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山中日记》中的新文学作家
2023-12-25汤志辉
汤志辉
《万年山中日记》是国立青岛大学理学院院长黄际遇先生在青岛时期的日记。黄际遇是广东澄海人,早年参加科举考试,中秀才,1903年赴日本留学,遂加入同盟会,是一位老革命党。1910年,获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理学士学位后回国,下半年照清政府对归国留学生按科举方式进行考试,中格致科举人。1920年游学美国芝加哥大学,1922年获科学硕士学位后回国,是我国著名的数学家,旧文功底深厚,精于棋艺。1945年10月21日,在坐船途中落水身亡,留有大量譯著及日记。黄际遇日记由后人整理为《黄际遇日记类编》,《万年山中日记》只是其中一部分。
一、黄际遇眼中的沈从文
沈从文1931年至1933年任教于国立青岛大学(1932年更名为国立山东大学)文学院,此时黄际遇为理学院院长、数学系主任,两人算是同事。
黄际遇是从阅读沈从文的作品开始认识沈从文的,其1932年7月11日日记载:“阅沈从文集,峻峭可爱,究仍太多自己扛轿之作。”这是沈从文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日记中。此处“扛轿之作”不知作何解,从上下语义猜测,估计是令黄际遇不满意的地方。
1932年8月16日记载了与沈从文共同阅卷的事情:“是日评阅试卷:与李保衡分阅数学;王贯三、郭贻诚分阅物理;汤腾汉阅化学;曾省之、秦素美阅生物学;梁实秋阅英文;李云涛、游国恩阅国文,延沈从文助之;杜毅伯阅中外地理、历史,延郭君助之,傍晚始散,倦甚。”所阅试卷为国立青岛大学当年新生入学试题,黄际遇在8月14日日记中记载:“是日评阅入学试卷,计青岛五十一卷,济南七十五卷,北平五百七十三卷。上午仅能尽济南一部分。”8月15日继续评阅。这次共同阅卷是黄、沈为数不多的一次共事,也为黄能近距离接触沈从文提供了机会。
8月18日阅卷完毕,黄际遇在当天日记中记道:“各科卷次第阅完。余抽阅一国文卷,与泽丞各定分数而测较之,余定三十分,泽丞定二十分。从文亦抽出一卷,三人分阅之,余定七十分,泽丞定六十八分,从文定八十分。以见优劣之评大致不差也。”因青大学潮原因,教员星散,人手不足,审阅入学试题也需教务长、学院院长、系主任参加。还请沈从文也参加阅卷。阅卷中为检测评分的公正性,抽一卷由三人分阅。从给分的情况看,沈从文是给分最高的,游国恩给分最低,黄际遇给分适中,看来沈从文在阅卷时给分是比较松的。阅完卷后,同人一起宴饮,少不得胡侃一番。
国立青岛大学学潮后,杨振声辞职,青大停办,改青大为国立山东大学,学生经甄别后入学,由赵太侔任校长。留校的教员也应重新商讨,黄际遇与赵太侔久谈讨论留任教员的事情,国文系沈从文在留任之列。沈从文是杨振声招揽进青大的,杨因学潮原因已经辞职,沈并没有卷进学潮之中。沈从文继续留任,猜测或许也与黄际遇对沈的欣赏有关。后来,沈很快也辞职了,这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这些与沈从文有关的日记中,10月8日这一则尤其重要。这则日记提供了很多信息,对沈从文的为人与为文都有很特别的点评,转录于下:“沈从文子同事亦快二年了,是一个颓废派小说的作家,是一个文科高级作文的指导教员。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倒没有和他的作品见面的时间百分之一,他的作品是无法遮掩他天才的,他的行为却知道不多。因为少见面,或者见面而仍不多说话的缘故,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现上加以种种推测,乃至于幻想。但有一次因为阅国文试卷,人马不够用,请他帮忙,一连三天,同桌吃饭,亦好几次才知道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悬拟的那样颓废和畸特。据说他的确是一个小兵出身——他署他作品亦用过小兵字样,但是不许朋友当面说的——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年纪不满三十,做出来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长短皆宜。《阿丽思中国游记》尤为宏丽,不像鲁迅专以尖刻,郁达夫专以颓废为拿手戏的。小小大学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与斯人同时之恨了。阅沈从文子《不死日记》后记。任初。”
1932年的沈从文还没创作出传世之作《边城》,虽在文坛上已小有名气,但还远未达到路人皆知的地步。黄际遇虽与沈同事快两年,但接触非常有限,可能最集中的接触就是前面日记中所记共同阅卷的三天。沈从文此时还被黄认为是“一个颓废派小说的作家”,作为同事的黄际遇对沈从文的生平知道得极少,就连他小兵出身的经历也不能确定。可以推测,青大时期的沈从文一定非常宅,很少与人交流,而且说话不多,以至于连同事也“不免由耳食或他的作品所表现上加以种种推测,乃至于幻想”。这就极大可能造成了误解,等黄和沈接触之后才消除误解,“他是不像我心目中所悬拟的那样颓废和畸特”。
日记还透露,沈从文不许朋友当面说他的小兵出身,可见小兵出身的经历在沈从文看来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觉得有些自卑。日记中对沈从文的评价非常高:“年纪不满三十,做出来的文字倒是高下在心,长短皆宜。《阿丽思中国游记》尤为宏丽,不像鲁迅专以尖刻,郁达夫专以颓废为拿手戏的。小小大学奄有此才,可以不必有‘不与斯人同时之恨了。”这一评价出自一位老派学人,实属难得,要知道他们一般都比较高傲,不轻易夸人。连鲁迅、郁达夫都不能入其法眼,独独对沈从文不吝赞词,并生出能与沈共事,可以无恨之慨。足见黄对沈评价之高。黄与鲁迅同辈,高了沈从文一辈。
10月24日日记又记其卧读沈从文《若墨医生》一首,并赞“饶富构想之力”。翻阅整部日记,黄际遇读的新文学作家作品仅沈从文一人矣。后来与老舍亦共事,但仅记交游,老舍的作品没读。这样一位整天与古代文史打交道的老派学人,能抽出点时间读读小辈的新文学作品,已属不易,然还能绝口称赞,在黄际遇这里算是绝无仅有了。沈从文最后出现在黄际遇日记中,是与同事一起送给黄际遇一副对联。对联大概是因黄际遇父亲或母亲去世而作的,属于同事间的正常往来。大概在这之后不久,沈从文就辞职了。此后,黄际遇与沈从文就难有机会交流了。但黄际遇对沈从文的评价极有价值,同样作为旧学研究家的刘文典对沈从文的评价极低,相比之下,黄际遇对沈从文的评价则极高。可见,沈从文在旧学家中也有知音。
二、闻一多、陈梦家同游泰山
1930年,闻一多受杨振声之聘任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但闻一多很快卷入学潮,青大的学生不买闻一多的账,说他是“新月派包办青大”,并发表《驱闻宣言》,声称:“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他以一个不学无术的学痞,很侥幸与很凑合的在中国学术界与教育界窃取了一隅地位,不幸他狼心还不自已,必欲夺取教育的崇高地位,以为扩展实力的根据。……前年又来夤缘占据了我们学校文学院院长的地盘,狼子用心,欲继续在青大发挥其势力,援引了好多私人(如果私人是有学识的,我们绝不反对)及其徒子徒孙,并连某某左右其手包围杨振声校长;为欲完成其野心,他很机智的采取了法西斯蒂的道路,不信我们举出一些事实来佐证……”闻一多1932年6月16日在致饶孟侃的信中说:“我与实秋都是遭反对的,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我把陈夢家找来当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难尽。你在他处若有办法最好。青岛千万来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卷入青大学潮之后,闻一多心情不佳,就约了陈梦家赴泰山游览,以便散散心。
陈梦家在《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中说:“不知道为了什么,青岛大学闹风潮赶他。我们遂乘火车去作泰山之游,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谈笑终日而不及学校之事。在泰安车站分手,我回南边,他手托泰安庙前买到的一盆花回去青岛。”陈梦家回忆了他与闻一多的泰山之游,但没有提及具体时间。据闻黎明、侯菊坤编著的《闻一多年谱长编》认定闻、陈此次泰山之游的时间在1932年7月中旬,理由为泰安7月18日有大雨,陈梦家的回忆文章中提到“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所以推定闻、陈游泰山于此月中旬。此一推定不甚靠谱,因夏天多雨,估计7月下雨不只18日这天,月初或月底都有雨皆有可能。另查子仪编《陈梦家先生编年事辑》亦循《闻一多年谱长编》之说,认为闻、陈游泰山时间为7月中旬。在无直接证据出现之前,闻、陈的泰山之游的时间很难推定。
现读黄际遇《万年山中日记》解决了这个问题,日记中记录了闻、陈游泰山的大致时间。1932年7月4日日记载:
晚饭后仍往一多处茗谈,泽丞在坐,实秋后至。一多志笃学高,去世绝远,蒙兹奇诟,势不得不他就矣……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为燕人赵国华作,黎选《续古文辞类纂》,直隶只此一人,顾名不显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孙曰显之者,以一多能举其所作言之历历,赵显之狂喜,遂以此集为赠。又闻称述其先祖有曰:“先生眇一目,应童子试,与某生文并佳,有司莫能轩轾。遂召二童子前属对,谓先生曰:‘一眼茫茫竟在诸君之上。应曰:‘众星朗朗难当明月之光。遂擢先生第一。”一多又谓:“先生为文,奇恣闳丽,定盦而后一人而已。”然集中曾无只语及定盦,殆不可解。假归读之,一多之言盖信,为札记数则而归之。
日记中谈到闻一多“志笃学高,去世绝远,蒙兹奇诟,势不得不他就矣”。“奇诟”指的正是学生发表的《驱闻宣言》,闻一多因此辞职。后面记道:“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为燕人赵国华作,黎选《续古文辞类纂》,直隶只此一人,顾名不显于世。一多泰山之行,晤其孙曰显之者,以一多能举其所作言之历历,赵显之狂喜,遂以此集为赠。”里面提到闻一多的泰山之行,得到了《青草堂集》一书,日记首句记“晚饭后仍往一多处茗谈,泽丞在坐,实秋后至”。由此可知,7月4日,闻一多已经游完泰山回到青大。而陈梦家又记他们在灵岩寺留住三日,由此推测,闻、陈不可能是7月中旬游览泰山,而是6月底7月初。闻一多与陈梦家同游泰山之后,没过多久两人就离开了青岛,在北平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