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达与钱锺书的交往
2023-12-25张冷习
张冷习
向达和钱锺书是两位博学的学者,钱锺书广为人知,向达著作等身却少有人知,这里介绍一下:向达(1900—1966),字觉明,笔名方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远涉重洋,在英、法等国阅卷编目,抄录了大量的国内佚失的敦煌写本等珍贵文献,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参加西北史地考察,开拓出考古、美术、历史、文献等多学科综合研究敦煌学的新路径。新中国成立后,出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北大图书馆馆长,兼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长、学部委员。1957年,三联书店出版其代表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翻译作品有《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倡导并主持了《中西交通史籍丛刊》的整理、出版。
向达生于1900年,比钱锺书大十岁。两位学者是如何认识的,有没有中间人介绍,认识后当时有什么过往,诸多因缘无法考证。钱锺书是1935年4月报考留英公费生考试的,向达也是1935年到伦敦的,是作为北平图书馆与英国博物馆互换馆员身份去的。据《钱锺书与近代学人》记载:“1934年,北平图书馆与英国博物馆互换馆员,馆长袁同礼派向达与王重民到英、法、德等国进行学术考察。”当时还有一个自费进行学术考察的,即姜亮夫。这些事姜亮夫先生在其著作《敦煌学概论》里也有叙述:“因此,我在学术研究道路上,就有一种毫不为人所难的脾气。三十年代,在很艰难的条件下,靠教书积攒起来的几个钱,到欧洲去。假如没有这个憨脾气,我自然也不会钻进敦煌学,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和经济支持。等我到了巴黎,看过几十个博物馆以后,才下决心把我国文物搞回来。为此,我连从巴黎大学得博士学位的机会也放弃了,听从王重民先生的话,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个行列,当时在欧洲只有三个人:王重民、向达和我。他俩是以公费到欧洲去的,我却是自费的。”
向达公费去了伦敦,当时去伦敦求学、交流的中国人已经不少,和钱锺书认识并交往属于自然。钱锺书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钱之俊先生在《钱锺书先生的日记——读〈听杨绛谈往事〉札记》一文里说,钱锺书先生最早写日记、读日记、评日记可以上溯到他读中学的时候。在桃坞中学上初中时,钱锺书就常被校报约稿,情急之下就以自己的读书笔记应付。这是钱锺书一生常用的写作方式,这里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形成写日札的习惯。就目前所知,《〈复堂日记续录〉序》恐怕是钱锺书最早有关日记的文章。写作此文时,他方从辅仁中学毕业,考取清华,尚未北游。然文中已言:“睹记所及,湘乡曾文正、常熟翁文恭、会稽李莼客侍御、湘潭王壬秋检讨,皆累累挟数十巨册,多矣哉!”说明此前对日记之体已有相当之了解。钱锺书留学英、法的日记很多,还不厌其烦地在日记中记下与杨绛的读书、生活细节。“可惜的是,日记最终没保留下来。昆明日记直到1949年他们从上海迁居北京时仍然保存,只是此次搬迁,他们仓促中丢失了。众所周知的是,钱锺书那部写了几万字的长篇小说《百合心》手稿也被弄丢,除此之外,还有没来得及去清理存放在辣斐德路钱家大柜子里的东西,内有杨绛父亲给宝贝女儿陪嫁的名贵碑帖,文徵明的大幅条幅,赠女婿的一部善本《佩文韵府》等。除了匆忙之外,他们也想着只是暂时离开上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可谁知这么一去,东西就永远留下了……直到1977年后,她的堂侄阿虎忽然从上海将钱锺书的昆明日记挂号寄到北京,却已腐蚀,‘一页页结成了块,无一字能辨认,锺书和杨绛就把它毁了。”
但我们可以从杨绛先生的叙述大致了解向达先生和钱锺书先生来往的脉络。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一书《留学牛津》一章里这样写道:“向达是阿季和锺书家的常客,他是作为北平图书馆与大英博物馆交换馆员来英的。起先在伦敦大英博物馆抄敦煌卷子,后来到牛津大学图书馆帮助编中文书目。他因牛津生活昂贵,寄居休斯牧师家。休斯中文名字叫修中诚,原是英国伦敦会教士,1911年到中国,在福建汀州传教十八年,后在上海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任职,两年前回到英国,任母校牛津大学中国宗教和哲学牧师。向达嫌休斯家天天吃土豆,顿顿吃土豆,常来阿季家蹭饭,换换口味。向达社交多,说说中国留学生间的是是非非,包括人们对锺书脱离群众的批评。锺书笑笑而已,并不在意,他全神贯注读书,不顾其余。”书里还说了阿季家的另一位常客,是锺书同读B.Litt.学位的英国同学司徒亚。杨绛在《我们仨》里记叙了钱锺书的读书情况:“锺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读书人之间的交往,除了茶饭之交,当然更重要的是文字之交。钱锺书给向达赠打油诗,头两句是:“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向达说钱锺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我想这都是知者之言,要不是好朋友,是不会这么说话的。钱锺书一家到了巴黎后,向达也到了巴黎,他仍是钱锺书家的常客。在秦和平的《钱锺书的两首佚诗》里就有这样的记叙:最近,因读杨绛《我们仨》,见有钱锺书赠向达(觉明)的打油诗等记载。联想数年前,我曾读向达先生《西海感旧记》一文,亦记载钱锺书赠诗之事。翻阅旧时抄录的笔记,證实记忆不虚。1934年,向达先生受北平图书馆袁同礼馆长的派遣,与王重民先生至欧洲寻访流失海外的珍稀资料。在英、法期间,他与钱锺书、杨绛夫妇多有交往。向先生说:“锺书的学问和为人,国内知道他的很多。不过一般人对他颇多误解。其实他是‘语狠心慈。有见解,有真情,是一位典型的文人。”1938年8月,向先生从巴黎返国。离别时,钱锺书赠两首七绝相送。一首是:“岂能容子老山阿,草木皆兵到桂萝。危幕燕巢时有几,枯槐蚁聚地无多。”另一首是:“言归访旧多成鬼,惜别高歌一动神。凄绝沧浪危苦语,湘江南去少行人。”向先生对之评价“语重心长,感慨百端,他的为人由此可见”。查《钱锺书集·槐聚诗存》(三联书店2002年版),未载这两首七绝,特此补上。
李红岩所著的《钱锺书与近代学人》一书里对钱锺书与向达的交往有所交代:“1935年,向达首先到达伦敦,在牛津大学图书馆与大英博物馆东方部抄录并整理敦煌卷子,找出十二册《永乐大典》,后来又在德国‘把劫去的《太平天国文书》从头到尾翻阅并抄录几大本带回国来。这就是《围城》中所说的:‘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钱锺书去法国前,向达从牛津饱蠹楼故纸堆中抄录一位日本和尚的诗向他送行,钱锺书回赠两首七绝,表示与向达在法国再见。尔后,两人一直保持着友谊。钱锺书毕业论文与《谈艺录》均提到向达。1948年3月,两人又一同随团访问台湾。1956年,向达曾向钱锺书索要题诗,今收入《槐聚诗存》。”
杨宪益的访谈里也写了向达和钱锺书的友谊:“向达和钱锺书是好朋友,向达很器重钱锺书。通过向达我才跟钱锺书熟起来的。钱锺书不大好交友,他光看书,书呆子,不大关心政治。钱锺书这个人在英国的时候我们就常常笑他,他书呆子脾气很重可是又非常聪明,谁都瞧不起。他在牛津的时候就是著名的看不起人的、说挖苦话的一个人,就是《围城》里头描写方鸿渐那个意思,差不多。钱锺书就看得起两个人,一个是向达,一个是我。他叫我小杨。虽然我比他年轻,可是对我还比较看得起。”钱锺书在牛津大学留学期间,当时牛津大学有个中国留学生联谊会,杨绛和钱锺书曾经加入该会,因为该会没有什么活动,一年后他们就不再参加了。中国留学生联谊会会长就是杨宪益,善饮,擅长和人打交道,钱锺书看得起他大概与此有关系。而看得起向达,大概也和向达擅长与人打交道有关,向达在英国期间还是比较活跃的。
向达是土家族人,治学勤恳,孜孜不倦,在北大读书,深受北大“科学与民主”精神影响,又“为人憨直、是非分明、毫不宽假(郑天挺语)”。改革开放后,向达被尊为中国敦煌学的开拓者、著名学者,受到了重视和推崇。杨绛在《我们仨》等书里提及了向达与钱锺书的友谊,但并未见到钱锺书的纪念文字。向达与钱锺书是心灵相照的朋友,友谊存在他们的心间,情意绵延在他们的文字照应之中。如果能够找到资料,认真梳理一下他们认识的细节,学界将又增添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