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重器
2023-12-22武正坤
武正坤
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日,父亲雷打不动要做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做一次彻底的大扫除。这一天,民间把它称作“迎春日”,也叫“掸尘日”。新春掸尘有“除陈布新”之意。
我在帮父亲掸尘的时候,发现神龛上摆放着两样旧物件:一把破旧的锤子和一把只剩一弯月牙儿的镰刀。上面布满了蛛丝,锈迹斑斑的。我正准备把它清理掉时,被父亲叫住了,他踉跄着走过来,把锤子和镰刀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一脸的严肃。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它,像是在安抚受了惊吓的孩子。
我被父亲的这一举动蒙住了,莫非是犯了什么禁忌。按照乡里的习俗,能摆在神龛上供着的物件,要么是菩萨佛像,要么是祖宗牌位,还有关公、财神爷之类的,却从没看过把普通农具当作神物来供奉的。
锤子是父亲用过的锤子。父亲今年八十有五,年轻时,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泥水匠。旧时家乡建房子,没有混凝土,是用土砖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建房子是大事,谁家准备建土砖瓦屋,都会事先登门请教父亲。需要多少砖头,要准备多少木料,父亲会毫不保留地帮他开好清单,这样不仅省工省料,还保质保量,父亲深得乡邻的信任。当然,主家也会特意请父亲砌屋垛子墙,屋垛子墙是房屋最高的那垛墙,也叫圆垛墙。在家乡,圆垛是最为重要的事,不仅要择良辰吉日,还要办酒席、宴宾朋。圆垛代表房子建成了,主人可以安家了。
父亲砌墙的手艺了得,他讲究严丝密合、天衣无缝。他砌的圆垛墙,砖与砖之间的泥浆饱满圆润,每一块砖,他都会用锤子敲打校正,有了这道细致的工序,父亲砌出来的墙,结构严实、纹理清晰,平平整整,美观大方,一眼望去,宛如一面镜子。最令主人称意的是,父亲圆垛赞语唱得带劲。
“东边砌得高,好戴锦冠帽。西边砌得齐,好穿紫罗衣。左边砌的黄金库,右边砌的万担仓,门前栽的摇钱树,屋后放的聚宝盆。自从今日圆垛后,荣华富贵万年春。”
每每攒到此时,父亲便会挥起铁锤,手起锤落,将圆垛砖压得严严实实,一锤定乾坤。接着就是上梁起栋,鞭炮响起,主宾齐欢。
镰刀是母亲用过的镰刀。它是陪伴母亲数十年的劳作工具,镰柄上留下了五个凹凸不平的手指印,镰刃磨得只剩两指宽了,如同母亲佝偻了的背。虽然光芒被岁月磨蚀了,但追溯它的沧桑岁月,正是那一身银素与母亲的紧密配合,才燃起了一个家庭繁衍生息的希望,是它共同養育了我们一家人。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和母亲在兴修印子山水库时结缘,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都是赤贫家庭出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作为聘礼,于是抱了两头猪仔去外公家提亲。外公也没有含糊,就请乡里最著名的铁匠,用上好的钢铁打了一把锤子和镰刀作为母亲的嫁妆。从此父亲和母亲靠着这把锤子和镰刀支撑起了这个家,它成了我们全家获取柴米油盐的重要工具。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共产党党旗“锤头和镰刀”的标志。从一粒星火,到形成燎原之势,共产党人用铁锤和镰刀勾画了中华民族最美的图景。而在我们家乡,从那时候起也开始流行用“锤子和镰刀”作为陪嫁礼的习俗,这一习俗在家乡风行数十年之久,人们也把“艰苦创业,勤俭持家”奉为圭臬。
随着父母慢慢变老,这些破旧了的劳作工具,或者已束之高阁,或者弃之如敝屐。而父亲却将它们摆上神龛,把它们作为神物一样供奉。
国之重器,不朽辉煌;家之重器,须臾不忘。如今,供奉在我家神龛上的锤子和镰刀,已不再是一件普通的农具,它已成为一种精神图腾,已成为“家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