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赴冬
2023-12-22顾水行舟
顾水行舟
顾亦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异国他乡大冬天的晚上和流浪汉分坐露天长椅的两端,像好朋友般分享一盒炸鸡翅,听流浪汉讲着自己的故事,可事情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二天,顾亦程想去听完故事,又来到了露天长椅。在长椅的一端看到了另一个人。
林温时,顾亦程脑中凭空冒出这个名字。惊讶的不止顾亦程一人,林温时看见他,也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
1
南方冬季少雪,阴冷的寒气却无孔不入,林温时裹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围巾遮住小半张脸,乖巧地跟着顾爷爷走进院门。
顾爷爷是传统手工艺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造风筝。不是普通的风筝,是南派风筝特有的板鹞。板鹞通常是六角形,比普通的风筝要大上一倍不止,还装有哨口,能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个寒假里,林温时要跟着顾爷爷学习制作板鹞。顾爷爷对自己的手艺倍感自豪,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刚做好的一只。
哨口是板鹞的重中之重,细小的雕刻差别便能影响声音的高低。古时人们通过听哨音来预测天气和定位方向,如今科技发达,哨口的存在全为实现艺术价值。
那只板鹞乘着那日的大风冲上天际之时,奏出一首气势恢宏的交响曲。林温时头一回见识到,注意力全在板鹞上,它飞得再高,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顾爷爷等板鹞在空中飞平稳后,叫来旁观的顾亦程,将风筝线交到他手里,让他和林温时认识一下。
顾亦程依言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报出姓名和年龄,林温时含糊地应了声。
风筝放得差不多了,他慢慢收回线。林温时的视线随之下移,最终停在他的脸上,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他是谁。
顾亦程无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她这回用心听了,冲他甜甜地笑:“你好呀,我叫林温时,请多多关照。”
听爷爷和老邻居闲聊,顾亦程得知林温时跳过级,小小年纪便考进了上海最好的高中,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不仅如此,她学手艺也快。
板鹞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顾亦程从小到大练习过成百上千遍,依旧时不时会遭到爷爷打手背,被指责这里做错,那里做得不够好。
反观林温时,她从不偷懒,也从不叫苦叫累,不满意就一遍遍重试。半个月过去,她竟能像模像样地做出一只完整的板鹞。
顾爷爷拿着她的作品左瞧瞧又看看,夸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简直要把林温时捧上天。
一转眼到了年关,林温时还不回家,说要留下来陪顾爷爷。她嘴甜,顾爷爷听得心花怒放,拍了拍胸脯说:“那我们可得好好庆祝,年夜饭我亲自下厨。”
吃完年夜饭,林温时拉着爷爷去看烟花,两个人有说有笑,宛如一对亲生祖孙。顾亦程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气她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亲情。
2
余西古镇是旅游景点,每年举办各种活动以吸引游客,风筝大会便是其中之一,由观众投票选举出最佳风筝。爷爷偏心,赛前变着法子鼓励林温时,但顾亦程不信林温时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能赶上他数年的积累,他计划用这场比赛证明自己。
天色阴沉,北風呼啸,他的板鹞借势高飞,上百个哨口齐鸣,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赢得一阵掌声。
而林温时的板鹞精致有余,牢固不足,被狂风席卷,在空中颤颤巍巍,终是支撑不住散了架,无力地跌落在地,得到零星几声叹息。
结果不言而喻,顾亦程取得压倒性胜利,获得的票数超过总票数的四分之三。他志得意满,端着胜者的姿态望向林温时,却猝不及防撞见她红红的双眼。
这是要哭了吗?他一下子慌了神。他可以用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过多关心林温时,可心底最深处的意愿明确,他想为她做些什么。
他打了半天腹稿,赛后找到林温时,一股脑全部倒出来:“你别太伤心,我小时候学了一年才做出一只板鹞,你很了不起……”
林温时竖起耳朵听着,即便她不是因为输了比赛而沮丧。伤害她的是父母,他们二人把夫妻做成了冤家,一见面便争吵不断,后来母亲调岗去了国外,矛盾才逐渐缓和。他们相安无事,独留林温时承担后果。
母亲远在千里之外,父亲不久前升了主任医师,手术排得满满当当,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住在医院,想照顾她也有心无力。
上学时,她能住在学校,放了假就像个皮球似的被到处踢。亲戚家问了一圈,大家都怕麻烦不愿收留,到头来多亏住在养老院的外公想起了他正在收学徒的顾姓老朋友,指出一条明路。
林温时拖着沉重的行李,孤身一人登上从上海到南通的高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目睹熟悉的景物快速倒退,她快要被挫败感压垮。
她过得谨小慎微,尽量不惹父母生气,竭尽所能讨好他们,可是这个家的裂痕不但没能被填补,反而不受控制地变大,再变大,到了她无力挽回的程度。
母亲分明答应过她的,年后会回国一段时间,来接她回家,父亲也承诺说会请假一起来。
结果呢?她早上打电话询问,他们全然忘了这回事,连句“对不起”都说得轻描淡写。
偷偷哭过一场,她感觉好了不少,都怪顾亦程好心办坏事,笨拙地安慰她,感动得她又想哭。林温时双眼通红,顾亦程看不下去,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天很冷是吧?”他善解人意,替她找好了台阶,“你眼睛都被风吹红了,肿得像兔子一样。”
3
他一度以为他们不会再见,毕竟三年前,他们是不欢而散。
板鹞的售价高昂,知名度不高,虽有收藏价值,但真正购买的顾客屈指可数。纵使有上千年的传承,伴随时代日新月异的变革,板鹞也是注定会走向消亡的传统工艺品。爷爷希望小辈继承手艺,却始终未能如愿。顾亦程的父亲静不下心来,跑得远远的,去创业。
顾亦程被爷爷拉扯着长大,大家都默认他会满足爷爷的心愿。但高三那年,他父亲突发奇想提出要送他去国外留学,他竟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承认,这一决定中包藏了私心,与林温时有关。
自高一的寒假起,此后的每一个长假期,他们都在余西古镇结伴度过。他心中名为“林温时”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得枝繁叶茂。等他反应过来,已然不可割舍。
林温时收到了康奈尔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不愿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在两难的抉择中,他内心的天平晃了又晃,终是偏向她所在的那边。
他刻意瞒着爷爷,直至航班起飞的前夜才坦白实情。听说他要走,爷爷是意料之中的愤怒,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打。
那天唯一的变数,是出国前来探望爷爷的林温时。她目睹了整场闹剧,而后眉头紧锁地拉住顾亦程,问他为什么不肯留下。他总不好言明原因是她,只说他出生于小城市,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这话乍听冠冕堂皇,实则毫无说服力,他向来不是个志向远大的人,林温时心知肚明。
一计不成,顾亦程搬出半真半假的理由:“爷爷不也看不上我吗?他明明更想让你继承衣钵。”
“你误会爷爷了!”林温时一听急了,一把攥住他的衣角,语速飞快地辩解,“他特别爱你,不夸你是怕你自满,但私底下他经常让我参考你做的板鹞,夸你天赋高,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
顾亦程沉默下来,了解到事情的另一面,他脑子里有点乱,终究没说出什么。林温时说不动他,眼神中满是失望。
顾亦程还是搭乘原定的航班去了加拿大,在多伦多上大学,距离林温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出于愧疚,他不敢去找她,而远在故乡的爷爷无人照顾,滑倒摔伤了手,不能再做板鹞。
顾亦程总是害怕回忆往事,汹涌的悔意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的人生并非跌宕起伏的故事,无非是他曾经拥有过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不负责任地搞砸了一切。
告别流浪汉,顾亦程估计林温时也快与他分道扬镳,便试图拉长相处的时间,没话找话说:“我们会遇见,真的好巧。”
“其实不完全是巧合。”林温时顿了顿,“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顾亦程讶然地看向她。
“是真的。”林温时诚恳地强调,只不过在她鼓起勇气给他发消息之前,就阴错阳差地见到了他,“我要向你道歉,上次在南通见面,我不该冲你发火。”
“没关系,确实是我做错了。”顾亦程急忙摆手。“那你还会讨厌我吗?”林温时小心翼翼地确认。“不会。”顾亦程连忙否决。
说实话,即使是当初他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的时候,他也只是有一点点讨厌她。他更讨厌自己,理应疏远她,少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未来,却仍像大风中的板鹞奔赴太阳般,无时无刻不想向她靠近。
很多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会越界。顾亦程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我曾经对你态度那么差,你该讨厌我才对。”
林温时愣怔一瞬,随即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可别污蔑我,我没有讨厌过你。”她喜欢顾亦程的陪伴,喜欢他嘴硬心软的脾气,喜欢他将手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温暖……喜欢他。
這是她讳莫如深的秘密,成长的经历造就了她不坦诚的性格,她心里面虽念念不忘,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瞒过了所有人,包括顾亦程。
时间能冲淡许多过往,她不是不能放下执念。可是命运非要旧事重提,安排他们久别重逢于有可能的夜晚,就别怪她太贪心了。
“顾亦程,我后面的话不是玩笑。”她快跑几步,转身拦在他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表明心意,“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的心怦怦狂跳,脸颊和耳朵都发烫。而顾亦程的表情像是见了鬼,十有八九是在绞尽脑汁思考要如何婉拒她。
不过没关系,告白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她不怕自己狼狈,她只想真心实意地笑。
顾亦程使劲掐了下自己,切肤的疼痛使他确信这并不是梦境。这是难得的晴天,温柔的冬风拂过耳畔,过分猛烈的日光照得他头脑发热。往常他心知很冒昧的请求,此时此刻似乎也没有多么难以开口。
“林温时,你愿意毕业后回国和我一起做板鹞吗?”守着板鹞度过一生很好,更好的是能有爱人在侧。而爱意再多,藏在心里都于事无补,顾亦程至少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好呀!”林温时主动握住他的手,嗓音因喜悦而有轻微颤抖,“我等你说这句话,好久了。”
张张包//摘自《花火》2023年7月B版,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