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犹带故乡音
2023-12-25李怀宇
李怀宇
一
2007年,我准备赴美采访一批华人学者,周策纵先生也在名单之内,不想尚未起行,便传来周公仙逝的消息。读其书而未访其人,甚憾。“弃园”是周策纵在美国威斯康星陌地生(Madison)的故居,后来也成为他的外号。为圆心愿,十年后我策划了《弃园内外》一书,集周策纵一生著作的精华,从中可了解其学术思想和人生历程。
我请周策纵的得意门生王润华主持选编《弃园内外》,每辑之前皆有王润华的导读。在自传与述学、五四学、曹红学、文论之外,特别精选了周公的新诗和旧诗词。细读之下,周公的学术心史尽在“弃园内外”。
周策纵出生于湖南省永州府祁阳县大营市竹山湾新屋。他回忆儿时生活:“插秧割禾时,有些农夫家里人手不够,也请零工,或者大家互相帮忙合作。我们家的田租给佃农耕种,每年纳租都不大相同,要看年情好坏。据我当时的印象,大概把一半的收成给地主,佃农留下一半。自耕农和半自耕农大致上衣食住还过得去。一般老百姓的相互关系,在正常状况下也相当好,所以我们乡下,像匪盗这种事情比较少,偶尔发生,也是绝对少数。”余英时抗战期间在安徽潜山官庄乡生活,所见的农村情景与周策纵所描述的非常接近。周策纵和余英时先后留美读博士,治学上时有切磋与默契,也许跟早年生活经历相似有关。
周策纵早年不仅接触中国传统社会,也接受传统文化教育。他上私塾之前,非正式教育已在家开始了。他用祁阳土话背诵《唐诗三百首》《千家诗》。除了背书,每天还习字,开始是描红,很快地就临帖。他父亲叫他写日记,要他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把看到、听到的和心里想法都记下来。他伯父教他对对子,告诉他中国字有平仄,声调不同,“穿花蛱蝶”要对“点水蜻蜓”。
故乡更有让周策纵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大墟坪私塾时有一个同学,也是我小学的同学,名字叫周轶群,住在离大营市东南边一华里的地方。他家还算富足,可能比我大一两岁,长得仪表不凡,比我们都懂事,喜欢管很多事情。我高中时有一年暑假回家,有人告诉我说,周轶群发生了大不幸。那时乡下‘过兵,有一个连长和当地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女郎非常要好。轶群初中也许还没念完就留在家里管家事,有时到大营市和军官们一起玩,因此认识了那个女郎。后来那个女的就喜欢轶群,不喜欢那个军官了。军官大生气,到处去找轶群。有一次轶群正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玩,军官追到他们,一枪就把周轶群打死了。”周策纵说:“谈到‘过兵,我从小就对它有极坏的印象。那些大兵、军阀的爪牙,对老百姓欺凌压迫,无恶不作。我们小孩对他们只有害怕和憎恶。我却有一次非常例外的经验。大约是才进高小的时候,有一个炎热天,忽然从衡阳方面开来一大队兵马,向广西方面行进,驻扎在大营市。我们小学里里外外,遍地都躺满了兵,一些军官就住进我们老师的睡房来。傍晚的时候,一个勤务兵突然到我们学生宿舍来找我,说他们的司令点名要我去谈一谈。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只好糊里糊涂跟他到我们老师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卧室去见那位司令官。一跨进门,只见一张帆布床上半躺着一位白皙魁梧的中年人,已解去武装,穿着一身白色便服。他见我进來,便坐直身子对我笑着说:‘你的名字叫周策纵吗?我说:‘是的。他就说:‘我刚才在你老师的桌子上看到你的作文本,这么小小年纪就写得这么好吗?你该好好努力,将来不可限量。”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周策纵还没离开家乡去上初中时,他家竹山湾斜对面山坡上有一个村庄突然因痢疾死掉了很多人。乡下没有自来水,都用井水、河水、塘水,所以不久整个村庄都传染了。周策纵的小学同学中有两三个是从那个村子来的,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写颜真卿的字写得特别好。可是不到两个月,一家就全死光了。事实上,那个村庄里的人几乎都死了。这次瘟疫给周策纵留下很深的印象和伤感,使他觉得人命是多么脆弱和短促!多年后他到威斯康星大学教书,英国学生马约翰(John Marney)有次在班上写了一篇论文,讨论曹丕、曹植的信和《典论·论文》。当时建安七子中也有好几个人因疫病在一年左右都死掉了,这使周策纵又想起家乡那次许多人都因疫病而死的情景来。在讲解时,周策纵便强调曹丕《典论·论文》是特别受了当时作家因疫病而死的影响。约翰后来跟周策纵念完博士,论文写的是梁简文帝,也出了书。约翰在密歇根州的屋仑大学当教授多年,不料,后来突然也害病去世了。周策纵后来还时时想到和约翰讨论建安七子因时疫短命死去的情形。
1948年夏天,周策纵留学美国。他在太平洋的船上写下《去国》一诗:“万乱疮痍欲语谁,却携红泪赴洋西。辞官久作支床石,去国终成失乳儿。谠议从违牛李外,史心平实马班知。吴门倾侧难悬眼,碧海青天憾岂疑。”自注云:“陈布雷先生临别于私室赠言,以予湘人,殆有曾文正公自立事业之志,故不可强留。因忆文正《漫兴》诗有云:‘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信予情之更切于曾也。一九四八年五月十日于美琪轮上。”
二
在美国的前五年,周策纵多研读西洋哲学史、政治理论与制度和东西方历史。1954年,周策纵在哈佛大学担任访问学者,写完博士论文,对五四运动史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这便是周策纵的成名作《五四运动史》的由来。他说:“这期间我最关心的问题是中国如何富强,如何吸收西洋的长处,推动现代化。1956年起再到哈佛任研究员五六年,在那里的几个图书馆里读了古今中外不少的书,使我对中西汉学有了更多的认识,也使我的治学方向发生了又一次大转变。”而后,周策纵到威斯康星大学任教,更开拓了广阔的学术天地。
近百年来,研究五四运动绕不开周策纵的《五四运动史》。此书英文版出版之前,杨联陞教授见周策纵不断修改,催他赶快出版,说:“我们现在著书,只求五十年内还能站得住,就了不起了。我看你这书应该可以达到这个标准,还担心什么呢?”周策纵说:“我固然不敢存这种奢望。不过像五四运动这件重要而可引起争论的历史,多年来只见成千成万的官方或党派解释和评价,外国人又漠视不提。我现在必须弄清事实,不能只做一时应景的摇旗呐喊。我认为,中国史家有两个优良传统:一个是临文不讳,秉笔直书;另一个是不求得宠于当时,却待了解于后世。这后面一点,也是西洋古代史家的志愿。我素来尊重这些作风,现在写五四历史,对这些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说五十年,我想自己活不到九十多岁一百岁,那已是身后的事了,蒙你这样相信,自然不敢当。可是我如果过于谦虚,也会近于虚伪和自欺欺人。想你也不会赞同的。”周策纵当时写历史的态度,不但受了中国古代史家的影响,也受了西洋古代和现代史观的启发。
周策纵为“五四运动”作定义如下:“五四运动”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各种社会改革。这一连串的活动都是由下列两个因素激发出来的:一方面是因“二十一条”和山东决议案所燃起的爱国热情,另一方面是知识分子提倡学习西洋文明,并希望能依科学和民主观点来对中国传统重新评价,以建设一个新中国。周策纵把“五四时代”定在1917年到1921年这段时期之内,而这段时期又可以以“五四”事件本身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在前一个阶段里,一些新起的知识分子集中精力,以他们的思想来感召学生和青年。在后一个阶段里,学生们便成为主力,发动对中国某些传统和守旧主义的全面攻击,活动范围已超出纯粹思想界了。
1991年6月15日,周策纵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作学术讲演,认为:“我们应该立基于‘五四本身来超越‘五四。‘五四所提倡的精神与目标,如果有错误偏颇之处,固然应该加以拒斥否定;但对其中正确的精神、方式与目标而尚未完成者,我们仍必须加以继承,继续推动。‘五四当然有缺失、有不足,然而,‘五四对我们依然有着重大的启发与教育作用。只有对‘五四的缺点,重新检讨修正;对‘五四的未竟之业,再进一步推展完成,才是超越‘五四的正当途径。”
三
《五四运动史》是一部经典著作,而周策纵后来的学术研究显然超越“五四”,他也是研究“红学”的重要学者。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是曹雪芹还是高鹗的争论,周策纵始终反对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的结论。他最早采用计算机分析小说的词汇出现频率的方法来鉴定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作者的异同。另外,他还采用清代木刻印刷术来检验从文献考据出来的结论的可靠性。根据文献,程伟元出示书稿到续书印刷出版,只花了十个月左右的时间,而根据当时可靠的刻印书作业时间,单单刻印,至少要六个月,而私家印书,字模设备难全,可能更慢。周策纵认为:“程甲本单说排印就需要六个月,高鹗修补百二十回全稿的时间只有四个月,单是把前八十回校订整理好已需要许多时间,如果有些还得誊清,那就更要紧凑了。编辑修改前八十回,至少也得一两个月,剩下来只有一两个月,试问哪儿还来得及补作后四十回二十三万七千字的大书?假如每天写两千字,不停地写,也得写上四个月左右。若是自己创作,这倒不难;但续补别人的著作就不简单,何况《红楼梦》情节复杂,千头万绪,书中包括人物九百七十五人,需要构想和衔接,这就太难了。如果曹雪芹花了一二十年,说他还没有把八十回修改写完,高鹗却能在一两个月内就补作成四十回,还得照顾到别人先写好的情节,又要摹仿别人的笔调风格,文法习惯上连电脑也能骗过,这能说得过去吗?高鹗如有这种大本领,他自己年轻时原也经过些‘风情变故,应该自己会写出一本小说来了。我认为我们决不能把《红楼梦》三分之一的著作权就这样轻易送给他!”“我认为《红楼梦》的订补工作,程伟元比高鹗更重要,现在让高鹗来分享曹雪芹的著作权,程伟元反而无分,这是公平的吗?”待到《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出版后,引起了学术争论,白先勇先生特别向我要了《弃园内外》一书,细读其中《红楼三问》,发现他与周策纵的观点非常相近。
四
在论诗之外,周策纵一生都在创作诗词。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周策纵就积极参与美国华人的文学艺术活动。他认为自己与黄伯飞、卢飞白、艾山、唐德刚等留居海外的诗人,负有继承“五四”以后白话诗传统的使命,并编有《纽约楼客:白马社新诗选》《海外新诗钞》,自作则有《海燕》《胡说集:周策纵新诗全集》。
单以诗歌而言,新诗属于周策纵的尝试,另可视作他研究五四运动史的“副产品”;旧体诗词则直承传统,也可视作他的“心史”。
《咏红楼梦人物》1931年作于衡阳江东岸湖南省立第五初级中学,日后周策纵成为“红学家”,自有渊源。兹录其中二首,《宝玉》:“阅历天花悟后身,少年哀乐过于人。须知一点通灵福,买尽千秋儿女心。”《黛玉》:“种花都是种愁根,累汝千回带泪吟。今日帘旌秋缥缈,一钗一佩断知闻。”而1948年5月20日作于太平洋美琪轮上的《匿红》有小序云:“太平洋舟中借读《红楼梦》,借者多而书只一,惟匿读乃可。”诗为:“海天蒸郁万星浮,去国情如浪掷漚。书外风波书内读,太平洋上匿红楼。”1981年7月20日周策纵为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自度曲《〈红楼梦〉外一支血泪书》则是:“字字鲜红血泪潮。把十年生命都消磨了。毕竟有几度青春年少。怎禁得,尽拼换这风情月债,魂荡又魂销。桃红柳绿妖娇。风流人物痴还俏。一个个话来嘴舌不轻饶。眉杪眼角争啼笑。刻画出腐心利欲,迫人权势鬼嚎啕。只落得个荒唐梦幻,红楼白雪路迢迢。尽叫人从头细味把金樽倒。好一似大观园重访了几千遭。想一想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便古往今来也只共一朝。歌酒不留。而今识尽杯中味,欲饮还休。欲饮还休。却对新歌只发愁。”
1957年7月5日夜一时,周策纵修改《五四运动史》英文稿将竣,念其后三十余年时事之发展,因题一诗:“千年礼教困英才,‘五四钟声动地来。德赛新潮掀巨浪,墨杨今怨激偏衰。群情每误宜深省,众志何堪付曲裁。少日陈东多变节,书成掷笔费疑猜。”
去国怀乡是中国诗词千年咏唱的主题,从屈原以下,佳作不断。周策纵自1948年赴美留学,而后成为著名教授,然而终其一生,还是视美国所居为“陌生地”。其中1965年元旦作《波士顿除夕》诗为:
除夕分阴倍有心,来时易逝去难寻。潮回海涨疑天堕,夜静风停任月沉。旧国渐随前辈老,新诗犹带故乡音。萋萋草木殷忧色,万里萧寒接古今。
此诗附有1965年元旦次日《与洪煨莲业先生书》,这封信中说:“煨莲先生:拜读大作《敝舍小园诗》,弥增怀旧之感。‘寒花晚照残犹惜,落叶秋风扫更多名句也,岂可多得!既词客之哀时,实诗人之悲天。低徊讽诵,爱不能释。《卜算子》意境深邈,本欲得夸父追落日于虞渊,乃觉多事矣。奈纵年过二毛,蹉跎海外。读公‘惆怅流光泻句,意且不能平,复成拙句,无以为怀矣。”
“旧国渐随前辈老,新诗犹带故乡音”两句,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周策纵的前辈师友萧公权、洪业、杨联陞诸位是学术大家,皆善作旧体诗词,后半生在美国学界一展所长,而他们的诗词中念念不忘的是“中国情怀”。萧公权的《问学谏往录》最后一章以“万里寄踪”为题,自述“我在1949年受聘到美任客座教授的时候没有久居海外的打算”。后来决定“且住为佳”,此间心史,恐怕只有寄怀于诗。而周策纵的《弃园内外》中脱口而出的“陌地生”“弃园”之名,正是自然流露的“心声”。
(周策纵:《弃园内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