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茧,开出不败之花
2023-12-22宫主冰
宫主冰
1
查出宫颈癌那天,外婆开始写自传。因为不会打字,帮她把手稿录入电脑的我,就成了第一个读者。
那年我刚拿了市里的一个作文奖,颇有些年少轻狂在身上。每每遇到不够优美的词句,总是试图指点一二。譬如她写外公追她的过程是“早请示晚汇报”,写他们打算结婚时“形势一片大好”,又写婚后外公把外婆的话视作“最高指示”。对于从小读着“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长大的我,写爱情却不写春花秋月,不用重章叠句的比喻把文字玩出花,实在是枯燥无味。
外婆被我念叨烦了,索性自己学起拼音和电脑。虽然艰难地学会了,但外婆用她的一指禅功夫打字极慢,往往是一小时就写好的手稿,要花两小时才能录完。某次化疗间隙回家休养,我见外婆又龟爬一般摆弄着键盘,忍不住亲自代劳。哪知我还没开口,仅仅是靠近她的电脑,外婆就一把挡住不让我看。
当时的我以为外婆是不满我指点她的文笔,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外婆是无法容忍任何人指点她的爱情。
外公和外婆的爱情始于俄语。时间回到1959年,松基三井喷出第一股工业油,大庆油田正式进入开采。两年以后,我的外公退伍转业成为第一批援建大庆的军官。除了一同奋斗在油田的战友,街上开始出现许多年轻的新鲜面孔。
我的外婆就是其中之一。那是1964年,“工业学大庆”的口号热火朝天,大庆成了比北京上海更令年轻人神往的城市。师专毕业后,外婆从河南启程,投奔在大庆工作的舅爷,在中学里当了一名俄语老师。
那年腊八,舅爷大宴宾客,酒过三巡,战友里有人开始演奏手风琴,大家便跟着音乐唱苏联歌曲。外婆让战友重新伴奏,站起身用纯正的俄语独唱了一曲《喀秋莎》。外公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他在门外听完外婆的独唱,随人群一起为外婆鼓掌,然后脱下棉帽悄悄进屋。
总之,年轻时的外公靠着求知若渴的诚意打动了外婆。经过舅爷介绍,外婆正式成为外公的俄语老师。我想,在外公心里,俄语除了曾是一门谋好前程的语言,还是外婆身上鲜艳明媚的布拉吉,是大庆郊外微醺的晚风,是一切未知的浪漫与温柔的梦。他想让这个梦持续得久一点,于是向外婆求了婚。
外婆怀孕生子的那段时间,新一批的中学生已经开始改学英语,俄语老师被无情淘汰。事业心极强的外婆找到学校的老领导,苦苦哀求之下,得到了一个后勤部门的工作。外婆觉得只要留在学校,等她学好了英语,还是有机会为人师长的。即便是当下从手握粉笔的人,成为送粉笔的人,但她总觉得这是一时的。直到她又怀上了我的妈妈。
在外婆看来,两个孩子的诞生让她彻底从原来的行业里消失了,她赖以生存的技能无法帮她赚钱了,她粉笔字写得再好也没用了,她失业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时代抛弃了,但这种感觉又无法跟任何人说,甚至是没有时间说。
过年的时候,家人总是要团聚的,而北方的过年团聚,总是离不开包饺子。揉面剁馅包圆下锅煮,看似简单的流程,外婆总是做不好。到了暮年,她还不忘在自传里写上——我这一生学会很多东西,却唯独学不会做饭。
当然,外婆说自己不会做饭是有些夸张的,她只是做得不好而已。作为一个在东北生活了半辈子的河南人,包饺子和烙饼这两大面食技能外婆都不会,她做的饺子难吃也就算了,让她烙饼,她弄出来经常是夹生的。
外公临近退休那几年,突然变得顾家起来。他不再苛责外婆的厨艺,甚至主动给她买来许多俄文小说。但外婆觉得,她的一生已经被荒废掉了,那些俄文小说直到我长大以后,还是从未被人翻阅过的模样。
外公在六十岁的时候查出肝癌,三个月不到就与世长辭。外公刚一去世,外婆就决定离开大庆。遥想几十年前,外婆受时代感召,怀着一腔热血来到全然陌生的城市,希望自己能够学以致用。几十年后,她觉得这个城市不需要她了。剩下的人生,她想为自己而活。她自由了,却也老了。
2
多年以后,当外婆走进我的生命中时,已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了。从她脸上,你看不出有什么不甘,虽然她和生活中常见的老太太都不一样。
如果一定要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和她自传中相符的气质的话,那就是她对学习的热爱。她似乎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学无限多的东西。哪怕是诸如串珠、口琴、丝网花这些在我看来没什么用的东西,她也学得津津有味。
记得小时候每逢周末,我和妈妈都要陪外婆去上海书城选购最新的手工书或光碟,然后再去城隍庙的小商品市场批发回一堆花花绿绿的珠子或丝网。外婆的双手好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把那些粗陋的材料撒下去,这双手上便会长出栩栩如生的牡丹、百合、芍药,或是闪闪发光的纸巾盒和口金包。很快,家中就溢满了外婆五彩缤纷的手艺。
随着外婆技艺的日渐精进和家中储物空间的逐步紧张,外婆批准我和妈妈拿一些她的早期作品去送人。恰逢学校义卖,我便拿去二十朵丝网花,本想着要是卖不掉就送人,结果不到半小时竟全卖完了。
之后,外婆向我展示起她的工具:三把不同作用的钳子,一沓扭花瓣的塑料套筒,粗细不一的铁丝和缠铁丝的彩色胶布,还有按颜色捆好的尼龙丝网。不仅工具众多,制作丝网花的过程也相当复杂,有时甚至会被铁丝戳破手指。
原来美的诞生需要历经那么多烦琐,甚至疼痛。望着外婆苍老的手,想象着那双手所受的磨难,我忍不住问道:“既然做丝网花那么疼,外婆为什么还要做呢?”
“因为外婆喜欢做花呀。”她张开十指,笑容里带些炫耀,“而且手上长了茧子以后就不觉得疼了。”
“那这些丝网花有什么用呢?”
此话一出,外婆的笑容瞬间消失。她停顿片刻,忽而变得十分严肃:“有时候人做什么事情,不一定是为了有用;为了有用去做的事,也可能会变得无用;有用和无用,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我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全然不知这番话背后的崎岖心路。
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我妈拉着我去少年宫报了一堆的兴趣班。在众多兴趣班中,我最讨厌的便是书法,可每次陪我去上书法课时,外婆却是最兴奋的。陪我上过两堂课以后,外婆去福州路另买来一支毛笔,蘸着我的墨,铺着我的纸,和我做起同学来。很快她的字便超越了我,对书法的热情也百倍于我。临近开学前的一周,我因为来不及补暑假作业便向老师请假,哪知外婆竟独自一人去找老师上课。从那以后,我竟不知道是外婆陪我练书法,还是我陪外婆练书法。一直到现在,我放弃书法十年有余,外婆还和少年宫的老师保持着联系,不时交流一二。
长大后再看, 外婆会醉心于书法是必然的结果。外婆比我坚韧,那些写满废字的旧宣纸,就好像铁丝在外婆指节上种下的老茧,她比谁都相信,这片黯淡的废墟上终有一日会开出不败的花。
时间衰败了她的躯体。癌症先是收回她的子宫,化疗又搅烂她的肠胃,一次意外的摔倒让她的髋关节破碎,不得不换上冰冷的金属。如今她已老得眼不能看,腿不能行,她再也不能做丝网花、写毛笔字,或是到处旅游了,可是每逢晴天,她都让舅舅推着她去小区的花园里吹口琴。
每当《喀秋莎》的旋律从外婆的琴里流出来,我好像也随着这琴声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个腊八,回到外公和外婆初相识的那个夜晚。北风扬起她的辫子,大雪点亮她的眼睛,辽阔的荒原上,外婆歌声悠扬,真正是一头无所畏惧的孤狼。
那时,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温好//摘自“ONE·一个”App,本刊有删节,胡晓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