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南佐
2023-12-22米秀涛
米秀涛
小孩子最天真,小时候我觉得黄土高原就是家乡这一片天地,后来,听到一首歌曲《黄土高坡》,便想到,陕北也应该是黄土高原了。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心里的黄土高原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黄土高原大致是个长方形的区域,东倚太行山西至日月山,长度超过了一千公里,南依秦岭北靠长城,跨度超过了七百五十公里,如果再往大了说,广义上的黄土高原更为广阔。
在陇东黄土高原上有一块小塬面,那里便是我的家乡,它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地理学上,它却声名在外,是成千上万黄土塬面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最典型的黄土高原在陇东地区,而陇东黄土高原的代表当属董志塬。“陇”即是陇山,这是古时候的叫法,就是现在的六盘山,陇东是甘肃省在六盘山以东的区域。董志塬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留存面积最大的一块黄土塬面,有“天下黄土第一塬”的美称。
南佐是董志塬上的一个小村庄,距离我家不过十几公里的路程,几十年来我却从未去过。听母亲讲,小时候我和哥哥去姨娘家,走岔了路到过那里。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再说也不是有意要去,自然不能作数。前几天,看到一条关于南佐遗址的新闻报道,勾起了我探访这位邻居的兴趣。“南佐”这个名字很有诗意,给人第一感觉应该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之前我读过一些介绍庆阳各地地名由来的书籍,南佐村所在的后官寨镇,相传很早以前有后姓人在这里建寨居住并进行管理,“管”与“官”同音,便有了这个名字。可惜得很,没有提及“南佐”的由来。来这里之前,我特意翻阅了相关书籍、浏览了网页,却未能如愿没有找到答案。
暮春的午后,已是烈日炎炎燥热升腾,幸好云朵善解人意,一块块如同接力一般遮住了太阳,一阵微风吹过凉爽沁人。汽车行驶在柏油路上,一块块翠绿的麦田奔入眼帘,和我们撞了个满怀。塬上像打翻了的调色板,油菜花在肆意地流淌,所到之处被染成了片片金色。绿色和金色之间点缀着一些土黄色,上面有人正在干农活,他们帽檐下露着黝黑的脸庞,衣领浸着汗渍,衣服上沾着泥土。南佐紧挨着庆阳城,却和董志塬上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朴实而平凡。
来南佐,主要想看一看南佐遗址。走进大门,一组先民狩猎的雕塑映入了眼帘。由于风雨侵蚀,片片点点褪掉了颜色,半没在荒草丛中。四周寂静无声,显得格外冷清。看着斑驳陆离的雕塑,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了心头。近些年,在市场浪潮的冲击下,很多人将注意力聚焦到了经济利益上,将赚钱奉为人生信仰。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群人却选择了不赚钱还要贴钱的事业,他们放弃了城市里五光十色的生活,与一盏孤灯为伴,常年坚守在这近乎废弃的崖庄院里。要让这荒草丛生的庄院引起人们的注意,如同在荒野里开路一般艰难,没有毅力绝然做不成这样的事情。寒来暑往,沟畔的荒草年年生发年年枯黄,他们忙碌的身影从未离开过,开出了一片简陋却充满希望的世界。我听说过他们保护遗址的故事,虽然素未谋面,但这并不会削弱我心中的敬意。此刻,他们或兴奋或疲惫的神情在我的脑海里一一划过,我想到了一个词—“情怀”,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热爱,如何能几十年如一日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呢?如何能在这充满诱惑的纷纷扰扰里坚持下来呢?为了表达我的敬意,请允许我唤作他们“南佐人”。
顺着坡道走下来,墙壁上是仰韶晚期白灰地面遗迹。仰韶文化是黄河中游地区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距今约七千到五千年,从晋豫陕交界地带向四周辐射,最西边到了甘肃和青海的接壤地带,以河南仰韶村遗址最具有代表性。南佐遗址在时间和空间轴上都属于仰韶文化遗址的范畴。九千年前,我国先民在世界上最先使用石灰,将其涂抹在墙壁和地面上,起到加固与美观的作用,相当于今天的水泥,到了南佐时期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可能是风雨侵蚀的缘故,我仔细看了很久,没有找到清晰的白灰层界线。坡道另一侧是断崖剖面遗迹,这是北京大学赵化成教授团队挖掘时形成的一个地层剖面。南佐遗址发现于20世纪50年代末,1984年到1996年间进行了多次发掘,剖面遗迹是1985年挖掘时形成的,当时为了给学生们更直观地讲解文化分层,在地层分界线上勾了些划痕。我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仔细观察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个门道来。我觉得石灰地面遺迹和地层剖面是南佐遗址的魅力所在,沉淀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在不破坏遗迹的前提下,可以采取一些技术手段,使其更直观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便于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去观察和理解。
带父母到这里来游玩,的确有些难为他们。母亲说这里和我家的老庄子差不多,门前壑大沟深,院里长满了荒草,破破烂烂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不懂遗址,他们转悠着去看院子各处的石狮子。陇东人把这样的石兽叫“护庄兽”,摆在家里镇宅祛病。这么多石兽应该是从民间收集来的,平时我对这些物件挺感兴趣,今天来这儿却不是为了看它们。我在几孔窑洞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有几组雕塑,再现了南佐先民烧制陶器、捻线织布、舂粮做饭和交换物品的场景。南佐遗址出土了大量的陶器碎片,由此可见那时的先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制陶技术,陶器已经成为他们祭祀和生产生活的重要器具。最近这次发掘,修复出了一个高70厘米、腹径78厘米的彩陶缸,堪称我国的“彩陶之王”。这里发掘出了数量众多的纺轮和骨针。听说遗址陈列馆里收藏着一个陶人,是这里的镇馆之宝,身上有服装样式的花纹。由此可以想象,南佐先民已经能够捻线织布,甚至能做出带有漂亮图案的衣服。无奈今天闭馆,无缘得见,留点遗憾也好,作为再来的动力吧!食能果腹衣可蔽体,先民们生产生活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后,如果还有剩余,他们会拿出来进行交换互通有无。从考古成果来看,南佐先民交流的范围之广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南佐遗址出土的黑陶,工艺技术与良渚文化很接近,有些白陶的涂层里竟然有海洋结晶成分。我习惯以现代文明为参照物,认为史前先民都是野蛮落后的群体,不曾想南佐先民的交流范围可能到了钱塘江周边和山东沿海地区。这着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也给我提了个醒,要多行路多读书,打碎脑子里那些陈旧的“坛坛罐罐”。
一孔窑洞上方的崖壁上,裸露着一大片黑色土层,与周围的黄土形成了鲜明对比,看起来很醒目。这是些碳化物,距今有4700多年了,在里面发现了稻壳和稻粒,这里应该是南佐先民储存粮食的地方。南佐遗址出土了大量的水稻,足足有几百万粒,时间如此久远肯定会有损失,所以当时的实际数量一定远远大于这个数字。现在的庆阳,只有合水县太白镇周边能种水稻,每次路过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有时会停下车去稻田边看一看。谁曾想,四五千年前,黄土大塬上很可能已是稻花飘香稻浪滚滚了。看着眼前这团黑色,仿佛打开了一扇时光之门,带着我走向了历史的深处。这一刻,空间被对折了起来,我从当下穿越到了南佐时代,遇见了那个空间的自己。他身着兽皮长发披肩,挥舞起棍棒,呐喊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追赶前边的野猪。这一刻,我仿佛就站在先民们身边,和他们一起插秧种稻、收割打场、运粮入仓,几千年的碳化过程,犹如按了快进键一般,渐渐凝固成了眼前的这一团黑土。
崖面上边是成片的农田,栏杆围起来的区域正在进行发掘,从2021年开始,甘肃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中国人大、西北工业大学和兰州大学,对这里进行新一轮次的考古发掘。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参观,我想跟着人群进去看看,无奈被挡在了门外,只能隔着栏杆向里张望。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上面是南佐遗址示意图,宫城是遗址的核心区域。宫城以一个大型夯土墙建筑为中心,考古人员给它命名为F1,大概就是正在挖掘的这块地方。它与我国宫殿的鼻祖——秦安大地湾房屋建筑遗址很相近,都属于宫殿式建筑。北京故宫有三座大殿,它们雄伟恢宏的气势,让我惊叹不已。而F1的室内部分竟然比保和殿的建筑面积还要大,四根木柱的直径在0.8~0.82米之间,同曲阜孔庙的柱子差不多一般粗,其规模体量在同时期无出其右。整个宫城超过了3600平方米,相当于9个篮球场,在那个时代可谓是宏伟至极了,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五千年前我国规模最大的宫殿建筑群。宫城外围有宫墙和壕沟,还有多处居住区域、夯土遗址和沟渠水利设施,南佐遗址总面积超过了600万平方米,是我国北方发现的商代以前最大的遗址。它与太湖畔的良渚遗址宛如一对双子星,在历史的天空里交相辉映。南佐遗址是轴对称加中心对称建筑群,严整程度超过了良渚遗址。
南佐遗址原名疙瘩渠,是因为这里有九个土台。南佐先民为什么要夯筑这些台基,目前还没有定论,用来祭祀的可能性最大。现在能看到四个残存的土台,残高5到7米。最北边的台子是圆形,东西两边的台子都是方形,当时土台的面积约有40平方米。相传周先祖曾在这里牧马,修建了这九个墩台,每个墩台由一位仙女驻守,种一种颜色的花。每年鲜花盛开时,九位神女沐浴梳妆,将花洒向空中以祭天地,所以当地人把这些土台叫“九女绾花台”。传说终归是传说,自然不能轻信,却流淌着庆阳人对那段历史深深的敬意。夏朝太康失德,后羿发动了叛乱,周人先祖不窋失去了农官的工作,为了避祸,率领部族来到了今天的庆城县县城周边定居耕种,后来周人部族逐次南迁逐渐兴起,因此庆阳被认为是“周祖复兴之地”,如今庆阳的好多地方仍然流传着周先祖的故事。周人先祖曾在這里教民稼穑,让这片土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怀着深深的礼敬之情,庆阳人把这段历史写进了最美的故事里。他们不曾想到,脚下这块看似平常的土地,在周人到来的1000年之前,已经孕育出了一个璀璨夺目的文明,照亮了历史的天空。
一直以来,西方对我国5000年文明史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要称之为“文明”必须同时具备三个要素,文字、城市和冶金术。按照这个标准,西方只认可我国自商代以来3300年的文明史。在殷墟发现之前,他们也曾质疑过商代的存在。钱穆先生认为,国民应该对本国以往历史抱有温情和敬意。我觉得把先人的历史搞清楚是对他们最大的礼敬,将其言之凿凿地写入史册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这也是我们肩负的历史责任。从现实层面讲,追溯实证历史关系着文化自信,决定着我们中华民族的底气硬不硬、腰杆直不直!西方提出文明标准,有垄断国际文明话语权的意图。其文明标准的样本范围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仅仅限于两河流域,不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意义。如何实证中华5000年文明史,我们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国学者提出了“文明”的中国标准,即城市、阶级和王权国家。南佐遗址发现了体量庞大的建筑聚落,说明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城市。修建这些建筑,需要强大的社会公共权力科学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这证明当时的陇东地区已经进入了王权国家,有了阶级分化。南佐是这个王权国家的都邑,它的控制范围可能涵盖了黄土高原大部分地区。南佐古国已经达到了文明的高度,对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具有重大的意义。仅凭这一点,我对脚下的这块土地已是崇敬万分。
这个王权国家距今约5200年到4800年,与黄帝时代大致重合,生活区域也很接近。陇东地区至今流传着许多关于黄帝的传说,如黄帝与岐伯论医、黄帝问道广成子,还有许多与黄帝有关的遗迹,如午岭下的黄帝冢、黄帝问道的鸡头山。讲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骂我厚颜无耻,黄帝部族的主要活动区域应该在陕西北部一带才对,与庆阳有什么关系呢?黄帝部族繁衍发展了几千年,不会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应该是不断的进行迁徙扩散。我们都知道“轩辕黄帝”,他是黄帝部族巅峰时期的部落首领,但黄帝部族的首领肯定不只有一代一人。子午岭古称“桥山”,那么正宁县的黄帝冢可以称为“桥山黄帝冢”,他可能是某一代黄帝。知名史学家、考古学家徐旭生先生认为,黄帝部族主要的活动区域在陕北和陇东。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还需要学者们继续考证。南佐遗址至少带出了一种可能性,我们可以大胆想象,它是某一时期黄帝部族的都邑。这在一定程度上会改变人们对中华文明起源的认识,对认识甘肃和陇东在中华文明起源中的地位具有重大意义。
南佐先民曾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生息,创造了同时期中国最为耀眼的文明。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这个文明轰然倒下,它的躯体被深埋在黄土之下。从时间的角度来看,任何一种文明或者一个王朝,终究都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土之下,但这并不会熄灭南佐文明的光芒,这光芒从五千年前照向了今天,必将写进中华民族的史册。
我回过神来,阳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里穿透下来,将眼前的南佐遗址照耀得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