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的五龙河
2023-12-21贺虎林
贺虎林
雷公本名雷丁,五龙庙看庙人,印堂有竖纹,颊且赤,年纪既长,人呼为雷公。
五龙庙非道非佛,只供奉赤、橙、青、白、黑五位龙神,镇管五龙河。看庙人也非道非僧,只管理庙宇香火及三亩庙田。此庙建于何朝,无碑碣典籍记载;雷家缘何执管,亦无文牍印凭,村中人自有记忆,雷氏即为庙祝。
庙不大,正殿五间,东西厢各三。前望五龙村,背倚五龙河。河不宽,枯水期五六丈,涨水时十丈余;浅处,不及脚踝,深处,一篙探不着底。龙王座后,凿深井一眼,形似宝瓶,井涨,河也涨,井落,河也落。众信矣,乃龙王旨意。院心矗中国槐,粗四抱,冠盖半爿庙宇。
雷公有子,名虎子,三岁母丧,父子相依为命。每日洒扫庙堂,耕种庙田,余则下河摸鱼,换些油盐。父子水性极好,一个猛子,少则十丈开外,多则百步不止。村人云:已成鱼龙子孙。
昼有香客,父子款然接待,父擂鼓,子敲磬。庙中香火不旺,盖因来者多为惩教不肖子孙。五位龙神,皆手持大纛,上书“忠、孝、节、义、信”。壁画彩绘,龙神擒妖镇逆及二十四孝图。正殿梁上,盘一青一白两条巨龙,青龙抓一绿袄黑裤男子,白龙擒一红衣蓝裳裙钗,皆身首分离,鲜血淋漓。言乃一对忤逆小夫妻,被龙王抓来,警诫世人。
殿前有铁镬一只,广三围,置石灶上,可盛水八担。平日养睡莲,二月二及腊月初八,熬义粥两次。既扶危济困,也彰显官府仁德。由村社负责,雷公承办。每届,父子三更即起,注水生火,及至平明,汤黏米烂,敞开山门,殷勤施舍。
虎子八岁,雷公望其读书,日后光耀门楣,至少,别再做孤独守庙人。虎子却喜舞枪弄棒,跟一位不时借宿庙中卖狗皮膏药者,学滚三尖叉。雷公并不十分勉强,真要上学,也难筹足额米钱。世道又这般纷乱,今日直奉战争,明日蒋冯阎大战,学得四书五经,又有何用场?毋如练些功夫,还能看家护院。
白日闲暇,雷公坐殿前石阶上,或老槐树底,欣赏儿子练功。铮亮的叉尖,配上红彤彤的缨穗,在虎子光肩背上,仓啷啷翻飞,卷起团团“火焰”。入夜仰望星空,听蛙声一片,给虎子讲述壁画里故事、大纛上含义以及这旱垣,是如何变成了肥美家園:这五龙村,缘何从不闻争吵殴斗、凌弱欺老,安详得有如世外桃源。
偶尔,那位卖膏药者来住,也给父子俩说些桃源外事情:红军东征、“双十二”事变、张学良亲送老蒋离开西安……
民国二十七年,突来一队东洋兵,骑大马,端刺刀,把全村壮丁包括雷公父子,全部押至河北岸,强迫修建兵营。时年虎子十八,几百人修了半年,一座占地三百亩营盘,横亘于对岸,高高的堡楼,黑洞洞的射击孔,虎视着周边的村庄、田野。
日军隔三岔五出去扫荡,回来时押着被逮的军人。凄厉的惨叫,时不时从营盘内传出,瘆得龙王都闭上双眼。常有战俘被拖至河边,或枪杀或被狼狗撕咬,尸骸就地掩埋,或扔进河中。雷公父子在庙中窥见,悲恨交加,却无力救援,唯有乘夜潜入水中,将尸骸打捞上岸,悄悄掩埋。
来年,日军设维持会。腊八,会长找雷公筹办义粥。雷公不语,接了米豆。入夜,父子入东西厢,张网捕鼠。夜半,得十几只。三更点火,下米。黎明粥熟,蒙头就寝。
晨正,会长、伪县长陪日军大佐,高调“莅临”,推开山门,掀起锅盖,吓得目瞪口呆,揪出梦中雷公,举刀喝问:“粥中鼠从何来?”雷公睡眼惺忪:“我如何晓得?请太君跪问龙王。”大佐怒视正殿,见檐前瓦楞上,果有硕鼠蠕窜。
逾三载,日军战事吃紧,强征四十岁以下青壮年参加皇协军。雷公痛绝:“这是要亡我龙种啊!”问儿子可愿去,虎子抖动钢叉:“宁死不当汉奸!”雷公说:“好,不过休要说‘死,死了,咱雷家就没后了。”只是如何脱逃?四周岗楼密布,钢叉无用。且虎子担心,自己遁去,日军会杀了爹爹。伪政府告示:有抗拒、逃匿者,格杀勿论。
维持会日日上门催逼,父子俩如坐针毡,急切无计。
一日夜半,庙内传出激烈争吵,还有叉棒乒乓击打,惊动了北岸堡楼里日本兵,派皇协军前来侦探:次日平明,维持会会长上门,见殿前镬下烈火熊熊,探头去看,锅内沸浪翻滚,白骨森森。雷公侧卧西廊下,浑身伤痕,地上一摊污血。会长诘问究竟,雷公横眉裂目,痛哭流涕:“我把那逆子烹了!”会长闻听,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事后会长问:“虎子如何忤逆?”雷公答:“要他响应征召,他说怕死,跟我顶撞起来,还打了我。”会长说:“子不肖,父之过。”雷公说:“是,我辱没了祖宗,真真该死。”
某夜,大雨,一个霹雳将庙内老槐劈作两半。天明发现雷公僵卧树下,众人将他救起。会长说:“子不孝,父不仁,此乃龙王惩罚于他!”
次年深秋,日寇营盘遭一次夜袭,死伤百余。两年后,日本宣告投降。
又四载,成立人民政府。有人交头接耳:“主席台正中,穿军装挎驳壳枪者,颇似雷公烹了的虎子。”消息在会场传开,待主持人宣布“请雷县长讲话”,众人如梦方醒。
是年,摇身变为民国某区长的会长被镇压。越明年,政府组织兴修水利,疏浚五龙河,民工发现,河道下有一隧洞,直通龙王宝座后深井。
那时,雷县长已调往行署,把老父亲也接去了。
选自《山西文学》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