了靖子。书中靖子对石神起初非常感激，后来又对石神的控制欲表现出厌恶和惧怕，得知真相后则是倍感愧疚。书中美里子比母亲靖子更偏向石神。她非常反感母亲与工藤的往来，认为这是对石神的某种背叛。音乐剧在沿用上述小说情节的同时，让靖子母女对石神表现了更多的温情，如添加了美里子叫石神“爸爸”和约他去打羽毛球的一段，为后来美里子的自杀行为做铺垫。

音乐剧中的靖子也对石神表现出更为强烈的感激和愧疚之情。在警察告知靖子石神自首之事时， 靖子的内心动荡不安。她在《答案》一曲中与石神隔空对唱与合唱。这一曲是两人各自的心灵独白。此刻石神的声音趋向柔和，流露出真正的情感。他虽身陷监狱，自认为已经替所爱之人安排好一切， 内心释然。他不再是《X》里的疯子，而沉浸在对靖子的爱意之中，声音里也溢出温暖。靖子轻声吟唱， 令人心碎，“我们在命运的两端，是否有相似的痛感”。女声柔美凄婉的声线融入石神温柔和坚毅的声线，相得益彰。两人的对唱和合唱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奈，唤起观众的同情和悲悯之心，最后人声消失， 舞台配乐持续演奏，仿佛表达着缠绵未尽之意。

“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石神自以为可以依靠强大的逻辑替花冈母女脱罪，却没有料到母女二人无法承受他的牺牲。靖子从汤川那里得知真相后“几近晕厥”，书中写道， “她从未遇到过这么深的爱情，不，她连这世上有这种深情都一无所知。石神面无表情的背后，竟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爱。”《与我无关》一曲放大了靖子内心复杂的情感，她在得知真相的同时收到工藤的求婚，是选择唾手可及的幸福？还是去自首与石神分担罪责？她在良知和愧疚之间痛苦挣扎。这首歌以轻柔的旋律开场，中间逐渐加强主旋律。“尘世间如此不堪，他的双眼却清澈湛蓝。”升高的音量表现靖子备受良心的折磨。“可是那份秘密将我刺穿”，蒋倩如饰演的靖子在演唱这一句时极具爆发力，表现了情感的高潮。善良的靖子无法承受石神的牺牲，最后选择自首，也是她对自己和石神的救赎。石神无懈可击的逻辑，终究还是难以逾越人类的情感。

（作者单位：程梦雷，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硕士； 王颖，上海建桥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