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
2023-12-22
今年清明我撕开那层永不磨灭的隐痛,回到故乡。
故乡的小山村已被年产千万吨的煤矿吞噬,一条粗圆的输煤管蜿蜒横卧在对面梁上,犹如一条巨莽日夜不停地吮吸着故乡的乳汁。乡亲们已穿金戴银移居高楼林立的神木新村,被遗弃的故乡睁的黑洞洞的枯眼无辜地张望着日月。
我趟过齐腰深的枯草,从村头到村尾,挨家逐户追寻我童年的记忆。
当阳婆穿过篱笆照到老姑家的鸡窝时,一声骄傲嘹亮的咕咕嗒,让从未见过光明的老姑能准确无误地欣慰,今天的第一枚蛋是她白脯脯的戴帽帽母鸡产的;为了宽宽叔家粮房里的干蔓菁片片,我得付出给上下院跑N次腿代价。
邻居奶奶家的整洁,一如她蘸着口抿得油光发亮的黑发,丝丝有条,供桌上的摆的饰品是一排用麻绳将农牧场的格瓦斯瓶锯成的整齐的广口杯,插着争奇斗艳的塑料假花,光亮洁净的黄土院墙根,南瓜蔓悠闲自在,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绿油油的瓜蔓间卧着的南瓜上留下许多曾试探它成熟度的指甲痕。
早春的第一场雨后,土地松软,山梁欣欣然,小草冒出尖尖的芽头,桃花粉红了漫山遍野,大爷爷迈着矫健的步伐,为避开全村这群馋嘴小猫,从小墩峁到豆地湾,从杏树石畔到丈方圪台,考察遍沟沟壑壑,寻找一块绝对隐秘的风水宝地种西瓜,但当他的瓜蔓初绽第一片花叶分辨出是西瓜苗时,小伙伴们会私守着公开的秘密,感恩地目送大爷爷去营务他的瓜地,瓜地里最大那颗西瓜还泛着白灰色时,已被小伙伴们悄悄地被埋到地下催熟。大爷爷永远没机会尝到他第一颗红沙瓤的西瓜。
我初入学的第一天放学归来,连学校复合班那个唯一的老师姓什么都不知道,巧遇已在外地上初中的雄伟哥哥,他在我心目中是“学问”的象征,得知我上学后,他考我:二加三等于几?我脱口而出:5!他拍了一下我宽广得能跑马的大脑门说,就是聪明!没等他的“明”字出口,我撒腿就跑,我怕他再考,因为这个5是我蒙的。
因我十来岁就离开故乡,只隐隐糊糊记得家家户户门背后装一个个方方的广播,一条铁丝连到地上,浇上水,每天晚饭时分能听到“仙木仙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后来上学后才分析应为“神木县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卢成叔家的广播信号最好,我在他家第一次听少儿调频“嘀嘀嗒嘀嘀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买地老叔赶着他从农业合作社解散后分来那匹最小的骡子,坐在犹如软席的车辕上,追求着他的名言“俺家亮亮穿得烂走得慢,扁食圪蛋家常饭”。
总田爷爷是村里的名人,会打算盘,头发里藏满了故事,农闲时节,他家围满前来学算盘的小伙伴,休息时分,他的故事永远从《狐狸精》开始:“门拴拴门柱柱,锅刷圪嘟嘟,你给妈妈开门来……”以《半升麻子倒江山》收尾。
二英姑家的大水杏现在提起都让我垂涎三尺,无论她用哪把筢子作过记号都挡不住小伙伴们追杏的脚步。
大伯年轻时去内蒙古当过羊倌,他是村里唯一会蒙语的人,大家称他“老蒙古”,他一如蒙古人一样厚道,慈祥,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宽云佬是村里首批外流挣钱的年轻人,傍年腊月,家家户户白茫茫氤氲的水汽带着蒸馍馍、做豆腐、蒸糕、炸丸子的年食香气飘到窗外时,外流的宽云佬穿着四兜兜的类似军装黄外套,雄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村子,左上贴着心脏外衣兜里的二十张“黑沙毡”鼓得呼之欲出,全村人惊羡的目光,让他鼻子一皱暴牙一露的笑容更加灿烂可亲。
翠娃姑的吃苦耐劳全村无敌,当东方的天边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鸡在鸡窝里扑腾着翅膀,蓦地扯长了喉咙,发出第一声响亮的报晓声,她已怀揣一块“黄元帅”,手提一罐米汤出现在田间地头,感叹基因的强大,她的吃苦勤劳全部遗传给表妹芬男,全村小孩没人愿意和她一起剜草寻菜,因为仅是她的陪伴。
国胜叔是村里有口皆碑的正气人,形如现在的道德模范,谁的行为有偏差,老一辈人会说,瞧瞧人家国胜!
姨夫与父亲是村里仅有的两位公家人,也是村上最黄亮的两户人家,我总感觉我们两家在比赛过日子,我家的手表、车子、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黑白电视机、人造革弹簧沙发、花好月圆的大穿衣镜立柜,瓮里的大米白面,还有我身上的涤纶、涤卡、弹力尼,不久都会在他家一一露头。
鸡买爷爷家一直与我家院邻,每每想起他,总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掠过。鸡买爷爷高个子、宽身板、大脸膛、直鼻梁,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和嘴角的皱褶连在一起,衰老的迹象已从他脖子上的青筋蜿蜒到他的颌部,耳朵四周挤满黛黑的皱褶。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长辈的慈祥与和顺,他没有文化,但他有真挚的感情,洞达事理的豁达,他在我心目中形象永远高大、庄严!
村尾最后一户人家是党支书家,支书是我们十里八乡吹情说理的能人永昌爷爷,他经常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羊皮大衣,从不将胳膊穿入袖管,不时地耸耸肩送送,他大衣一颠一颠、忽搧忽搧地出现在全村重要的场合:会场的主席台,红白事当炕的正岗岗,他不怒而威的权威不仅来自他精练的语言,精明的头脑,更多来自他的眼神,呼吸,他是我孩童记忆中的首位领导形象。
从村头到村尾,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记忆里,故乡应该是爷爷奶奶脊背上的温热,是晚饭后羊路圪堵上的聚會,是黑土圪台亲人们劳动归来的夕照,是过年双扇门两侧的大红对联和红泥炉前的温酒,亦是脑畔梁唇齿间刚刚碰到一抹浓甜,倏地只剩一枚光核了的酸枣……
但眼前故乡空空的,只剩拉煤车,风,荒草,我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