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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人类的声音

2023-12-25韩秀

书屋 2023年12期
关键词:董桥蒙田张爱玲

韩秀

喜欢听龚鹏程教授讲述他对于文学的诸般看法,但隔着千山万水,不是很容易办得到。好在,龚教授著述极丰,一部上、下两卷《中国文学史》就已经是极好的教材,值得细细研读。但是,听讲与正襟危坐读史书毕竟不同。听讲的乐趣就在于不但能够长学问,而且能感受到讲者的风度、诙谐、妙趣,且回味无穷。从书架上长长一排的上百本龚教授著作中,我抽出了一本《中国文学十五讲》。2010年,龚教授在北京大学授课,谈文学与文化的关系。龚教授讲课从无讲稿,因此“这本书所录,由学生据录音整理成稿。他们整理得很辛苦,但毕竟非子游、子夏、万章、公孙丑,是以所录文字还须由我花很大的气力来修订。修来改去,日就月将……漫不成章。我心已倦、我力已疲,只好如此啦,其中疵谬,读者恕之”。龚教授的无奈跃然纸上。虽然精疲力尽仍然不失诙谐,不失对学生的体谅与爱护,我笑了。

“十五讲”的课程包括以下内容:文学与儒家、与道家、与佛家、与经学、与史学、与子学、与书法、与绘画、与音乐、与武侠、与社会、与国家、与时代、与地域、与读者。真正面面俱到,学生有福了,读者也有福了,可以选择自己最关切的内容首先阅读。

这次重温,我从最后一讲《文学与读者》读起,真正是心有戚戚焉。我生活在英语环境里,用中文创作,在中文媒体刊登,已出版了五十几本书。在电视上看到法国小说家蒙迪安诺在小小的雅致的书店里为读者朗读自己的作品,读者的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不由地心想,蒙迪安诺真是生活在创作者的天堂里。

《文学与读者》这一讲分成六个部分。第一个部分谈的是作者与作品的存在需要读者的验证。换言之,作者、作品與读者合起来,才能构成完整的文学活动。这话当然是正确的。然而,今天的文学作品能够呈现到读者面前,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便是编辑的理解与出版社的爱护,没有这样的一个环节,文学作品便无法顺利抵达读者手中。

龚教授在这一节里谈到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者很少能够得到理解与支持。因此,多数作者从事创作的过程是“梳理自己,让心中郁结能得到发抒”。鉴于这种作者只能等待知音的情状,龚教授的建议是“创作只要少数人懂得,不须投合大多数人”。这话对,无论知音多少,文学创作都是作者的心声,勤勉耕耘、不计收获是正道。

第二节的重点是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受到其阶层、年龄与阅历、修养的限制。龚教授以他自己为例,高深的理论、超玄入幻都是他最擅长的。学生曾经听得一头雾水,龚教授这才改弦更张,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于是龚教授告诉我们:“一味曲高和寡是不行的,每个人要搞清楚自己的读者是谁。”看到这里,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读者是谁,我总是推心置腹地将自己认为的世上最棒的文学作品捧到读者面前,一半世界文学,一半华文原创,唯恐读者朋友们漏掉了这些佳作。有点一厢情愿,但绝对满心热诚。

第三节谈的是多重读者的存在。一本文学作品的出现会引发不同读者的阅读、评论。有些读者选书并非依靠自己的见识,而是依靠书评。有时候,一本书上市,紧跟着便有一大堆评介出现,也就是“集评”。集评再多,也不可能照顾到所有的读者,而且每一位评者都会引领读者看到作品的不同意涵。读者需要冷静地分辨,分辨的能力通常倚赖的是读者的阅历与修养。我们能够期待的便是读者通过阅读逐渐地接近作者,从而实现读者本人心智方面的提升。

第四节的重点在于“作品会因为读者而产生变化”。这是一个极有趣的题目,龚教授举《红楼梦》为例。众所周知,这部书最早来自北京的旗人圈子,当时并没有汉人读过这部书。因之,《红楼梦》流传开去之后,旗人有旗人的读法,汉人有汉人的读法,两者完全不同;而且,男人有男人的读法,女人有女人的读法,也是大不相同的。更有“红学”出现,考索作者何许人也,家世如何;书中情节之影射;小说技巧与主体意识;等等。龚教授作结说:“不同的人读《红楼梦》有不一样的感受,所以吵成一团。有的说你根本没有读过,有的说你读的根本不是《红楼梦》。实则大家都读的是同一个文本,只因读者不同,结果遂异。我们讨论时,要尊重这种不同,形成多元阅读的习惯。”

第五节谈的是“作者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会因为读者的见解而产生变化。龚教授举了一个极有意思的例子:大家都熟悉“冲和平淡之田园诗人陶渊明”,清末思想家、诗人龚自珍却在诗中说“渊明酷似卧龙豪”,而且劝大家“莫信诗人竟平淡”。龚教授说:“这是个特别的视角,认为渊明不只是平淡,还有平淡之外的东西。后来这个观点被鲁迅所强调,说我们看渊明不仅要看到他的菩萨低眉,还要看到他的金刚怒目。这样,对陶渊明的理解就产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好是歹是对是错,不同的读者自有不同的评断。

第六节谈传播,“作者、作品和读者之间的链条是传播”。因之,文学的传播史是非常重要的。龚教授提醒文学系的学生们要重视这方面的研究。

夜已深,月明星稀。计算机上传来纽约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的一封来信,图文并茂地谈到十六世纪的印刷品,谈到文学、绘画的研究脉络,谈到针对自欧洲文艺复兴巅峰期留存至今的大量文学作品的传播脉络。世界存在的书评书介正是这根传播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而书评书介诞生的必要条件又正是文学作者同时也必须是职业读者。龚教授的《文学与读者》或许可以再加一个篇章。

猫头鹰书房2019年再版了《大转向:文艺复兴的开展与文明走向现代的关键时刻》。这本书揭橥了一件事实:人类的声音之微弱或强韧都是匪夷所思的。聆听远古的声音无比艰难,若非神助,几无可能。

首先发出声音的人是卢克莱修,公元前一世纪的古罗马诗人,他的诗作《物性论》流传至今。然后,我们要面对的是让这个声音穿越时空,让现代人得以听到的人——波吉欧,来自佛罗伦萨的中世纪书籍猎人。我们还要知道现代人哈佛大学教授、新历史主义学者葛林布莱与《物性论》的渊源。如此,我们才能了解,为什么出版社要如此大费周章让我们再次看到这本书,让我们听到一些非比寻常的声音。

两千年前,卢克莱修用优美的拉丁文六音步诗,娓娓讲出了事物存在的本质:“构成宇宙的是数量无穷的极其微小、不可再分割的原子。”这些原子在永不停歇的运动之中,碰撞、纠缠,组成新的结构,毁灭,再次重组,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换句话说,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看到的并非神的杰作,而是和我们周边事物一样变化不停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生物包括人类自己,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内存在,没有永久存在的物种,宇宙中只有那极其微小的原子才是不朽的。卢克莱修认为:“在如此构成的宇宙里,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地球或地球上的居民位于宇宙的中心,没有理由认为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不应该期望自己能收买或安抚神明,宗教狂热毫无意义,弃绝自我的苦行是白费工夫,追求无穷的权力或绝对的安全只是一种幻想,为了征服或扩大一己的私利而发动战争毫无道理,人定胜天纯属虚构,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循环。”当有人不断鼓吹虚假的安全感或不理性的死亡恐惧之时,卢克莱修对此并不感到愤怒,相反,他试图从这样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鼓起勇气面对曾经一度有所认知的威胁之物。他在诗中唱道:“人类可以做到而且应该做到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惧。人类要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与自己遭遇的万事万物均非永恒,因此,人类应当及时拥抱世界的美丽与愉悦。”看到这里,读者们的眼前一定会浮现一位古代哲人的形象,他就是伊壁鸠鲁,毫无疑问,《物性论》成功展现了伊壁鸠鲁学派的史诗风韵。而《物性论》也同伊壁鸠鲁的学说一样一直处在被遗忘的境地,又同样奇迹般地再现于现代社会,成为人类各种声音里面的一部分。

那久远的声音是写在莎草纸上的诗行。莎草纸这种载体在没有天灾人祸的状况下大约可以存在三百年。但是,那久远的声音却是在六百年前被发现的,距离原作诞生已经有一千四百年。年近四十岁的波吉欧从南日耳曼一个极其遥远偏僻的图书馆书架上找到了一份抄本,这位“身材矮小,态度和蔼但精明谨慎的男子”对于自己的发现非常兴奋。他兴奋并非因为抄本的内容,而是他找到了一本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被辛苦传抄的书。传抄者里似乎没有人真正懂得其内容,从公元四世纪到九世纪,它被当作学习优美拉丁文的参考书;到了七世纪,被认为是气象学权威。在热爱古迹的查理曼时代,它曾经短暂流传,之后便消失于黑暗中。终于,它被波吉欧唤醒,并制作了副本,那副本甚至被波吉欧寄给了他在佛罗伦萨的朋友。在朋友那里,这本书停留了十年以上,于是本书更多抄本缓缓地流向四面八方。那是一个特别的年代,教宗遭到逮捕与囚禁,异端遭处火刑,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忽然燃起了对古代异教文化的强烈兴趣。葛林布莱这样说:“这场发现行动不仅满足了杰出书籍猎人的生命热情,也让他在无意间,在完全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状况下,促成了现代世界的诞生。”是的,出身卑微的波吉欧一生谨慎,热切地追求舒适的生活,在教廷的工作让他清楚底线何在,因之,他从未逾越雷池一步。如果,当年他真的确实知道卢克莱修的观点,他很可能让那本书继续留在黑暗中。但是,他在无意中被那流畅优美的拉丁诗作吸引,做出了他平生最伟大的贡献。

同波吉欧一样,年轻的葛林布莱从耶鲁大学合作社廉价抛售的旧书中花了十美分带走了散文体印刷品《物性论》,首先吸引他的也是其优美的文笔,之后他见到了拉丁文的原诗作,更是倾倒于诗作“丰富的文学结构,微妙的韵律,以及精确深刻的意象”。待他读懂了原作的意义,诗人再三强调的“死亡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诗人鼓励读者不要让对死亡的焦虑掌控自己的人生,这才是卢克莱修在两千年后打动葛林布莱的真正缘由。

更何况,最能够反映卢克莱修对美与愉悦的执着,并且认为这才是值得坚持的人性追求的文化,正是文艺复兴。从小失怙、忧郁成性的拉斐尔不但有《圣西西莉亚的狂喜》,也有《基督变容》的问世。极其内敛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也留下了《圣母子与圣安娜》《施洗者圣约翰》《老人与水》的辉煌。

更不消说,机敏的莎士比亚将“原子”巧妙地安插在悲剧之中;勤于思辨而异常谦逊的思想家蒙田更是在其随笔中大量引用卢克莱修的观点。按照葛林布莱的看法,蒙田更进一步,“比任何人,包括卢克莱修自己,更能表现在伊壁鸠鲁的宇宙中思索、写作与生活的内心感受”。于是,我们了解,正如卢克莱修所预言的:人类的转向有着全然随机的性质。此时此刻,我们更加了解列奥纳多·达·芬奇对水流漩涡的研究有着怎样清晰的哲学意涵。

经过了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牛顿的奋斗不息,终于抵达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其间对人类的声音之禁锢与传播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歇。然而,住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种植园主托马斯·杰斐逊却拥有至少五种拉丁文版的《物性论》,同时还有英文、意大利文与法文版。他热爱这部作品,同卢克莱修一样认为世界由物质组成,人类应当摈弃无知与恐惧。杰弗逊不但在晚年坦承他是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而且在美国建国初期,他在《独立宣言》中明示:政府的要旨不单只是维护生命与自由,还要维护民众“追求幸福”的权利。

台北书展在1月31日开幕,暌违三年,我怀着猎人的心情在这一天早上十点钟走进2023年的展场。宽宽的甬道不似以往拥挤,展位整洁明亮,平放着的大量新书,为前来访书的男女老少提供了方便,我的心情为之一振。

九歌是文学类书籍的重要出版社,是老朋友,我快步走了过去。红色封面,米色书腰上醒目的黑色字体,大书“你一定要看董桥”,这七个字真有分量。马上捧起一册,看到书腰上的小字“选录董桥1981年至2001年文章”,原来是《董桥精选集》,在二十年后出版了增订新版。诗人陈义芝主编,小说家杨照导读。身边年轻小书虫欢喜道:“第一次见到董桥先生平装书,要多买几本,送朋友。”瞬间,一堆书矮了一截,我们相视而笑。

返回美東,我把这本在飞机上细读之书放上书架,二十五部精装书与二十三本平装书之间是一套三卷《蒙田随笔全集》。在我的书房里,华语原创作品与外文翻译作品“比邻而居”仅此一例。我从来不觉得董桥的文章是散文,是随笔,而是知识的宝库、思辨的结晶,是文学作品中最简洁、最中肯、最优雅、最坦诚的文字建筑。与董桥最为接近的写作者便是蒙田。夜深人静之时,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者蒙田与二十一世纪的董桥必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谈。

《董桥精选集》二十九页《董桥散文观》写道:“自己用心写每一个字,写出自己觉得好的作品。”

自由地写作,写出最好的作品,直至不能增减一字。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与己无关。但是,别动脑筋删改文章字句,一个字也不准动。可以不用全篇,不可增减一字。跟蒙田一樣,充满自信。编者胡洪侠这样说:“实话说,我做不到,出版社也做不到。如果全按董先生要求做,或整篇全删,或一字不删,那这本书哪里还编得成?《旧时月色》岂不成了‘年年云遮月?”董桥粉丝们总是能够从多产且作品精彩万分的董桥那里得到新知、得到慰藉、得到欢愉、得到启迪。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重温董桥成为无数读者静夜读书的重点课程。正如阅历丰富的读者才能真正懂得蒙田随笔的底蕴。

至于名气是否够“大”,我几乎能够看到董先生的微笑。除了书籍、文玩、字画,董桥以钢琴自娱,那是“董桥的世界”里很少能够读到的风景,音乐不仅是屏障,更是寄托、安慰与陶冶。因此,一封手写的来信都能让董桥高兴好几天。在那好几天里,更不知有多少精彩桥段诞生于笔下。1986年7月一篇《英伦日志半叶》,全文不分段,一气呵成,天时、地利、风物全都照顾到。带我们来到罗素广场与饭店,喝咖啡读报、浏览旧书展,再搭车前往画廊看插图展。典故悠然穿插其中,在展品中所搜罗到的不一定是最心仪的,但可以“止渴”。午餐、取画、小憩之后还看了一场好电影,满心熨帖:“散场斜阳满街,依原路散步回罗素广场,途经大英博物馆附近之深巷,忽闻Whitehall小客栈之酒馆传出悠雅钢琴声,皆陈年旧曲;入内喝啤酒一杯,满室冷清,不见酒客,但见琴手老暮,独自闭目轻拂琴键,烂醉于如诗如酒之往昔情怀中。”最精巧的千字文,无论所谓“日记体”还是“旅行文学”,董桥的半页日志都是上好范文,普通人学不来,只能细细揣摩,吸取养分。

简洁是天才的姊妹。历史上,很多作品饿死了作者,却养活了许多后来者,比方说曹雪芹,比方说张爱玲。多少人写啊,写啊,数十万字专著连篇累牍,真是不得了。董桥1996年初一篇《张爱玲不听电话》,总共两页篇幅,分成四小段,力透纸背,借着张爱玲谈他自己的文学观。段落一,战争期间,炮弹越落越近,张爱玲写道:“至少等我看完了吧。”一部《醒世姻缘》比性命要紧,果真张爱玲。段落二,以极短篇幅谈胡适坦然接受英文高手改自家稿子,反衬出张爱玲的不自在,却未明说一字,十二万分周到。段落三,胡适走了,不能再帮忙介绍张爱玲的英译作品了,如此“遗憾”也真是非常的张爱玲。段落四,“张爱玲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虽然写意却处处是憾事。这也许就是全世界的大学文学院花大钱探讨了上百年的课题:文学。文学的基调必须是‘遗憾”。下面文字在书中以中英文对照的形式呈现,让我们知道引号中的文字是由英文而来:“‘你总不能要什么有什么。我是说,你有地方摆吗?这是文学。‘你留意到打错号码的电话永远打得通吗?这是文学。‘中年是星期六晚上坐在家里听到电话铃响而希望不是找你。这是文学——这是张爱玲。”只说例证与结论,不加分析,更无引申与联想,让我想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笔记。对世间万物永无休止的好奇心,让他在许多领域里独领风骚,而没有半个字触及喜怒哀乐。

随笔的精髓正在于无限开阔的胸襟,以及对世间美好的普遍好奇。不滥情、不伤怀,以平常心接受并揭示出挫折,真诚认为挫折即生活的一部分,能够愉快地面对,正如在晚年接受伊壁鸠鲁学说的蒙田。亲历人间险恶,惨遭磨难的斯蒂芬·茨威格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蒙田传记,书名题为《感谢蒙田》。无须多久,感念于董桥的理性、公正与明智,坊间必会出现“感谢董桥”的书写。

桌上摊着一封信,文友哀叹试图写随笔的实验全然失败。我在回信中用了劝慰的口气:“你一定要看董桥,逐字逐句细读,才能明白何谓上乘的随笔,再来做实验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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