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卫礼贤与《中国民间童话》
2023-12-23□陈芸
□ 陈 芸
一、前 言
近年,被誉为“汉译三杰”之一的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 —1930),获得了中国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①国外相关的研究资料参看:Richard Wilhelm, Dеr gеistigе Mittlеr zwisсhеп Сhiпа ипd Еиrора, (Нg.) Salome Wilhelm,Düsseldorf-Köln: Eugen Diederichs, 1956, Richard Wilhelm.Воtsсhаftеr zwеiеr Wеltеп, (Нg.) Wolfgang Вauer, Düsseldorf-Köln: Eugen Diederichs, 1973.国内出现的研究著作有:范劲:《卫礼贤之名——对一个边际文化符码的考察》,徐若楠:《中西经典的会通(卫礼贤翻译思想研究)》;卫礼贤的资料汇编可参见孙立新、蒋锐主编:《东西方之间:中外学者论卫礼贤》。相关的论文可参看:孙立新:《卫礼贤的传教方法》,蒋锐:《卫礼贤的汉学生涯》,方维规:《架设东西方的心灵之桥——荣格、卫礼贤与〈太乙金华宗旨〉》,李雪涛:《卫礼贤〈易经〉德译本的翻译过程及底本初探》。卫礼贤一生译作颇丰,其最大的成就首推《易经》译本。然而,在其诸多译作中,另一部受众面更广且深受读者喜爱和追捧的译作是《中国民间童话》。1914年,此书在耶拿出版,黑塞欣然撰写一篇书评。1921 年,此书重印之后,黑塞的评论成为序言。1952 年,此书更名为《中国童话》。卡夫卡阅读了此书,甚为喜爱,作为礼物送给妹妹奥特拉。君特·艾希(Günter Eich,1907 —1972)将其中的《婴宁》改写成广播剧《笑姑娘》。1921 年,美国学者马顿斯(Frederick Н.Martens,1874 —1932)转译为英文,题名《中国民间故事集》,在纽约的弗雷德里克·A.斯托克斯公司出版,从而进一步扩大了此书的影响力。德国学者威廉·许勒(Wilhelm Schüler,1869 —1935)在《卫礼贤的科学著作》一文中指出:“卫礼贤在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的翻译作品,几乎是当时欧洲青年人乃至成年人汲取(东方)营养的唯一源泉。”而《中国民间童话》又是其中最畅销的书,许勒甚至认为“正如其29000 册的印数所表明的,卫礼贤的作品中也许再没有别的书能在读者中创造如此可观的记录,这一记录肯定还将继续扩大。”②威廉·许勒:《卫礼贤的科学著作》,见孙立新、蒋锐主编:《东西方之间:中外学者论卫礼贤》,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第14、19 页。(威廉·许勒曾在青岛做过传教士,此文发表在卫礼贤创办的刊物上。Wilhelm Schüler,“Richard Wilhelms wissenschaftliche Arbeit ”,in: Sinica 5.1930, рр.57 –70.)
对于此书的研究有较大空间。因此书的选本涉及《聊斋志异》《西游记》的海外译介情况,故相关研究主要在译介学层面展开。徐志啸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在欧洲》中涉及《聊斋志异》德译传播,曾简要提及《中国民间童话》。朱佳明、付天海的研究关注其《聊斋志异》的选本部分,并与其他译本进行比较。①朱佳明、付天海:《译介学视阈下〈聊斋志异〉德译本中文化意象的失落与迁移——以卫礼贤和章鹏高德译本为例》,载《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7 年第8 期,第62 —64 页。王燕就其中的孙悟空故事进行学术溯源,指出卫礼贤才是“孙悟空形象哈奴曼说”的第一人,比胡适提出此说早了近十年。②王燕:《德译〈中国童话〉与〈西游记〉学术探究》,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7 年第5 期,第150 —156 页。较之于这些研究,笔者将从中国古典典籍的外传中扩展出来,试图还原卫礼贤编译此书的语境,结合格林兄弟、布伦塔诺等德国浪漫派对德国民间传说、童话话语体系的意义追溯,探究其编撰童话的实际效果和分类特征,以求重新理解此书的价值和意义。
二、编译缘起:“世界文学中的童话系列”
在卫礼贤编译《中国民间童话》之前,德国传教士和思想家们对中国民间故事、寓言志怪小说就抱有长久的兴趣。早在1842 年4 月,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 —1851)在《中国丛报》上发表长文介绍《聊斋志异》;顾路柏(Wilhelm Grube,1855 —1908)一直醉心于中国民俗文化,并最早翻译《封神演义》前四十八回,1902 年,他编著的《中国文学史》收录《聊斋·红玉》,成为《聊斋》最早的德译本。③徐志啸:《中国古代文学在欧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294 页。更值得一提的是,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出版了《庄子语录和寓言》《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与此同时,卫礼贤翻译的《聊斋·青凤》发表在1910 年上海的《德文新报》,此时,他刚译完《论语》,在德国已小有名气。之后,应迪德里希斯出版社之邀,卫礼贤编撰中国文化的典籍——“中国的宗教和哲学”。又因为欧根·迪德里希斯(Eugen Diederichs,1867 —1930)怀抱宏大的抱负,试图将出版社打造成“现代精神的聚集地”,又有志于接续格林兄弟的工作,出版社开始计划编辑一套“世界文学中的童话系列”。1912 年10 月18 日,为了纪念《格林兄弟童话》出版百年,迪德里希斯出版社打出著名的广告宣传语:“世界文学中的童话,格林兄弟生平著作的续篇。”④Irmgard Нeidler, Dеr Vеrlеgеr Еиgеп Diеdеriсhs ипd sеiпе Wеlt (1896 –1930), Wiesbaden: Оtto Нarrassowitz Verlag, 1998,р.569.这种试图以《格林童话》的方式重新梳理世界各国童话的做法,其实正是该出版社从“世界文学”的关照进一步扩展到“世界文化”,⑤Ibid, рр.571 –572.开启德意志民族身份与世界文学的双向建构的过程。而负责编撰各国民间故事、民间童话的大多是当时德国学界重要的学者,于是卫礼贤成了中国卷主编的不二人选。
从该系列丛书出版的时间看,1912 —1913年,主要出版德国的童话,其中包括:弗里德里希·冯·德莱恩(Friedrich von der Leyen,1873 —1966)主编的《儿童与家庭童话》两卷本(即《格林童话》),保罗·瑙讷特(Paul Zaunert,1879 —1959)主编的《德国的民间童话》两卷本和《从格林兄弟以来的德国童话》,威廉·威瑟尔(Wilhelm Wisser,1843 —1935)主编的《低地德国民间童话》。1914 年出版两本,一本是奥古斯丁·冯·鲁斯·梅纳(August von Löwis of Menar,1881 —1930)主编的《俄罗斯民间童话》,另一本是卫礼贤编译的《中国民间童话》。从出版时间和前后期册数看,《中国民间童话》在这套系列丛书中占有较重要的分量。从初版的印刷册数上看,则更体现了迪德里希斯对此书的重视:《德国的民间童话》《俄罗斯民间童话》印数各为4500 册,《低地德国民间童话》5500 册,《瑞典童话》6000 册,而《中国民间童话》为8000 册。⑥Ibid, р.572.因为是丛书系列,故而有统一的体例和编撰原则。一般都是序言交代童话的界定、童话在各国的发展情况、选编的分类、相关的主题母题。书末附上简单说明与作品引用书目。这使得这套丛书既具有了一定的学术性、体系化,又兼顾了通俗性、趣味性。此书收录100 篇民间故事和传说,分为八大类:“1 —10 儿童童话,11 —14 动物寓言,15 —44 传说和神仙童话,45 —61 方士与圣人传说,62 —82 自然历史和动物精怪,83 —92 灵异故事和志异志怪,93 —99 历史传说,100 艺术童话。”①100 号是《西游记》片段的改写。Richard Wilhelm, Сhiпеsisсhе Vоlksтärсhеп, Jena: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17, р.2.此书的文末注释说明较为详细,不仅有一些出处的解释,还有一些考证对比。这种做法应该仿效的正是格林兄弟对德国民间文学、民间童话的处理方式。在初版序言中,卫礼贤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中国语境中,童话的边界模糊,可涵盖方士故事、神话、寓言、灵异、传说、传奇、短篇小说等。在中国,奇闻轶事本身也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它们之间的界限也不明显。”②Ibid, р.1.因此,他选编的主要是口耳相传的故事。据笔者统计,他所选的100个故事中,有35 个故事注明来自口头传统。除了本土的故事,他还选取了一些与中国精神结合得较好的外来故事。中国的民间故事中不乏深海骊珠,他所关心的则是这些故事至今都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在他看来,阅读这些童话故事,“可以这种方式洞察中国人的习俗、信仰和思维方式”,③Ibid, р.1.可以走进中国人的心灵世界。
卫礼贤所选的文献也大多是较常见的经典底本。一些故事传说在多个文本中都有相似的主题,如“周穆王西游”在《周穆王》《列子》《穆天子传》《神仙传》中皆有出现,卫礼贤会注明这些底本,并选择较常见的底本进行删改。据笔者统计,从书目中选编数量如下:《聊斋》(18 篇)、《神仙传》(10 篇)、《唐传奇》(9 篇)、《新齐谐》(6篇)、《西游记》(4 篇)、《太平广记》(3 篇)、《搜神记》(3 篇)、《东周列国志》(2 篇)、《三国演义》(2 篇)、《列子》(2 篇)、《封神演义》(1 篇)、《续齐谐》(1 篇)、《今古奇观》(1 篇)、《穆天子传》(1 篇)等。
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书配有23 幅精美的木刻版画,包括玉皇大帝、太白金星、孔子、关公、老子、八仙、佛陀、千手观音等。其中神仙主要来自道教、佛教为主体的民间信仰体系,孔子、关公、老子作为人的代表,也有一些神话的痕迹。木刻版画带有强烈的民俗风格,活泼喜庆,通过图文对照的方式,卫礼贤努力帮助德国的读者更好地了解东方文化,让原本抽象遥远的神仙世界变得可见可感、具象生动。
三、分类特征与内容提要
卫礼贤编译这本小书之时,面对一个困难便是此时的中国尚缺乏“童话”的定义,尚缺乏“童话”这一文类。据周作人考证,19 世纪末20世纪初,“童话”一词才从日本传入中国文坛。20世纪初,正是中国学界有意识地引入西方童话的时间,对于如何界定童话,如何从中国民间故事、传说、志怪小说中收集出童话,尚处于探索阶段。
故而,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重新审视卫礼贤的翻译选本工作,显得格外有意义。首先引人注意的就是放在全书标题中的Volksmärchen,通常译为“民间童话”或“民间故事”。民间童话一般以口头流传的材料作为基础,没有固定的文本形式,在未被收集者记录和整理之前,往往存在不同的叙述版本。内容、形式上都较为固定简单,与后来的艺术童话形成了对比。从“民间童话”这一较宽泛的概念出发,卫礼贤又对所选的民间故事做了进一步的区分。第一个是“儿童童话”(Kindermärchen)。“Kindermärchen”常常用于那些容易理解、容易在儿童中流行的故事。从第1 篇到第10 篇都是一类,注释都较为简单,注明为“民间口传文学”,没有明显的出处,整体上淡化了时间和空间,除提到“龙”“葫芦”“九头鸟”等具有一定的中国特征性外,几乎难以看出与中国民间故事有何关系。在注释中,卫礼贤特意提出《豹》中的豹伪装成人的部分,类似于《小红帽》。《大洪水》中好心的孩子因救助贫穷的老奶奶,得以在洪水中逃生。而后,他在洪水中救助了蜜蜂,又在蜜蜂的帮助下娶到了公主。这种善举带来好运的情节设置类似《格林童话·蜜蜂女王》,由此可推测,卫礼贤有意识地建立起中国民间童话与《格林童话》之间的关联性。此类的“儿童童话”常常为家庭故事,在简单又离奇的情节中暗含着道德劝诫、惩恶扬善的功用。例如《妻语挑拨骨肉情》讲述的是大嫂将煮熟的种子交给弟弟,弟弟种出了巨大的麦子引来了神鸟,带来了财富。但哥哥却因为贪心,在金银岛上被太阳烧死。故事的寓意似强调家庭和睦与不要贪心的重要性。《三位蹩脚诗人》讲的是三位女婿拜寿作诗,聪明的三女儿为穷女婿解围的故事。该故事展示了家族婚姻中出现的门第不登对、连襟智斗,以及弱势的一方凭借智慧反败为胜。从中可见,卫礼贤非常了解中国文化中对于家庭的重视,在“儿童童话”中家庭优先的做法,迎合了中国人的家庭观念。
11 —14 篇的“动物寓言”,更为短小精悍,前两个故事化用“狐假虎威”“为虎作伥”这两个家喻户晓的成语。第三个故事“狐狸与乌鸦”与《伊索寓言》中叼肉的乌鸦被狐狸骗走了肉的故事相似,稍微不同的是,狐狸奉承乌鸦时,将乌鸦与“老子、仲由、周襄王”相比附,赞颂乌鸦大智大孝大勇,由此体现中国特色。从15 篇到44 篇“传说和神仙童话”,开始进入中国传说的范畴,即使一些人物被隐去名字,仍可以辨识出玉帝、牛郎织女、二郎神、哪吒、后羿嫦娥、参商、马头蚕神、天后妈祖、女娲、祝融、三神、孔子、关公、张天师、老子、八仙等家喻户晓的人物。从第45 到61 篇,为“方士与圣人传说”单元,故事主要来自《唐传奇》和《聊斋》。其中,《花仙子》《蚁王》《救助》《被弃的公主》出自《唐传奇》之《崔玄微》《南柯太守传》《柳毅传》等。《山魈》《小猎犬》《蛰龙》出自《聊斋》。不仅如此,这个部分的编排,可看出卫礼贤有意识地将相近主题的放在一起,或是在注释中注明,某些故事的主角、主题都颇有相似。例如山神系列:《五莲山①五莲山,山东日照地区的名山。鲁山,即“东山”,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之处。山神》《鲁山山神》《泰山山神》;东海龙王系列:《河伯》《龙王妃》;狐狸系列:《狐穴》《狐火》《狐与雷》《善狐与妖狐》《狐大仙》《会说话的银狐》。这部分注释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些传说来自山东地区,如泰山、五莲山、鲁山,这正是卫礼贤彼时所处的地域,可见,他看重的是因地制宜,从当地取材。另外,他有意识地为这些系列提供一些注释。这些互相关联,使得原来并没有关系的传说具有某些“互文性”,形成了一个类似文化编码的过程。狐狸崇拜属于民间信仰的一部分,读者可从这些故事的碎片中拼出更鲜活地反映中国底层人民信仰状况的图景,由此重现中国特有的神话体系。同样,在“自然历史和动物精怪”(62 —82)部分,卫礼贤设置了集中的鬼故事系列:《幽灵守望者》《吊死鬼》《鬼故事》《死去的女孩》《狡童》《僵尸贪财受累》《符離楚客》《掘墓奇报》;夜叉系列:《哥舒翰》《江南书生》《丘濡》《薛淙》。之后的“灵异故事和志异志怪”(83 —92)与“历史传说”(93 —99)单元,对内容的划分似有点松散或是颠倒了。“灵异故事和志异志怪”中有不少出自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一些在史书中可找到原型人物,例如“周处除三害”“二桃杀三士”、河伯娶妻、张良、虬髯客、昆仑奴、红线、杨贵妃、孙思邈、唐三藏。从第93 篇开始的所谓“历史传说”,反而皆出自《聊斋》。《无情的丈夫》《美丽的娇娜》《婴宁或爱笑的女孩》《青蛙公主》《晚霞》《雪绒花》《乡愁》分别对应《聊斋》中的名篇:《金玉奴》《娇娜》《婴宁》《青蛙神》《晚霞》《青娥》《乐仲》。
总体而言,这三个单元的故事较之“儿童童话”“神仙童话”,情节更加跌宕起伏。一方面,这部分的故事更诡异恐怖,亦有不少血腥杀戮场面。另一方面,蕴含意义更深切,大多借异域以喻世事,写鬼狐以传人情。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别有寄托。在嬉笑怒骂之间,包含着对时事政治的不满和讽刺。故而,若是作为了解古代中国世风人情,又是一重要窗口。
最后一篇“艺术童话”题为《猿猴孙悟空》,出自《西游记》的开端:悟空学艺、大闹天宫、归入唐僧门下等片段。此处,最引人注目的是,卫礼贤将《西游记》归于“艺术童话”“类似《天路历程》的寓言”。这种介于“艺术童话”“朝圣文学”的“文类”界定,给了《西游记》研究完全崭新的起点。众所周知,明清时期的《西游记》研究,主要以评点式展开,较集中地将其解释为“心学密谛”“证道”“释儒”“谈禅”。而以鲁迅、胡适、郑振铎为主将的《西游》重估派,大多是在20 世纪20 年代,才陆续发表论文和专著。故而,卫礼贤之说真可谓横空出世,可惜,因为只是出现在德文译作的脚注之中,在中国学界并无太多反响。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同出自《西游记》的还包括了之前的《杨二郎》《哪吒》《唐三藏》等篇目。而卫礼贤单单拈出最长的一篇《猿猴孙悟空》为全书做结,或许正是看重此部分蕴含的儒释道三教合流观点,如一场压轴大戏,正好为全书各种杂合的思想做了一个完美的收束。
四、编译评注与比较意识
在对《中国民间童话》的内容进行了简单的梳理之后,不难发现,此书蕴含着大量有趣、尚待进一步分析的内容。
首先,虽然在全书的体例上遵照了“世界文学中的童话”,并将格林童话作为参照的底本,但将全书故事按相似主题做细致的分类,却是卫礼贤在这套丛书中的一个“首创”。其他的选本只会简单地注明故事的主题和内容有一些相似性,均未有卫礼贤如此有意识地对主题做了区分。然而,熟悉中国典籍的读者却很容易看出,这种做法效仿了宋代李昉等编著的大型类书《太平广记》。作为一部按类编纂的古代小说总集,全书目录十卷,共分九十二大类。书中神怪故事占比最大,如神仙五十五卷、女仙十五卷、神二十五卷、鬼四十卷、道术五卷、方士五卷、异人六卷和各类草木鸟兽的精怪等等。而《太平广记》也正是《中国童话》的故事来源之一,故而,从全书的分类编排上,可看出卫礼贤既融合中国古典类书的分类,又兼顾格林兄弟的考证评注方式。
其次,《中国童话》选编的民间故事有三分之一以上来自口传传统。这一点上,卫礼贤有意追随格林兄弟。众所周知,要记录整理口传资料,需要在不同的版本中做选择,又需要以明白晓畅的语言将其记录下来,其难度往往大于直接从现成文本中摘抄或删改。格林兄弟在采集民间故事的时候,得到了50 多位故事讲述者的支持和帮助,并多次强调他们尽可能不做改写和美化,只是复述故事。之所以强调口传传统,是因身为日耳曼语言学家的格林兄弟非常清楚,唯有来自民间的语言才能真正原汁原味地保留文化的精华。卫礼贤同样重视“口传传统”,正说明其亦深切体会民间语言、口头文学与文化、习俗、民族精神之关系。身为德国人的卫礼贤要从口头汉语中选择故事,再将之转化为德文,可以想见其工作的挑战性。这些口传的故事主要集中在全书开始的“儿童童话”“动物寓言”“传说和神仙童话”部分。大多是短篇,故事情节简单。稍微长一些的便是“八仙”和“狐仙”故事。卫礼贤并没有像格林兄弟那样特意提到故事的讲述者,全书中唯有一处提到,“八仙”故事由Lic.W.Schüler 提供。这位提供者即威廉·许勒(Wilhelm Schüler)①许勒生平的简要介绍:httрs://www.tsingtau.org/schueler-lictheol-wilhelm(最后访问日期:2020 年4 月6 日)。,正是卫礼贤的同侪,曾于1900 年至1913 年间在青岛传道。“八仙”的故事由来已久,有汉代八仙、唐代八仙、宋元八仙等说法。直到明代吴元泰著《八仙出处东游记》,才将八仙定为: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和曹国舅。卫礼贤记录的“八仙”故事基本符合明代八仙的模式。第一则故事讲述八仙的个人经历,以“传说,八仙住在天上。”开头。第二则故事则描绘了“八仙过海”的场景,以“从前,有个人……”作为引子。两则故事故意淡化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将传说故事放置在一个模糊的场域之中,这也为之后发生的奇异事件做了铺垫。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只是记录故事,从叙述手法上看,八仙的故事有详有略,充满趣味性。
不仅如此,此书在评注中,还体现了大量的中西比较意识。例如,《周穆王》“公元前1001到公元前946 年,是周穆王的统治时期。周穆王喜好游历,西行拜访了西王母。西王母最初是一个部落的名字,后来,她又被称为‘西方的天后’,掌管传说中的‘天门’,与神话中的朱诺相似。那些让人长生的蟠桃则令人想到赫斯柏利提斯的苹果,可比较第100 篇的《猿猴孙悟空》的故事。”“《目连》地狱救母的目连可对应奥尔弗斯的传说。”《张良》“黄袍暗示着道教,强调他穿青衣,令人想到绿色为父,黄色为母,《浮士德》中的名句——生命的金树常青”。②Richard Wilhelm, ор.сit., рр.395,397,402.(第402 页:一儿歌云,“着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木公。”)。这些精彩的点评,一方面扩宽读者的知识,一方面也暗示不同的国家、民族的童话传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说,从故事交流的流动状态,反过来,可以推知不同国家、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远胜于我们所知。童话的背后是一张丰富多彩的人文地理学地图。
五、中国民间童话:“中国风景的谱系学”
在我们从分类特征、口传传统、比较意识等方面对《中国民间童话》做了一些澄清之后,不妨再回到“何为童话”的主题上来。在德语语境中,童话(Märchen)这个术语来自古高地德语mâri、哥特语mêrs 和中世纪高地德语Mare,最初的意思为新闻、流言。之后,“童话”才成为一种在人民口中流传的叙事,总有超自然的力量和人物出现,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卫礼贤并没有试图给中国的童话下一个定义,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将他认为可以归于“童话”素材的采选、翻译、评注上。从他所选的内容看,也基本符合德语的“童话”标准。如前所言,他的选编方式有意效仿格林兄弟对德国民间童话、民间传说的收集,那么,对于《中国民间童话》的整体评估,就不能仅仅停留在译介学的层面上,而是要充分肯定卫礼贤作为中国民间童话早期的采集者、整理者、翻译者、评议者的巨大贡献。
众所周知,格林兄弟的工作是在阿尔尼姆(Ludwig Achim von Arnim,1781 —1831)与布伦塔诺(Clemens Вrentano ,1778 —1842)影响下开展的。1805 —1808 年,阿尔尼姆与布伦塔诺搜集出版德国的古民歌集《少年的神奇号角》。1812年和1815 年,格林兄弟又相继出版《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的第一册和第二册。他们构建了德国的童话话语体系,通过打捞大量的民间传说,保留珍贵诗意的语言资源,同时又在这些童话中赋予了德国精神,帮助分裂的德国树立民族自信心。正如童话研究专家汉斯·约尔格乌瑟尔(Нans—Jörg Uther,1944 —)所言,德国的传说文学正是“德国风景的谱系学”的一部分。①Нans-Jörg Uther, “Märchen und Sagen im Eugen Diederichs Verlag”,in: Gangolf Нübinger (Нg.) Vеrsаттlипgsоrt тоdеrпеr Gеistеr: dеr Kиltиrvеrlеgеr Еиgеп Diеdеriсhs ипd sеiпе Апfäпgе iп Jепа, 1904 –1914, Jena: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96,р.388.作为德意志的民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童话参与建构质朴清刚的德国民族形象。
深受德国浪漫派影响的卫礼贤对于“童话”、民俗参与民众文化、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作用,显然也是非常清楚的。正如在《中国民间童话》序言中,卫礼贤特意指出的,“即使相似的内容在文献中已有记载,但无不例外还是采用了口头传统。其目的就是为了说明现在的人们还是按着历史故事的方式生活着”②Richard Wilhelm, ор.сit., р.1.。不仅如此,他还强调该书作品比较“大胆直接”,这种大胆直接也是为了尽可能呈现现实。故而,虽然有一些儿童故事的材料,但该书并非一本简单的儿童读物。卫礼贤反复强调的“历史”“现实”,简而言之,就是中国民众文化的现实。也正因如此,卫礼贤有效地避免了西人编撰中国童话的通病,如赵景深所言,“用西洋民间故事乔装中国童话,将对风俗人情的描写点缀文中,几乎全是杜撰改作,骨子里仍是西洋童话”。③赵景深:《童话论集》,上海:开明书店,1927 年,第36 页。从这个角度讲,《中国民间童话》可被称为“中国风景的谱系学”,因为卫礼贤身处山东青岛,故而,此书主要以山东地区为主要口头传说的来源地,山东曲阜、泰山恰巧正是中国文化的命脉所在。以山东为中心,进一步辐射到其他地区,如天后妈祖故事来自福建沿海、狐狸故事来自东北、下蛊传说来自云南。山神故事背后是泰山、五莲山、鲁山,河伯故事背后则是中国的长江、黄河。通过童话传说,中国古典世界风景如在眼前,“风景”叙述和“超自然”叙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效果。卫礼贤以外来者的角度为中国民众文化默默贡献着力量,为中国整理“国故”、开辟童话新文类,筚路蓝缕之功,尤可一记。当然,因编撰此书的最初目的是让德国读者了解中国文化,是以德语写就,主要在德国发行出版,故此书对中国读者的意义并不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百年之后,重新审视卫礼贤这项工作价值的必要性。
卫礼贤整理中国古典典籍、通过编译这些典籍整理出中国童话之时,也正是中国文艺界主动引入西方童话,希望通过童话来了解西方精神,启发民智,重塑儿童教育之时。“童话”作为一个有别于中国本土原有的“新文类”,中国学界既要对西方原来的“童话作品”“童话理论”进行介绍消化,又要在此基础上重新整理口头传统和国故典籍。此时,对比一下卫礼贤与中国学人的努力,更显各自工作的意义和价值。对于童话的引介和中国民间传说、民歌童谣、志怪小说整理关注最多的首推周氏兄弟。1909 年,周氏兄弟在东京出版的《域外小说集》中就收录了周作人翻译的《快乐王子》《皇帝的新衣》。1913 年,周作人发表《童话略论》《童话研究》《儿童研究导言》《儿歌之研究》《古童话释义》等文是对“童话”这一文类较早的专门研究。不仅如此,1914 年周作人还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4 号)上发出了《征求绍兴儿歌童话启》,“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歌教育之资材”。1915 年3 月,他将收集的儿歌整理出初稿。之后,他从范啸风《越谚》中转抄55 首,别人记录、自己听到的85 首,亲自征集的73 首,共213 首,编成《绍兴儿歌集》。但令人遗憾的是,此书未正式出版。周作人深知民间采风的难度,也曾感叹改做中国古文的志怪志异为童话,几近创作。1926 年,他又提出“倘若能够蒐集中国各地的传说故事,选录代表的百十篇订为一集,一定可以成功一部很愉快的书”。①周作人:《关于“狐外婆”》,载《语丝》1926 年总第61 期。
耐人寻味的是,早在十余年之前,卫礼贤便已完成了周氏编撰百篇传说的期待,不仅是改写,又将其译为德文,更是难上加难。卫礼贤志向远大,他译介传播中国文化,根本动机是综合东西方文化,创建新的“世界文化”,这与歌德呼唤的“世界文学”、迪德里希斯致力“世界文化”的内在精神一脉相承。2014 年,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将“世界文学中的童话”系列中最成功的20 卷作为电子书出版,《中国民间童话》就是其中之一。相信这样的做法,将继续推动此书被更广泛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