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的情感链和食物链

何菲

第一次看《甄嬛传》是 11 年前，后来我又看了一遍。近 3 年来我也会不时看些片段。我一直在琢磨，甄嬛究竟是从何时不再对雍正抱有幻想的。真的是从她误穿先皇后纯元的故衣被禁足，父母被流放开始的吗？

绝不是。

入宫时，甄嬛年仅 17 岁。贵族嫡女，清丽有才，长着一张与雍正的“白月光”亡妻纯元相似的脸。但论姿色她比不上华妃，论家世亦是，甄父是品级中等的文官，与朝中把持着兵权的华妃兄长年羹尧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

甄嬛的优势是她读过不少书。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是美才女、后宫文青，有士大夫式的理想化心境。她心气很高，“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离分”是她文人化的情感诉求，但她却高估了自己的独特性。

雍正的确对她有着独一无二的宠爱与欣赏，她也自认为与雍正有独特的精神交集。这个阶段，甄嬛的核心诉求是情感诉求，她能提供给雍正的，是具有一定新鲜感和张力的情感互动体验。

雍正来看甄嬛，她端了亲自烹的茶，名曰“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烹，煮茶的水，是她入宫前亲自收集的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匠心独具，显得格外沁人心脾。难怪雍正感叹：“朕的莞贵人果然与众不同。”甄嬛承宠之后，皇帝仿照民间风俗，端了一碗生饺子过来骗她吃，故意逗她，这些恋爱早期的小桥段，总是格外让人心动。

然而这些体验的边际效应会递减，读过书的女人，也常常因为具备了清醒的自我意识被忌惮和打压。

好姐妹、真闺蜜眉庄被陷害假孕争宠的危机，让沉浸在初恋爱河中的甄嬛认清现实 ：皇帝就是皇帝，是她的枕边人，亦是她们的。她并不比她们独特，她能满足皇上的部分身心需求，别人也能填补另一些部分。比如家世、才艺、姿容等均平平无奇且心机深沉的曹贵人，雍正也常常去看她，因为喜欢看她哄温宜公主的温柔模样。雍正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于是格外迷恋母性的光彩和温暖的家庭氛围，也曾赐给曹贵人奢华的白玉发饰。为了争宠，华妃将温宜公主强行留在身边抚养，缺乏育儿经验的华妃哄不好公主只能喂其安眠药，

曹贵人心疼不已，亲手剥了一盘去芯的新鲜莲子，雍正吃了莲子后会意曹贵人的怜子苦心，曹贵人重新获得抚养权。

渐渐成长的甄嬛没有理由继续站在心理的高地自恃与众不同。认清现实后，她把半路闺蜜安陵容打扮好，举荐给了雍正，雍正果然大悦。

甄嬛第一次对雍正失望，是她带着好不容易抓回活口的人证见他，为眉庄洗刷冤情，并指出华妃是幕后主谋。她本以为铁证如山，雍正定会严惩华妃，但他却开始敲打甄嬛了，明确表达了自己对于供词真实性的怀疑。

关于此案，心思缜密的雍正心里会不清楚吗？只不过是因为眉庄被禁足降位的这点冤屈，远不能与华妃家族能带给他的政治利益相提并论。此时甄嬛对局势与情感的浅层认知，使她在后面屡屡误判，犯下大错。

题外话，雍正生气的是眉庄假孕吗？我想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生气的是他格外器重的、用以稀释华妃权力的新势力眉庄行事不稳，办事稚嫩，轻易落入华妃党的圈套，枉费了他对她的栽培。雍正失望的是华妃的狠毒吗？更多的其实是甄嬛的越界和咄咄逼人。

甄嬛和眉庄这对从小一起长大又同时入宫的闺蜜，真情厚意相待一生，她俩连爱吃的甜点调性都十分一致，眉庄爱吃藕粉桂花糖糕，甄嬛爱吃枣泥山药糕，都是知识分子风格的点心，配茶或是碧螺春或是六安瓜片，清新宜人，符合人设，与吃蟹粉酥、东阿阿胶桂圆羹的华妃和吃牛乳茶、火腿炖肘子的淳贵人大相径庭。

世上唯二不能直视的，一是太阳，一是人性。雍正对于华妃，利用归利用，制衡归制衡，权力稀释归权力稀释，却也有真爱，还有内心深处的愧疚。华妃出身高贵，又有哥哥年羹尧等家人的宠溺，在吃穿用度上很是讲究，所喜爱的食物都是奢华且费时费力的。她是宫中少数拥有专属小厨房的几位，比御膳房精致十倍。她服侍雍正也很是用心，每次雍正去用膳，布置的都是鲍鱼烩珍珠、紫参鸡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珍珠海米煨鹌鹑、龟鹤延年汤等奢华考究的功夫硬菜。难怪雍正怜惜她道 ：“这些菜都是最费工夫的，你一定是后半夜就起来盯着他们做的吧。”华妃审查早膳也十分用心，把雍正喜欢的脆腌黄瓜和吃腻了的包子都牢记于心，而雍正宴请年羹尧的也是炙羊肉、燕窝鸭子、什锦锅子等满清名菜。

这个回合，甄嬛非常失望。她真切感觉到了雍正对她的质疑，对华妃的包庇，以及对眉庄的凉薄。

不过这个时期，甄嬛和雍正的感情的总体基调是甜蜜的。甜蜜的峰值当属雍正用他和甄嬛同酿的桂花酒宴请皇亲，以桂花入酒，色如琥珀，甘之如饴，高调地秀了一把恩爱。雍正说，他若是当个富贵王爷，只需要皇后这个贤妻，华妃和甄嬛两个美妾足矣。

真正让甄嬛的纯爱期待破灭的，是她明面上被华妃戕害小产后（实则是皇后与安陵容的策划），雍正对华妃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置态度。这是甄嬛人生的巨大挫折，失去孩子的身心巨痛，对华妃的刻骨仇恨，以及对纯粹爱情破灭的失望，让她消沉了很久。长街受辱和目睹冷宫恐怖后，甄嬛迎来了第一次觉醒，她放弃了与雍正之间不切实际的情感诉求，不再精神内耗，并很快用上手段和套路，轻易唤回了他的关注。

自此，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发生了转变。甄嬛不再侧重提供情感互动体验，而是用才华为雍正提供实用价值，分析利弊、出谋划策、真真是解语花。对于男人，尤其是成熟男人来说，爱来爱去是价值不大的，卿卿我我更多的是身体所需，女人对他有用才是关系的核心价值，两者的关系与利益也因此能捆绑深远。甄嬛成长了，从恋爱脑向智性恋转化，由此也获得了更高品质的生存利益。

跳脫出小情小爱的迷障，甄嬛已能看清雍正对华妃家族的大部分策略。心思玲珑的她给雍正准备了上好的粳米粥、风腌小菜和现磨豆浆当早餐，趁他用膳后心情愉悦之际，以退为进劝他给华妃复位。这一阶段的甄嬛是聪明识大体的，与雍正的配合也天衣无缝，因为两人利益一致。不那么爱了，才更容易拿捏。而眉庄觉醒得更早，被诬假孕事件后对雍正死心，一心一意服侍起了太后。眉庄新制的山楂一定很可口，更难得的是长年累月的陪伴和用心，太后怜惜她对雍正始终无法放下芥蒂，赐她暖情酒。

年羹尧倒台后，华妃被贬为答应，但贵妃的规制还在。且以雍正与华妃的旧情，打算过阵子再将她晋为贵人。但华妃是个跋扈娇憨到了极点的女人，最终在甄嬛、眉庄的设计下，被迫就死。

甄嬛去逼死华妃的这一段，表面看是甄嬛赢了，华妃输了，但深层次细品，甄嬛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审判华妃、揭露真相的姿态为她接下去的败落埋下伏笔，而华妃以死领悟的道理，甄嬛很快也将体验。因为死得惨烈，华妃成了雍正永远的“朱砂痣”，但当时两个单纯的女人都认为，自己与雍正之间的爱情，是超过对方的。

逼死华妃以后，甄嬛放松了，有点飘。雍正赏了她雪顶含翠，是几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极品茶。甄夫人来宫里探望甄嬛时，志得意满的她拿来给母亲喝，“听说雪顶含翠，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冽，极是难得。”甄夫人嫌太贵重不敢喝。不久，甄父因为文字狱落马，全家流放宁古塔。且因为皇后精心设计的纯元故衣事件，清高的甄嬛看清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事实。怀孕的甄嬛被禁足碎玉轩，拜高踩低的宫人们提供给她的都是劣质甚至变质的食物。

这个阶段，甄嬛原有的心理秩序被彻底打破。情感的破灭、士大夫情结的崩溃，让甄嬛沉郁了三年。

与士大夫一样，才女心灰意冷之后唯一的选择是归隐。甄嬛归隐甘露寺，眉庄归隐碎玉轩。有才情、有内核的女子，在日常生活中虽然大方得体，气度不凡，却有一条底线 ：不能让这样的女人理想破灭。

旧时代的甄嬛已经死去，新时代的甄嬛还未炼成。当甄嬛理解了华妃，已经是从修罗场中走过一遭了。甘露寺三年，是甄嬛真正的修行。她逐步成为资深且睿智的女子，迎来最强逆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