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过州
2023-12-25汤伏祥
汤伏祥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黄州、惠州、儋州一瞥过,于苏轼来说,他的人生似乎永远在路上颠沛奔波,从眉州而来,行走于神州大地,最后谢于常州。回望他的行路,考察他的人生地理,越显示出他的坚韧与伟岸,越体现出他的情怀与博大。
起眉州: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苏轼,眉州人也,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自幼聪慧警捷,读书狂勇,勤于作业。至弱冠之年,已显麒麟之才情。于是,父亲苏洵带轼、辙寻师授经。嘉祐元年(1056),三人起眉州,至阆中,行川陕古道,跋涉至汴京。这年八月,苏辙等应试于汴京,崭露头角,均中举人。越年初,苏轼以《刑赏忠厚之至论》,力压众才,得金銮御试。“轼不自意,获在第二。”其文有孟轲之风,其才溢满京城,朝廷更以国士待之。这是苏轼初展头角时的盛况,也是这颗璀璨之星让人无法企及的过往。
当一切顺风顺水之时,他的母亲程太夫人去世,苏轼只好回老家奔丧、守孝。
嘉祐五年(1060)二月十五日,苏轼一家抵京,随后,苏轼被授予河南福昌县主簿,苏辙被授予河南渑池主簿。那个时候,苏轼兄弟心气正盛,二人皆辞不赴。嘉祐六年(1061)八月,苏轼在“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制科考试中得第三等。苏轼、苏辙,加上父亲苏洵,名震京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性情率真的蘇轼一举高中后,朝廷下诏任命其为将仕郎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
凤翔三年满,苏轼得升殿中丞,掌奉天子玉食、医院、舆辇等事务,属于衔名之职。但多少还是欣慰的,毕竟回到了汴京,回到了朝廷。“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华阴寄子由》)
苏轼归朝,又有文名,自然可以谋得一个不错的差事。入翰林,知制诰,后又召试学士院,且与馆职,正是他得心应手的活。
悲苦从他的妻亡再起,治平二年(1065)五月,苏轼夫人王弗亡故,年仅二十七岁。苏轼虽文章一等,名满京城,但在感情方面比较专一,坊间鲜有绯闻。王弗之亡,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十年后,他忆其亡妻,还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冶平三年,苏洵病逝,享年五十八。妻亡、父丧,人生悲痛阵阵袭来,心痛万般。一舟两棺,自汴入淮,溯江而上,这样的情景是何等凄凉。苏轼两次返乡,皆是生死离别之悲,前为母奔丧,今又为父、妻扶棺。多少风华、浪漫,不过云烟过眼,落到苏轼身上就是切肤的悲苦。至熙宁元年(1068)十二月,苏轼、苏辙守孝除丧,再度携家小还京。从此,故土没了双亲,没了至爱,没了家,他便与眉州做了了结,再未踏入故乡半步。“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成了绝响。
仕杭州: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
从嘉祐元年(1056)自眉州出发到熙宁元年(1068)底再度离开眉州,这期间中,经历了路途的奔波,两度还乡,三次抵京;经历了省试、制科殿试,名震京城;跨省仕凤翔,体悟了官场之道,体悟了民间之疾苦,社会之弊端;经历了亡妻丧父之痛。这些都带给了年轻的苏轼多样的人生感悟,掌声不断,有“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宰相韩琦荐语),也有掌声之后“昏昏水气浮山麓,泛泛春风弄麦苗。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题宝鸡县斯飞阁》)的无助与悲凉。特别是妻亡父丧,更使他悲苦无助。但这似乎只是他人生的涟漪,激起几朵浪花而已。他大抵是想不到后来还有更大的惊涛骇浪等着他。
一个知识分子的成长需要良好的土壤。对于苏轼来说,宋朝是个好时代,但即便如此,打压不同政见似乎是封建统治集团内常有的政治现象,宋朝自然也不例外。苏轼名满京城时,就有王安石不屑,以为苏轼之文策士气息太重。王安石乃笃学的政治家,面对国力疲弱,提出一系列变法主张。他的改革是富有远见的,苏轼本不应该反对,但此时的苏轼显然已“身不由己”了。王安石的变法从一开始就遭到司马光的反对,苏轼作为司马光阵营的一员,自然与变法水火不容。事实上,变法操之过急,加上用人不当,到了地方大大变味。当然,这是政见之争,但也就注定了苏轼要在争斗中生存,要在生存中斗争。
苏轼是个性情中人,遇事不能忍耐,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样的处事态度定是要吃亏的。他对朝政,对新法失望、不满,甚至上书直言。当时正是一个危险且黑暗的时代,“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苏轼觉得新法让国家脱离了轨道,而他的谏言就是要让朝廷重回正轨。
苏轼只好离开朝廷,出任杭州通判。杭州离汴京约二千里路,熙宁四年(1071)七月,苏轼携一家老小,出汴京,先到陈州,与陈州学官弟苏辙晤聚。九月,与弟同往颍州,晋谒闲居的欧阳修。尔后,与弟别,从颍入淮,再过泗州,一路登山访寺、会友吟诗,直到是年十一月底才抵杭州。
“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二首其二》)苏轼后来把自己仕杭州比作“马入尘埃鹤入笼”。我以为,他说得不尽准确,就他率真的性情来说,他不适合于朝廷中枢,倒适合于地方任职。“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拙于林间鸠,懒于冰底鱼。人皆笑其狂,子独怜其愚。”(《送岑著作》)事实上也是如此,苏轼到杭州后,仿佛获得了一方广阔的天地,奔腾于广袤,驰骋于旷野。
像苏轼这样的人,原本就应该扎根于地方,或者说,广阔的大地是他生命的舞台。他的才情要在天地间展示,他的胸怀要在天地间书写。熙宁七年(1074)九月,苏轼得令知密州。这是他成为地方行政长官的开始,无疑拥有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密州位于山东半岛西南,相比杭州落后了许多。苏轼在路上行走了三个月,到密州时,正赶上蝗灾肆虐。对于密州这个“桑麻之野”,苏轼下了功夫,扑蝗虫,救生产。时密州盗贼猖獗,苏轼使用了些非常手段,才得以很快平息。
文人治州有如此成效,当属不易。这一者源于苏轼高超的禀赋,深知百姓的疾苦和所盼,二者源于苏轼随遇而安的性格中又不乏进取的执着和信念。苏轼每到一处,开始时常常无所适从,尔后就慢慢融入,并且有一番作为。苏轼知密州满三年,朝廷下旨改任徐州知州。徐州位于江苏西北部,乃京东屏障,自古乃用武重地,与汴京距离相对近了些。从边远到中心,从落后到发达,也算是一种晋升。熙宁九年(1076)十二月,苏轼先是去山东齐州晤弟辙。辙时去京,未见,后约南都相聚。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第二年四月下旬,苏轼才抵达徐州。
苏轼在徐州任职的时间不长,从熙宁十年(1077)到元丰二年(1079),约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时间里,苏轼一样留下了可圈可点的政绩。苏轼到任徐州后,遇徐州大水,水漫城墙,百姓流离失所。苏轼与官民筑堤,同吃住于城上。大水退去,苏轼甚喜,作《河复》以为纪念。聪慧的苏轼,在杭州、徐州等地为官,在治水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现。
贬黄州:南来不觉岁峥嵘,坐拨寒灰听雨声
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接任命,移知湖州。“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江城子·别徐州》)在李定等人的酝酿下,才知湖州两月余的苏轼被免职,并被逮捕还京。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横在苏轼面前。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年尽岁除,苏轼被释放,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并“不得签书公事”。苏轼经历了这般磨难后,有黄州团练副使这样的去处,已算烧高香了。苏轼出狱恰逢年底,但不敢逗留京城,连忙启程前往安顿之地黄州。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与子迈同行,由御史台的差役押送,冒着严寒,踏上了南行之路。
在这样的困顿中,苏轼积极奋起,把贬谪当作人生的财富,展现出别样的人生,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人总是挂念、谈论起苏轼,在失意时,追随苏轼的步伐、情怀,以达内心的平衡。“谪寄穷陋,首見故人,释然无复有流落之叹。”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活出自己的滋味,苏轼在黄州留下了许多令后人永远铭记的遗产。
苏轼的诗词创作在黄州达到了高峰。贬谪黄州期间,苏轼作词八十一首,约占他的全部词作三百四十八首(以谭新红编著《苏轼词全集》为依据)的百分之二十三。这段贬谪黄州时光,于他人生岁月来说不算长,但诗词创作的数量占总数接近四分之一,而且,这个时期的诗词质量上乘,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千古传诵的名篇。既有“大江东去,浪淘尽”这样的气概,也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的柔情。赤壁古迹,苏轼闲来无事泛舟壁下,听涛声,观山色,一草一木,他都融入了感情,于是就有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名篇。
苏轼在黄州的诗文闪烁着光芒,大多值得品读,背后的故事也常常被世人称颂。这个话题,大抵是讲不完的。我想,这大概也是苏轼为文所不曾想到的。诗文如此,书画也如此。行书《寒食帖》作于被贬黄州第三年。诗写得苍凉多情、惆怅孤独,行书亦跌宕起伏、气势奔涌,而又无荒率之笔。
知诸州: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别黄州》)苏轼在黄州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后,于元丰七年(1084)奉诏移汝州。汝州在河南,与京城近些。这算不算一种安慰的安排呢?我想对苏轼来说,没什么实质的意义。苏轼收拾行囊后,又开始了他的奔波。每回行程似乎都大同小异,上山看景、访寺参禅,一路前行。过筠州、池州,至扬州时,上表乞安置常州。“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乞常州居住表》)常州宜兴有薄田,可以“粗给饘粥”,随后苏轼在江淮一带漂泊。至元丰八年(1085),朝局发生变化,宣仁太后掌权临朝,五月下诏,复召苏轼为朝奉郎,六月再告下,任登州知州。苏轼原本想躬耕常州,安顿往后生活,无奈“苦要为官去”,又开始了他的奔波。七月,苏轼至润州,八月过扬州,九月过楚州、海州,直到十月才到了登州。到登州才五天,就接到了朝廷在九月下的任命状——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登州“五日京兆”成了话梗。随后,苏轼又过莱州、齐州、郸州,还汴京。
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苏轼还朝后,先是被起用为“起居舍人”,就是皇帝身边的小侍从。但这个职位也很重要,可以靠近皇帝。
元祐元年(1086)三月,苏轼任中书舍人,又进了一步,成为宰相的属员,后迁翰林学士、知制诰,位三品,成为近臣。第二年,诏苏轼兼官侍读。这个职位是许多读书人的梦想,苏轼也不例外。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是千古名言。聪明的苏轼常常表现出自己的主张。“性不忍事,尝云:‘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朱弁《曲洧旧闻》)。“难安缄默”的性格、脾气,注定他终将离开朝廷,奔波于乡野,奔走于神州。在一番花团锦簇后,苏轼终究体味到,他的生命之光在山川大地间,他的功业在黎民乡野中。于是他乞求再度外放,元祐四年(1089)三月,朝廷下诏:苏轼罢翰林学士兼侍读,除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
元祐四年(1089)四月,苏轼从京城出发,东南而行,至七月,到任杭州,路上行程约三个月。
苏轼对杭州很熟悉,六七年前曾任通判,在杭州留下美名。知州乃一州最高行政长官,能得美丽宁静的小城一住,也算是仕途之幸。苏轼二仕杭州,历时两年,他还是做了不少事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身世漂泊不定,相较于浩瀚的大地,人生渺小,所到之处皆是偶然。“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天衣义怀禅师语)雪上鸿爪、潭底雁影,空灵无实,不落痕迹。苏轼本意高远,不会刻意追求留名千古,但对于仕任地方,苏轼深入百姓之中,见了百姓疾苦,知道生活不易,所以他总能竭尽全力为民造福,这不就正如飞鸿踏雪留痕吗?他知杭州如此,知颍州也如此。
元祐七年(1092)二月,苏轼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三月初,苏轼离开颍州,途泗州,后至扬州。颍州与扬州的距离不远,路上行程十余天。苏轼到任扬州,同样体恤百姓,深入民间。当他一路走来,看到饥荒肆虐,流民衣不蔽体,而监司等又不断催收,百姓走投无路。苏轼见状,无比痛心,上书朝廷,乞降内诏“权住催理”。官员有如此情怀,又体贴下层疾苦,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呢?苏轼竭尽所能为民造福,将他全部的生命热情奉献给黎民百姓。苏轼知扬州的时间也不长,至八月,得令还朝,出任兵部尚书。至此,这段三年外放的历程算是结束。三年时间,仕三州,跨浙江、安徽、江苏三省。时间虽然匆匆,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在空旷辽远间留下痕迹、留下过往、留下美誉,苏轼与民同在,与杭州、颍州、扬州诸州同在。
流惠州: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
元祐七年(1092)九月,苏轼还朝,官拜尚书兼侍读,其弟苏辙此时在朝中位居副相之职,苏门可谓光宗耀祖,应该高兴、得意才是。但大多时间漂泊于江海的苏轼显然没有多少兴奋,相反,在去京的路上,他就奏乞继续外放,朝廷不准,且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苏轼诚惶诚恐,或许他见多了高处不胜寒,“闻命悸恐,不知所措”(《辞两职并乞郡札子》)。
苏轼乞求外放,在定州的时间不过几个月,朝廷反对势力针对苏轼、苏辙兄弟的弹劾一直没有停止,加上皇权的更替、政权的倾轧,苏辙被贬外放汝州。至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朝廷下诏,称苏轼坐前掌制命,语涉讥讪,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以左朝奉郎,责知英州军州事。
当苏轼行至涂县时,朝廷再次下诏:苏轼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英州还未到任,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谪命,欲置苏轼于死地。这大抵是宋朝当时政治混乱的一种体现吧。
绍圣元年(1094)八月,苏轼过江州,渡重湖,再得朝廷贬诏,贬任宁远军度副使,惠州安置。九月,过大庾岭。大庾岭是中国南部以庾岭(梅岭、东峤山)为代表性段落的大型山脉,位于江西与广东两省边境,跨赣州、韶关。面对巍峨之岭,苏轼倒是多了些坦荡、从容。“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过大庾岭》)过了大庾岭,到韶州,南国风光尽显,耳目一新。接着过英州,至清远,再至广州,于十月初至惠州。四月从定州得令前行,相隔万里,水陆交替,一路奔走,行程约半年时间。
摈儋州: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正当苏轼享受天伦之乐,想终老惠州时,那些位居朝廷中枢的小人还不肯罢休,重翻旧案,认为苏轼等人流放岭南不足以威慑,责尚未足,当流放海外,于是诰下惠州,苏轼摈海外,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
绍圣四年(1097)四月,诰下惠州,随后苏轼携子过动身前行。南海岂止荒芜,天涯海角,更是遥不可及。苏轼先到广州,长子迈带了三个孙子来广州送别。此去海南,大抵是没有生还的机会了。子孙别于江边痛哭流涕,甚至都交代了后事,“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与王敏仲十八首之十六》)。活人交代后事,悲切漫漫,无处话凄凉,着实让人揪心捶胸。事实上也如此,琼州海峡阻绝南北,不仅风土人情差异较大,就是亲情、友情也被海峡所阻隔,北归无望,恐将老死海外。此外,惊险的渡海本身也是一道“鬼门关”,海峡风高浪急、凶险无常。
苏轼别广州,过新州、滕州,六月至雷州。
时光孤寂,岁月无色。就是在这般情境下,苏轼还乐观豁达,总是设法活出自己的滋味。他看書作文,一样清朗高远,尤其喜与陶渊明相和,作《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归去来集字十首》等,体悟“归去”生活,感悟生活之悲欢与苦乐。同时,他结交当地朋友,教授知识,聚饮唱和。有黎子云兄弟、符林、吴翁等。
最是得意之作,当属苏轼全力广兴学堂,传播文化,教化学子。时琼山府有个学子姜唐佐,潜心读书,以求功名。可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屡试不第。他得知苏轼在儋州“载酒堂”开课讲学,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前来拜师,侍奉苏轼左右达八个月之久。姜唐佐为人忠厚正直,学习刻苦用功,颇受苏轼器重,苏轼赞扬他的文章“文气雄伟磊落,倏忽变化”,言行“气和而言遒,有中州人士之风”。姜唐佐果不负苏轼厚望,在崇宁元年(1102)的乡试中一举得中,成为海南第一个举人。还有学生符确,沉静好学,才识逸群,拜苏轼为师。大观二年(1108)赴州城参加乡试,得第一名。大观三年(1109)赴京殿试而中进士,成了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位进士。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何处不是故乡呢?苏轼身上有一种力量,他超越于逆境和悲苦之上,把他乡变成故乡。儋州之摈,不过是人生的经历罢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苏轼在花甲之年,依然给出铿锵有力的答案。也是我们后人崇敬他、敬仰他、追随他的原因,让我们跋山涉水、不断前行的不竭动力。
谢常州: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崩逝,无子嗣,其弟端王继位,是为徽宗。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五月,诰下儋州,苏轼以琼州别驾、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摈海外三年,虽也渐渐适应,但得内迁之令,还是喜出望外。“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拜望阙庭,喜溢颜面。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昔弃今收,岂罪余之敢望。”(《移廉州谢上表》)
六月廿日,苏轼登舟过海,登雷州。廉州位于广西北海北郊,从雷州去廉州,七百余里路。七月初四日到廉州。从儋州动身起,路上行程约两个月。一路奔波,陆行,渡海,又舟行廉州,天气阴晴不定,路途颠簸不堪。“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雨夜宿净行院》)好不容易到了廉州,才一个多月,又接诏告,迁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永州在湖南境内,也算更靠近中原。
八月廿九日,苏轼离开廉州,过白州、梧州、康州,再抵广州。当时的广州已是南海的一大都市,有海舶胡贾通商丛集于码头,十分繁华。苏轼在广州逗留了一个多月,或与三司衙门宴会,或吟诗会友,畅想北归心情。十一月,苏轼雇舟前行,不料朝廷下诏,苏轼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观局,在外州军任便居住。苏轼得令后甚是开心,可以不用远赴永州任职。随后,他到英州,再至韶州,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抵达虔州。从离开儋州算起,一路漂泊,走走停停,前后七八个月。“老景无多日,归心梦几州。”(《虔守霍大夫监郡许朝奉见和此诗复次前韵》)
五月下旬,苏轼至真州,泊船于东海亭下,一家人以舟为家。时天气渐热,骄阳当顶,仅一片竹船篷,不敌强烈的日晒。一家老小,多因中暑而卧病。酷暑难堪,苏轼原本想置办几间房屋,但因手头紧,无法实现。一路奔波劳累,加上酷暑,苏轼病倒了。这个年纪生病,很让人悲观沮丧,苏轼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六月中旬,病情好转,随后从真州出发,渡江过镇江,再至常州。当月,苏轼上表请老,朝廷准许。万里北归,历时一年时光,总算有了个踏实的落脚处。
人或许是有感应的。苏轼北归至常州,见到前来迎接的钱世雄。钱世雄是苏轼挚友钱公辅的儿子。熙宁四年(1071),苏轼携全家离开汴京下扬州,曾受到扬州知州钱公辅的热情款待,后两家成为世交。在钱世雄的安排下,苏轼至常州后,还算顺心。钱世雄也常来苏轼病榻前与之追论往事,探讨诗文。至七月中旬,苏轼“一夜发热不可言”,随后病情加重。
持续生病,苏轼大概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与径山维琳二首之一》)。但苏轼还是很平静的,他对儿子们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坦然化去是不容易的,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廿八日,苏轼谢世常州,带着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带着他博大的爱、胸怀,带着他的才情、才气、才华,带着他的性格、气质、骨相坦然化去。苏轼去世时,三个儿子、六个孙子及其他家人均侍奉在榻前,也算是莫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