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 陲
2023-12-21余阵
每一个过路人都向我展示他的恍惚、谜语,还有对酢浆草的厌恶。
——佚名
“喂,你知道怎么去松坂吗?”去糖厂的路上,一个小孩叫住了我。
我当然不会搭理他,况且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松坂怎么走。我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但他一直追随。大概过了两个街区,我在小学院墙外的一棵泡桐树旁停下了。地上有棕色和暗紫色的落花,如同毛茸茸的正在腐烂的狐狸爪子。那股像是被雨水沤出的若有若无的臭味潜入了我的鼻子,水洼里的孑孓在我眼前游来弋去。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小东西——你究竟要去松坂干嘛?我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固执得有些过分的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副看似很有主见实则又可能轻信他人的模样。望着那双不聚焦的眼睛,我搞不清他到底是真的要去松坂,还是只为了捉弄我。不过我马上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们这里的人大都没去过松坂,据说那是座边境附近的死城。这倒也不是像某些恐怖故事和民间传说里讲的那样有去无回,只不过凡是涉足过或者与那里有联系的人都说那里人迹罕至,但有几座疗养院,多余的便说什么都不肯再透露了,可能是为了保持神秘感。然而,离死城不远的地方有个村庄,我早年的邻居还去那里做过茶叶生意,到了村子就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松坂。我差不多想好了要如何应付他,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这小鬼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往那里去。
“说吧,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谁要你这么干的?”我的鼻孔一阵刺痒,好像是甲虫在里面做了窝。
“我要去松坂,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去。”
“我问你干嘛跟着我?”
“他们说这里只有你知道。”
“难道你相信了那些人的鬼话?”
“别人如果不知道会说他不知道,但你没有。”
“我现在就说。”
“不,你肯定知道,你刚才只是在想如何甩掉我。”
我费了半天工夫终于把肉嘟嘟的锹甲幼虫从鼻孔里挖出来了。它裹在鼻涕中,恬不知耻的蠕动让我恶心。我用食指将它弹到地上,这个小东西偷偷瞥了眼,目光看上去有点贪婪。
“听着,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总之我不知道什么松坂,更别提如何去那里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就问问别人。”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回家以后我越想越生气,这个镇上至少一半的人脑子都出了毛病,他们自己不行就要派个孩子来打探我的消息。小家伙后来没再跟着我一定是通风报信去了。什么要去松坂,都是狗屁。无论如何,我必须远离操场公厕后边的柞树林了,春天虫子们已经开始交配和繁殖,一切只会更糟。
我用三天时间得以证实,遇见这个小鬼真是让我倒了大霉。起先是从前天半夜开始,我听见鼻子里孵化出的椿象成虫趁我不备沿着腔管钻进大脑啮食我的脑组织,就像吃牛百叶那样令人条件反射,并且产生剧烈头疼。再就是我窗台上的天竺葵和绣球花莫名其妙枯死了。它们像两具干尸哆哆嗦嗦站在风里,布满绒毛的叶子上密密麻麻栖息的蚜虫和经久不散的石蜡气味使我呕吐。它们死去之前还把诅咒与噩运传染给了我。
一个下雨的日子,雨声和屋檐的滴水令我浑身发黏。我推开窗户,那个小家伙居然蹲在楼下花坛里一株开土黄色花冠的万寿菊左边打量我,那是我最讨厌的颜色。眨眼间他乒乒乓乓跑上楼梯,开始疯狂敲门。起先我置若罔闻,直到门框坍塌变成了平行四边形,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困死在这个没有出口的地方,于是我不得不开门,像他的班主任一样提着这崽子的耳朵进到屋里。
“你来干什么?”
“你的房檐下有个马蜂窝。”
下一秒我松开了他。这么说寄居在我鼻咽部和吞噬我脑组织的其实是种凶恶的蜜蜂而非甲虫,难怪我偶尔听到脑袋里冒出嗡嗡的声音。总算不太糟,如果要是胡蜂钻进去那我就死定了。
“这不关你的事。说吧,他们派你来有什么目的?是不是不打算放过我?”
“我要去松坂。”
我顾不得此刻小孩脸上出现的那种可能的且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反复推敲着他的回答。既然没有否认后半句话,那么我先前的猜测必定属实。我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但对方偏要不厌其烦地表演下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想着一个人倘若头朝下掉到地上,脑壳是会立刻碎掉还是像开瓢的西瓜一样分成两半在路上滚来滚去。不过我没有上当,我克制住了把这个小坏蛋从阳台上推下去的冲动。
小孩离开后,我狠狠地擤了一场鼻涕。他的口音听上去和我们本地人既十分相似又有些不同,为了达成目的,他们的确煞费苦心,找来这个来历不明的讲着近似乡音的小孩试图让我放松警惕,甚至已经筹谋好未来一旦东窗事发如何让自己脱罪。我知道镇上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要将我像垃圾一样丢去什么松坂,发配到他们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松坂是个无底洞,无论是有去无回,还是我若干年后侥幸离开那里,我知道自己也许再不会记起往日的辛酸屈辱,这样也就没有了揭露他们的可能。
那是四月里一个春意绵绵的时候,我和小孩带着粮食和水上路了,就像以前任何一次寻常的郊游。我们晓行夜宿,有时住在荒废的寺庙里,有时到快要倾圮的茅舍呆上一晚,有时被附近的村民收留。远处的山峦在视野里被明亮的空气描摹出起伏散乱的曲线,天边偶有鸟飞过,干燥的雪粉如沙子般降落在寂寥的荒原。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上,我正用塊木炭在石灰地上刻画着梦中出现的亚述符号,有人忽然薅起我的头发,问有没有见到过前夜逃走的两个人。我装模作样地思忖了几秒钟,随即指给他一个方向。我的确听见了他们的计划,俩人半夜在我窗下嘀咕了快三个小时,到最后也只是决定偷偷按原路返回,一副很不高明的样子。不管怎样,愚蠢而不守规矩的人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天光大亮时,我们坐在门槛上吃着饼干。我给小鬼头分享了后来对那两个逃犯的处置,他吓得把饼干粉末全都倒进了鼻孔。押运犯人的特使不消半天就捉到了逃跑的笨蛋,他们拿着两根铅灰色的粗铁丝走到像被钉在塑料泡沫板上的昆虫标本一样徒劳挣扎的两个人前面,用铁丝尖端穿过逃犯的左右手掌,然后严丝合缝地拧到一起。逃犯们不停嚎叫,简直令人心烦,好在赶路时嘴里被堵上破布由人押送走在队伍的最后。那天下午,我藏在队伍里,不时鬼鬼祟祟地回头。我看见血从他们的手掌与铁丝之间渗出来,滴滴点点洒了一路。黄昏刚过,其中一个人发起了高烧,另一个第二天下午休息时就靠在树下静静死去了。
我还告诉他,被捉回去的犯人没过多久就死掉是因为铁丝两头暗中被人涂了毒,感染不治身亡的。
“如果你真正经历过那些年里发生的事,你就会意识到决定去松坂找你爸爸将是多么荒谬与可笑。”我看着穿过竹林间枯黄的风和影子,心中仍抱有一点希望地提醒他。
“所以这些都是你在那里经历的事?”男孩乜斜着眼睛看我,仿佛在思考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所以你想说,他有可能已经死在那里了,对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松坂找他,”我循循善诱道,“我的意思是说,或许你可以去其他地方找他。”
“你是说他已经离开了那里?”
“我是说他可能会随时随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我们经过一片开阔的山谷地带,开淡黄色小花的蒿草上停栖着几只蝴蝶,辨不清楚种类,我猜可能是菜粉蝶。小坏蛋见我驻留了片刻,颇感兴趣的样子,于是仔细指给我辨认。
“停在大蓟上的那只是蓟蛱蝶,另一只正在吸取野菊花花蜜的是赤蛱蝶,因为这里有很多菊科植物,前来觅食的大都是蛱蝶科的蝴蝶。”说罢,他又指向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处植被说,“那里有几棵橘树,我们可能会见到一些凤蝶。”
他这样讲着话,我感觉鼻子里突然异常刺痒,里面的软组织已经红肿溃烂了。经过整夜的休息,马蜂们又要出来捣乱了。我听闻有种昆虫,就是萤火虫,会叮咬蜗牛的腹足,注射液体将其麻痹后再慢慢吸食它的嫩肉。我想自己大概也在享受马蜂的如此待遇,不过他还不算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蛋。
接下来的旅途中,我暂时假装淡忘了自己的痛楚。小混蛋和我断断续续讲了讲他的爸爸,一位大学教授,一名发现并命名过两种弄蝶的昆虫学家,一位轻度十二指肠溃疡、胆囊结石和腱鞘炎患者,一位人老珠黄、喜欢粉红色系带塑料凉鞋、时常疑神疑鬼的女士的丈夫,一位喜欢天马行空调皮捣蛋的七岁男孩的父亲。
“我的爸爸不是疯子!”这是孩子之后多次向我强调的。
“所以他失踪以前是不是经常有人这样说?”
“无论如何你要相信他没疯。”
“我当然相信他不是疯子。”我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实际上我过去也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也在大学教书,当时是那里的生物老师。很多被带到松坂关押起来的人,等你找到他,或许他不再是你的爸爸,到那时你就明白了。转眼间我看到他的瞳孔变得像生牛肉一样红,像是丛林食人部落的后代。
“好啦,我看你还是回家吧。你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作为男子汉你得照顾好你的妈妈。”我言不由衷地安慰着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我们随后默契地不再讲话,直到经过那片橘树林。举目四望,并没有什么凤蝶停栖在树上。小混蛋一脸不甘心,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将叶子的背面指给我看,那上面有几粒淡黄色的圆球形的东西。“这些就是鳳蝶产下的卵,”他说,“大概是绿带翠凤蝶的。”山下水塘边,突然走来两个带着斗笠手里拿着细长铁棍的人。我心里突然一抖,眼前出现了铁条击打身体后留下的狭长的暗红色瘢痕。我克制不住地惊叫起来,孩子死死捂住了耳朵,那两个像是从粟特来的邪恶使者停下了脚步。天空有鸟飞过,猜测大概是蜂鸟,因为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浑身的伤也越来越疼。
“喂,你他妈的到底在喊什么?”当我停止惊叫时,那两个人再次污染了寂静,大声询问着。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这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接着我看见小混蛋向他们跑了过去。
细长的铁杆顶端有个扁圆形喷头,现在那里出现了一片浑浊的水雾。他们拿着两条没长牙的毒蛇,招呼也不打,径自推开那孩子,非常轻蔑地远去了。小鬼头蹲在树下捂住了脸,哭声从指缝间簌簌落进了土壤。我看见在午后令人眩晕的日光下,有无数颗虫卵迅速膨胀孵化,丑陋的紫红色毛虫咬破纺锤般的茧壳,纷纷坠落在他身上,他从那片血色雾障中陡然抬头,以凶恶贪欲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审视一种陌生的猎物。
橘树林的尽头是另一片树林,林地间散布着几株开着白花的矮树,一直伸向山脚。我们到达的时候,几只蜜蜂围绕着枝条上一簇簇细碎的白花忙个不停。林子里飘满了令人作呕的胶水味,好像要把人的鼻子和嘴巴都粘上。小东西告诉我这种植物叫荚蒾,是忍冬科植物,秋天会结深红色的小果子。我还在回味刚才那个狰狞的瞬间,姑且信了他的话,反正又没有什么要紧。或许他的血肉已在那个瞬间被可恶的蝴蝶幼虫蚕食吸吮一空,或许他的神经系统就像苏云金杆菌感染过的松毛虫全然被毁坏,我密切观察着死孩子的一举一动,我感觉他体内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也在肆意玩味地窥视着我。
天快黑下来时,我们在一处荒弃已久的宅院里安顿下来。那孩子出去找吃的,我则呆呆地望着废墟里满地碎砖和折断的椽子发愣。熊熊火苗舔舐着紧缩的胃囊,我难受得想在地上打滚。星辰寥落的天空开始旋转,那些从废墟里伸出来的炭黑的木刺仿佛怪兽参差不齐的牙齿插进我的眼睛和肺部。那些虫卵仿佛熟透的乳白色果实,从我的脑袋里噼噼啪啪地掉落下来,掉进深井般的喉咙。我抑制住恶心与干呕的冲动,这时他带着几个拳头大小的西红柿还有别的不认识的果子走了过来。我将那些可疑的东西留给他,小鬼不动声色地瞅了我一眼。我从他手上抢过来两只西红柿,咬开软皱的外皮,很多淡绿和嫩黄色的胚芽静静地蜷缩在汁液和纤维之中,仿佛几条休眠的绦虫。
入夜后开始了短暂的降雨,我们倚靠在墙角恹恹地听着雨声。我感到浑身平滑且松弛,怀疑自己吃了伪装成番茄的颠茄。小鬼叨叨着午后从山下走来的那两个戴斗笠的人的其中一个。他觉得对方一定与自己的父亲产生过关联。气味从不说谎。他说从对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干燥的臭味,那是父亲身上才有的常年与昆虫标本打交道留下的记号。那些标本在他父亲失踪后不久的某个傍晚全都不翼而飞,书房的地板上只留下半根生锈的铁针和两三片残破的蝴蝶翅膀,好像那些弄蝶是悄悄地死而复生,然后便一去不回了。无论如何,当他试图接近那两个面目模糊来历可疑的陌生人时,他们全都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我们眺望着两个戴斗笠的人嶙峋的身形隐退在西北方向橘树与苦楝树之间的一小片阴影里,男孩说那种作为线索的气味也逐渐消失殆尽了。
我看见雨水先是注入不远处的凹凼,溢出的部分将附近的矮树丛与凋残的野蔷薇慢慢浸没了。我们安歇在湿冷与清寒之地,听他断断续续地追忆着他的父亲,讲到幼年时,每次夜里打雷父亲都会走到床边将他搂在怀里并掩住他的耳朵,讲到父亲夏天陪他去水塘边捕捉蜻蜓并教他辨认豆娘,还有父亲匆匆离家的那天早上母亲没有为他准备白粥和他最爱的那种腌菜……一道闪亮的刀刃般的寒光划过群青色的天空,我看见他紧紧抱住肩膀,两行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没有睡熟。拂晓前,一些尖细的哭声在火光里渐趋微弱,蜈蚣爬进了沙土中骷髅的眼洞,铅灰色影子在废墟外面的树林中无声无息地赶路。我机警地打量着睡梦中呓语的孩子,然后缓缓举起手掌。缺损的记忆伴随可怕的幻觉牢牢将我卷入急速转动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我被钉在了水底最黑暗处,无数湍流仿佛箭镞从身体穿过。我神志清楚,却毫无感知和痛觉,似乎肉身永远停留在某个时间点。而其后的全部形象不过是意识在时空中一次草率的延宕而已,它们不带有气味、色泽、质感或者一切有可能唤起往昔记忆痕迹的媒介。我只是生活在每一个瞬间里,明白这点以后稍好了一点。
然而眼下正有个亟需解决的麻烦,我需要举起墙边带刺的木椽,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我强忍住鼻腔里令人战栗的剧痛,看见旭日从废墟前大片繁茂的乌桕与侧柏树林中升起。它像是一种畸形的杂交果实,子房格外膨大胚珠却异常萎缩,缓缓流动的赭红色光晕裹挟朦胧的水汽映照着对面小混蛋沉睡着的像削了皮的土豆般的脸。他吸溜了一下鼻涕,慢慢抖动着眼睑与睫毛,然后我看见那层重重覆盖了彼此的浓郁光晕渐渐暗弱了。我们仿佛两个被没有掺够水的颜料涂抹出的人像被弃置一旁。一种蓦然升起的淡淡的怜悯与悔意迫使我按兵不动直到他坐起来揉揉眼睛,问我这晚睡得怎样。然后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淡忘了旅途中的艰辛与耻辱,移动的囚牢也形如虚设,直到午后吹笛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看上去他应该在那里等候许久了,笛声喑哑,大概里面的膜孔都已残破不堪。我们走近时,他放下手中的横笛,告诉说此道不通,要求我们原路返回。他不容置疑的权威使我身边的小混蛋稍微犹豫了一会,接着他再次叙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并假惺惺地抹了两滴眼泪。我就猜到他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事已至此,我可以权当是出了趟远门。小混蛋还在凭借自己的年龄优势装作天真无邪地与对方虚以委蛇,但我不能容忍所有人都受其蒙骗,于是大叫着让他赶紧离开。
吹笛人对我俩的表现无动于衷,他只是抱臂而立,站在路中央冷冷地瞧着我们,神色中透露着对他人悲惨遭遇的不屑一顾和暗含讥讽的冷漠。我看着小东西想尽一切办法,试探、讨好、哀求、威胁都无济于事,忽然有些可怜他了,毕竟他的救父之路随时可能因为这个不近人情的阻拦者而被迫中断。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也就索性停在了这里,或许以后还会等到什么转机。
我们在吹笛人所指的不远处的一座茅屋里安顿下来。从日出到太阳落山,他每天都站在那里,像尊石头塑像,似乎时刻准备好拦截每个试图去松坂寻找被关押亲属的过路人。夜里我们燃起篝火,枯树上的猫头鹰叫声凄厉,它扑扇了两下翅膀便从枝头飞向了天边的下弦月。时有絮状云朵掠过,因而林地和小屋在月光的掩映下显得忽明忽暗。
不知道暗处有怎样的一双手在操纵他,迫使吹笛人将通往松坂之路视为绝对的禁忌并且心甘情愿地守护着它。他仿佛怕我们不相信似的,后来又不情愿地讲了些松坂监狱里的惨状,譬如被劈成几半的脑袋,专门啄食死刑犯眼球的乌鸦,胸腔里钻出的蝇蛆和甲虫,但直觉告诉我这些都是他道听途说来的。我尽力追索并打捞着记忆之流里一些和松坂有关的残片断章,试图拼凑出我的早期生活图景,建立起为人世间所接受的寻常因果,但很快发现一切都是枉然。我的意志和希冀在不断的崩溃瓦解中又不断重组更新,抑或是我只不过也属于整体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部分,丧失了或是从不具有自我繁殖生长的属性,犹如被冲上海岸的章鱼触手,徒然地等待被风干或是被啃噬的命运的降临。
我和那孩子在去松坂之路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吹笛人像是古代的暴君震懾了我们,斩断了两个人前往那里的所有可能。他甚至威胁说他已经熟悉了我们身上的气味,假如告别他以后企图绕道继续前往松坂,他将会通过气味识别出我们,追踪到我们并且将我们的脖子扭断。此时,我残破不堪的记忆在我对曾经停留过的不可抵达之地的向往达到高潮时,补偿性地使我回忆起松坂生活的少许片段。
我凭借脑海中有限复原的片段告诉男孩,松坂是个长满松树和水杉的地方,一年只有冬春两季。春天狂风卷起的沙土可以掩埋半个山谷,冬天的积雪同样也可以淹没半个山谷,而监狱就建在这山谷中。那里的监牢不过是两间马厩,人和牲口平等地呆在一起。假如你觉得自己比谁高人一等鼻孔朝天,一定会遭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男孩兀自讲着一些毫不相干但对他来说又十分重要的话。他说自己已经对找到父亲不抱有太多希望了,倘若把对方看作一件器皿,那么他从途中遭遇的这些人身上看见了器皿毁坏后那些细小碎片钻进皮肤和血管后令他们发生的改变,这些碎碴和地板上残破的蝴蝶翅膀具有相同的含义,那便是父亲如消失的昆虫标本般实际上早已不复存在的证据。可怜的孩子一天到晚审视和思考着,就像探索着我和那曾经蓦然出现在山下又不知所踪的果农一样。从所有人的身上他感知到了一种息息相关的特性,这种特性全都指向他未竟的愿望,那是松坂给我们打上的烙印。
许多个荒凉的夜晚,我坐在快要燃尽的火堆边,试图追索着往昔思想与记忆的残迹。仿佛依据被火烧毁、被水淹没、被风沙侵蚀过的年轮,推断着树木的年龄与生前的遭遇,那种物是人非的伤感与惘然时常像拦路的吹笛人或是果农突如其来地将我有限的存储打乱清空。我怀疑那个多日来陪伴或是押送我的可怜孩子其实并不真正存在,所有的经历不过是我虚构的,假如不是为了补偿无所事事的头脑,多少也具有着过往生活的镜像特征。也就是说,很可能这样的人物关系已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只是我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草率的计划像是肿胀溃烂的肠道必然经受的梗阻一样被搁浅在这个夏季的末尾。有天下午我坐在茅屋外面小路边的石头上,使用吹笛人提供的玻璃瓶和镊子简易地分析着昨天黄昏刚刚捕获的斑蝥体内的毒液成分,远远地望着吹笛人带领两位年轻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衣间的长刀与大腿相碰琅琅作响,吸引了我的注意,甚至差点忽略了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听见吹笛人率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宣布,他允许我随两位使者一同进入松坂,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他从昨天傍晚协助我成功捕获斑蝥之后就失去了踪影。吹笛人仿佛立刻就看穿了我的困惑和疑虑,他脸上沉默的乌云从狂暴的笑声中消散了,随后蹲下来以那种极端蔑视的语气和神情通知我,昨天午夜那个小鬼趁着我们酣睡时企图偷偷溜入禁地,他在拂晓前便已将其处决。
空气中陡然浓郁的血的气息仿佛印证了他言辞的真实性,我几乎淡忘了自己的悲惨和未知的境遇,只为那个无人知晓的横死的孩子而悲恸。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吹笛人的手里接管了我,然后像押送猪羊一样将我捆起来拉到了停在柏树下的卡车上。
路上,差点被我遗忘的鼻子里的椿象幼虫又开始蠢蠢欲动。它们伸出带刺的口器搅拌吸食着我的鼻涕和脑髓,我强忍剧痛试图对此表现出无动于衷,然而两位使者很快察觉了身后犯人面目扭曲、泪水涟涟的丑态。他们递给我一只棕黄色安瓿瓶并示意直接吞下去。绝大多数时间,两人几乎不与我进行任何对话,仅有的一句也如羽毛飘逝进汪洋,不过鼻腔里贪吃的虫蛹制造的无休止的痒痛反倒使我确定自己的处境并不虚假。
沿途陌生的景致不断在我的视野中变化。那道山升起来以后,我们就隐匿在山的阴影里,缓慢前行,曲折运动。多日来我们穿行在平原与河谷地带,有时听见野兔和雉鸡掠过远处灌木丛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有时望见果农在路边采摘柑橘和石榴。令我略感奇怪的是,他们仿佛凭空出现在树旁,头上蒙着灰色的纱巾,身着洗得发旧的夹克,大都是土黄与赭红两种颜色。我看不到这些人弯腰或是前倾的动作,但脚下的藤筐里不一会就满了。我倒是很想下车一探究竟,顺便从树上偷偷摘两只柑橘回去,甜蜜微酸的汁水和揉碎的橘皮中散发的萜类物质的芳香唤起的全部诗意与柔情想必已经在我脸上显露无疑了。但是他们几乎就在我产生如此想法的下个瞬间猛然转过头来,用匕首般锋利的怒视剜掉了我蠢蠢欲动的打算。
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平静在抵达松坂前的最后一段旅途中与我如影随形,我没有办法专注于自己未知的但很可能是极端悲惨的命运,仅仅是徒劳地思索着此前经过的那片果园和树下的许多只藤筐。他们将我像牲口一样卸下来的时候,我眼前那些娇艳欲滴甜蜜芳香的水果骤然开始腐烂。那些果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色,发皱,干瘪,生蛆,像是重度感染的伤口流出腥臭的脓液。正在此刻,穿着蜗牛壳颜色长袍的男人从一株有三人合抱粗的松树后面走向我们,他表现得自是殷勤,但仍叫我捕捉到了蓦然抬头时眉目间深藏的不屑与讽刺。他张开双臂,像对待亲人那样对每个人说欢迎各位回到松坂,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似乎与这个地方的确建立过某种联系。
他们三个不由分说地将我带进了由砖头、石灰和铸铁栏杆组成的监牢。那是一座被红松和水杉混交林掩映着的,呈不规则六边形的砖红色建筑。监牢被仅有的盖满稻草的摸上去不算舒服的床铺以及两只年深日久的空木桶所占据。正当我试图通过前人遗留的蛛丝马迹辨认它们各自的用途之时,我身后地上的几根铸铁栏杆经由三人之手被再度嵌进石灰和砖头,组成了关押我的监牢。
最初的日子格外难熬,我花了很久才勉强排遣掉心里绵延不绝的烦闷与悲伤。不过很快我便淡忘了那些交织着耻辱与愧怍的时刻,并且开始梳理床铺上的干草。我一度为这奇妙的转变而感到高兴,但很快发现这可能预示着我的记忆又出现了毛病。那些影子出没在我碎片般的梦境中,细若游丝,凌空飘荡,几乎全都有着一闪即逝的特征。十月里我听见拂晓的细雨和远处喑哑的喘息,这永远是比过去更加值得注意的东西。我身体僵硬,精神和耳朵高度紧张,生怕遗漏任何难以捕捉的蛛丝马迹。接近清晨时,我终于体力不支地躺倒下去,这样的偷听虽然并不值得称道,但令人振奋的是我总算卷入到了某个错综复杂的阴谋中,虚构的热望与由此激发的理智终于重新夺回了部分被椿象吮吸蚕食过的脑组织。
最初几天,自己一旦得到可以随便四处转转的允许,我便换上那套藏蓝色囚服,如饥似渴地了解着这个据说与我生命和记忆息息相关的地方。不过,我很快对此感到失望。假如松坂真的只如我眼前所见,那么它也不过是座乏善可陈的监狱加上几块草地和农场而已,并没什么特别的。偶爾,我会与那个穿长袍的男人不期而遇,然后相互虚以委蛇一番,对方的那种语气令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盛情邀请来的客人。然而当我貌似漫不经心地向他提出如何改善伙食的建议以后,他便支支吾吾避重就轻,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将我打发走。
更多时候,我在松坂看到的是些牛马一般的人。他们不善言谈,神态松弛安详,行动笨拙缓慢,有的蹲在草丛里拔苜蓿捉蚱蜢,有的躺在水杉树下面抠脚趾,有的来到山坡上弯腰吃草,一副自得其乐心满意足的样子。此外我还看见有几个人戴着夹鼻眼镜低头仔细翻阅昆虫分类学的著作,我想到那很有可能是小鬼的父亲或者至少是他的某位同行。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我抬头四望,微云从湖水般清澈的天空中掠过,草地和树冠被风掀起波纹,那些囚犯的形象在这种氛围里悠闲地与昆虫和脚趾独处,或是弯腰低头吃草,松坂因而具有了一种亘古不变的品质,它仿佛世界简易的倒影。
在那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时日里,我尽可能地享受着无所事事和亲近自然带给我的纯粹的欢愉。我所有试图通过交谈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努力基本全部宣告失败,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她有着窈窕的身姿与秀美的面容,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理性和智识正慢慢从她的无稽之谈中悄然退去。不久前的某个下午,当我又听对方讲起人类翅膀的起源、黑洞的不规则性与宇宙中第二百五十九颗行星的命名时,面对平滑如镜的湖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她荒谬的观点不再嗤之以鼻。经验与智慧所能给予我的信心和言之凿凿的笃定已经荡然无存,我疑心松坂的监狱很可能不知不觉间抹去了犯人的记忆力和判断力,让这里所有犯人的记忆与判断力水平都处于差不多的水平。因为显然我对自己所处的那个阶段也一无所知。
随后发生的事情为我的猜测提供了更多有力的依据。那是几天后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我从红松林里的露天厕所里出来,亲眼看见穿长袍的人指使两名身披铠甲的士兵将女孩带走了。一头犀牛蹲在墙角,另外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在窗外走廊上遭受戕害。我躺在松木搭成的简易小床上,四肢无力,任凭天黑以后的大雨将血泊和血腥味冲刷进房间里,尘世的不堪与污垢淹没了我。犀牛抬起严重溃烂生着脓疮的泥土般的面孔注视着我,那浑浊的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肉气味猝然浓郁了。我仰面朝天,一些黄绿色的玉米粥般的渣滓塞住了喉咙,我用力蹬着双腿,这样我就重新从梦里窒息的恐惧中返回了人间。
醒来后我发现了地上的一只空碗,那里面应该装着我傍晚时喝剩下的稀粥,但是碗却被舔得干干净净,我怀疑有人动了手脚。顷刻间,墙上的石灰簌簌剥落,那些垒起来的砖头也慢慢调换着排列的顺序。从当天半夜开始,我的这个栖身之地的作为囚牢的监禁功能已不复存在。我跨出门槛走到了屋外,松坂到处燃起火光。这是迄今为止我经历过的一个最为惊心动魄的夜晚。目光呆滞的人们围坐在火堆里,放肆而贪欲的光掩映着他们懵懂而顺从的面庞,就像被灌了曼陀罗和颠茄的俘虏徒然地出现在远古祭祀的神坛里。穿着长袍的男人披着乌云般的斗篷,他站在松木与杉树枝筑起的堆垛上,对着绑在一旁树干上神色淡漠的少女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痛苦撕扯出丑陋的笑容,但这痛苦伴随着的兴奋与狂躁又显而易见地鼓舞着他。兩名身披甲胄的士兵,举着火把将柴堆与树干点燃。我没命地向前跑,我知道水杉林和草场的尽头有道铁丝与蒺藜做成的屏障,然而我记忆中被吹笛人秘密处决死去多时的男孩忽然凭空出现在前方一株枯树的树干里,我不得不停下来走过去和他讲话。他低沉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忧心如焚地告知我,这里不是真正的松坂。
我在松坂做了无数形态各异有鼠尾草与青核桃气味的橄榄绿色的梦,但一想到此地可能是所有人共同虚构出来的幻境,就丧失了大部分勉强为继的信心。我极力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虽然完全有理由忽略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话,但我最后仍然在他的引领下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向了边境。
黑暗中木板和栅栏上插着的碎玻璃片闪烁着跳荡的微弱的光,远远看上去仿佛几百双猫头鹰的眼睛。我被这幼小而固执的亡灵蛊惑着,也对未知的危险和残剩的幽暗生命充满了隐晦的想法。我渐渐离开了火光灼烧暗夜的现场,脚下垂死的枯草与蚱蜢都向后仰去。我发现杂沓的声音有秩序地敲击着我枯索的胫骨,我同河流与沙子一起秘密地生长着。
夜晚渐渐消歇的时候,边境同我的房子浮现在狭窄河道的另一边。一些暗紫色的六边形或者七边形碎片缓慢沉没进去,仿佛枯萎的蝴蝶翅膀。气泡反反复复地破碎,低述着少许久远而空洞的声音。我回头望去,沙丘之间一片片火焚后的炭迹被墨绿色的铜锈与黏土半掩着,似乎经过了某种粗放的青铜冶炼工艺处理。一种记忆回来了,另一种恍惚消失了,我想起了吹笛人。我摆脱无所不在的引力越过河流,降落在房子的上空,几只肥糯的幼虫从鼻孔中掉落。脚下的城池好像磨损过度的棋盘和棋子,缓缓塌陷进去。混凝土做的床和芦苇编成的草席最终心悦诚服地接纳了我,目前我务必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小孩说要过来帮我挪走屋檐下的马蜂窝。
【作者简介】余阵,本名刘家赫;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哈尔滨。2018年12月在美国杜兰大学获得硕士学位,2017年开始在《西湖》《香港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