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监狱·反凝视
2023-12-20王静帆
[摘 要] 斩获2020年普利策小说奖的《尼克尔少年》讲述了吉姆·克劳法时期的黑人少年被误判关进少年教养院并遭受虐待和规训的故事。本文拟从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出发,揭露在白人为权力中心的美国社会中,主人公家祖孙三代作为少数族裔身处种族异托邦所遭受的不平等裁决,探析黑人少年埃尔伍德作为问题少年被关入监狱异托邦,并在其中的偏离异托邦——白宫受到的虐待和规训,分析他在幻觉异托邦——服务社区得到的短暂喘息,试图揭示边缘群体在规训和虐待的重压之下意识觉醒并勇敢反抗主流社会的过程,呼吁人们关注边缘人群的境遇,反对种族主义。
[关键词] 异托邦 《尼克尔少年》 少数族裔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73-04
一、引言
《尼克尔少年》(The Nickel Boys)在2019年一经问世就横扫美国各大年度图书榜单,受到奥巴马、伊丽莎白·吉尔伯特、乔治·桑德斯等人的追捧,在全美掀起阅读热潮。非裔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海德(Colson Whitehead)继《地下铁道》之后凭借此书再度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并成为美国历史上第四位两次获普利策奖的小说家。美国《时代周刊》评论道:《尼克尔少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佛罗里达州的一所真正学校,它讲述了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同时也展现了怀特黑德作为美国文学领军人物的非凡才能。《尼克尔少年》以佛罗里达州臭名昭著的多齐尔男子学校为原型,以黑人少年埃尔伍德因为偷窃罪被误判入“尼克尔少年教养院”事件为线索,讲述了吉姆·克劳法①时期的黑人少年在少年教养院遭受虐待,歧视和规训的故事。
异托邦聚焦于某些独特的真实社会空间,是福柯(Michel Foucault)在《另类空间》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它们是一种反场所,是一种在真实的地点里得以实现的乌托邦……由于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出的,和所表达的位置都截然不同,所以作为一种与乌托邦相对的概念,我将之称为‘异托邦”[1]异托邦是特殊的真实空间,是对人的社会存在状态的反思,具有“他者”的功能,能够反映出常规场所背后的社会机制。
美国移民人口众多,是一个多元化社会,被形象地称为“大熔炉”。美国的种族关系和族群关系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最复杂的,然而在社会多元化发展的同時,种族和族群矛盾不断恶化,这些矛盾的根源则是美国社会一直存在着的种族主义痼疾。在《尼克尔少年》中,埃尔伍德祖孙三代都处于种族异托邦中,并因为所谓的偏离行为而付出了严重的代价。本文将从福柯的“异托邦”理论出发,揭露在白人为权力中心的美国社会中,祖孙三代作为身处种族异托邦的少数族裔因所谓的偏离行为所遭受的不平等裁决,探析黑人少年埃尔伍德作为问题少年被误判入少年教养院,从此就踏入了监狱异托邦即尼克尔学校,并在其中的偏离异托邦即白宫中遭受虐待和规训,在幻觉异托邦即服务社区中得到短暂喘息。最后,文章将揭示边缘群体在意识觉醒之后勇于抵抗主流社会的凝视,从而呼吁人们关注边缘人群和另类空间,揭露反思教养院中虐童事件的反种族主义。
二、偏离行为与种族异托邦
异托邦又称“异位”或“异质空间”,是一种局部化的真实位所,其内部通常有一套独立于主流空间权力的规约,然而异托邦相对于主流空间的他者地位,其内部的规约受到主流空间权力的辖制[2]。 在种族异托邦中,凡是偏离了“标准行为”的个体都会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和压迫,而“标准行为”的制定准则又完全由主流群体即白人全权掌握。埃尔伍德祖孙三代人和特纳身处种族异托邦中,因为所谓“偏离行为”受到裁决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尼克尔少年》中,作为少数族裔的黑人群体的遭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边缘人群被排斥和压迫的痛苦。《尼克尔少年》以佛罗里达州臭名昭著的多齐尔少年教养院虐童事件为原型,讲述了吉姆·克劳时期的黑人少年埃尔伍德因偷窃罪而被误判入少年教养院的故事。吉姆克劳时期,白人普遍认为黑人在智力、文化和性情上都普遍劣于白人。《美国的困境:黑人的问题与美国的民主》记录了美国白人对黑人的看法,“黑人代表着肮脏、罪恶和魔鬼……于是黑人顺理成章地被认为是愚蠢的、不道德的、病态的、懒惰的。黑人无法企及白人的美德,也根本不能胜任白人的社会秩序,而且对两者是极有危害的”[3]。主人公埃尔伍德在前往大学的路上,因无意间搭上了一辆偷盗来的车而被判送往少年教养院——尼克尔学校。逮捕他的警官因对黑人持有偏见,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听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只有黑鬼才会偷这样的车”[4]。美国黑人在警察暴力执法过程中受到歧视的现象有着久远的历史。警察在巡逻时会对黑人社区严密地监控,所以黑人在公共场合更容易被警察盘查或拦截。警察在处理涉及黑人的事件时,往往更容易使用武力,包括枪击、使用电击枪等。由于一些警察在心理上对黑人存在刻板印象和负面成见,导致他们在执法过程中对黑人的态度更为严厉。这种偏见可能导致警察在处理涉及黑人的事件时,过度解读黑人的举动,误认为其正常的行为有威胁性。
哈丽特的家人们生活在种族主义遍布的社会,在各个不经意的角落都遭受着种族主义的荼毒。祖母哈丽特吞下了整个世界给她的苦果,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啃咬她。她的父亲因被一位居住在市区的白人女性控告自己没在人行道上给她让路而死在了监狱里;她的丈夫蒙蒂在一场暴力冲突中见义勇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女婿在太平洋战区服役回来之后难以忍受家乡小镇对黑人的种种不公就带着自己的女儿伊芙琳远离了家乡。而与她相依为命的孙子埃尔伍德现在也被误判偷车罪被关入了尼克尔学校,命运总是对待她如此不公。哈丽特因此深刻地明白了“做出越界的行为,就得付出代价。无论是上帝因为她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迁怒于她,还是白人教唆她不要得寸进尺。”[4]
“偏离异位”的特性是复杂的,它受限于常规空间的意识形态和社会标准,在这一“异托邦”内,“不正常的”“偏离的”个体由于不符合“规范”,都为常规空间的文化标准所排斥。在美国社会这个种族主义异托邦里,哈丽特祖孙三代作为“偏离异位”的突出个体,其行为、身份的“偏离”以及不经意的言行方式,使他们被白人社会所排挤,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
三、问题少年与监狱异托邦
“今天的人们生活在规范、理性的规训与监视之下”,个体的行为就会被约束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个体一旦打破了社会制定的规则,就会被视为社会中的他者,继而被排斥、被规训、被惩罚。埃尔伍德等问题少年们在尼克尔学校这个规训场所成为“偏离的个体”从而受到排挤和惩戒。而惩戒的场所“白宫”就成了可以打破社会秩序和法律正义的偏离异托邦。被规训、被压迫、被虐待,尼克尔少年们在重压之下逐渐麻木并丧失希望。此时,“社区服务”和“安乐窝”给尼克尔少年们提供了一个短暂的庇护所,在这个幻觉异托邦中他们暂时忘记了尼克尔学校的种种不公和虐待。
在偏离异托邦中,“在这些偏离的个体中,就与中庸或所要求的常态的关系而言,其行为乃是偏离性的。”[2] 埃尔伍德作为问题少年被关进尼克尔学校之后,就开始被迫接受监狱异托邦的规训。在埃尔伍德偶然介入的一场浴室斗殴事件中,无须搞清楚事实真相,舍监就把所有涉事男孩带去了“白宫”接受惩罚。在那里,埃尔伍德想不清楚为什么被欺凌者和见义勇者要比霸凌者遭受更多的惩罚。在尼克尔学校这个规训场所中,“白宫”就是尼克尔少年们的偏离异托邦。违反学校规定的少年们,就会因为偏离了学校和舍管们的准则而被带到白宫接受惩罚。完全不同于学校外面的有序社会,在白宫这个偏离异托邦中,法律、正义、社会秩序通通不存在,所谓正义仅仅掌握在执鞭人手中。白宫的规则不仅违反国家的法律也违反埃尔伍德心中的法律。“外面是外面,一旦你进来了,就是另一个世界。”[4]
埃尔伍德在尼克尔男孩们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独属于尼克尔男孩的麻木感,现在他的眼中也有同样的麻木感。他现在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恪守沉默的原则,他也接受了自己学业不会进步的事实。埃尔伍德在白宫遭受的殴打让他遍体鳞伤,受伤的不仅是他的双腿,伤痛也深深地渗进了他的人格。斯宾塞出现时,他的肩膀就会耷拉,这是退缩畏惧的表现。尼克尔对埃尔伍德的规训已经深深地渗透进其人格里,使他失去了民权运动的信仰。
幻觉异托邦“揭露出封闭和分割人类生活的所有真实空间、所有位所,更具有虚幻性”[2]。幻觉异托邦一般是一些比较私密的封闭场所,独立于其他空间。身处这个封闭场所里,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逃离社会秩序的幻觉,暂时忘记了日常生活中的煩恼和束缚。一次偶然,埃尔伍德得到了去社区服务的机会,这意味着它可以离开尼克尔几个小时,这是他来到尼克尔学校之后第一次出门去自由世界,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未搭车去大学,伴着车载音乐,坐着驶往自由世界的车,埃尔伍德逐渐放松了下来,仿佛自己从未关进过尼克尔,但对于许多白人学生而言,埃尔伍德眼前的自由生活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借助执行任务的福利,“三人组”把佛罗里达州的风景尽收眼底,“他们驶向了一条干净安静的街道,那里让他想起了塔拉哈西那些更为美好的地方:白人的居住地。”埃尔伍德和特纳甚至宁愿待在雇主家里做一些杂活,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做任何事情。社区服务的短暂休憩给备受折磨的尼克尔少年们以短暂的喘息,外面的自由世界就如幻觉异托邦一般让他们短暂地感受到了身处白人社区享受自由的美好。
福柯认为幻觉异托邦中的空间所揭示的是最为真实的空间,“这个作用发挥于两个极端之间”[5],幻觉异托邦可以构造出一个几近完美的空间,这个空间是人们心中投射出的一个理想空间,人们心中缺失的部分在幻觉异托邦中得以补偿。在尼克尔学校的仓库里,特纳也拥有了一个可以休息打盹的安乐窝。在这间大储藏室里,没有监管,没有学生,没有人来打扰他,特纳至此就有了一个逃逸之所。在这个阁楼里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未进入尼克尔之前的快乐时光。
由于没有明文规定的、边界模糊的打破规范的行为判定,少年们身处尼克尔学校这个监狱异托邦中,接受着偏离异托邦白宫的规训和惩戒,并在满足理想的幻觉异托邦中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但幻觉异托邦中的美好如毒酒一般,越是美好越是让人越陷越深。摆脱短暂的美好幻想,尼克尔少年们认识到尼克尔学校的规训虐待与不公迫害,于是开始了觉醒抗争。
四、凝视之下的抗争
在主流权力企图以各种形式的规训去限制身处异托邦中的他者时,他者自身也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抵御着来自主流空间的控制。生活在尼克尔的男孩们一直活在阴影里,躲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的余生都在为进入尼克尔的那一天而担惊受怕,逃跑是疯狂的,不逃跑也是疯狂的。尼克尔男孩们在种族异托邦、偏离异托邦的规训和束缚之下备受禁锢,虽在幻觉异托邦中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但最终他们难以忍受尼克尔的摧残,决心要逃出去。
目睹并接触过自由和充满生机的世界之后,怎么能不产生奔向自由的念头呢?传说有四种方式可以使人离开尼克尔学校。第一,刑满释放。如果一个侥幸谨慎的男孩攒够了绩点被释放到自由世界中,那么他在即将进入的自由世界里依旧会被严格的“规则”摧残;第二,法院介入。比如出现金钱贿赂法官的奇迹性事件;第三,死亡。因为各种“突发的疾病”“无情的过失”以及“自然原因”得以逃离;第四,不可能活着逃脱尼克尔的逃犯克莱顿的传说。但埃尔伍德讨厌金博士在狱中来信提到的黑人的现状,“在多年的压迫之后,变得自满、困倦,以至于他们已经适应了现状,并把这种现状当作唯一安寝的床”。[4]
福柯认为,在权力的征服与规训过程中“一方驯服另一方,另一方也会对之反抗和抵制”[6] ,于是,埃尔伍德萌生了告发尼克尔学校的想法。他把尼克尔学校贪污受贿,虐待殴打谋杀学生的事情写在纸条上交给了前来学校检查的州政府官员。在担惊受怕了半个月后,州政府并未作出回应,校长和舍管于是渐渐放松了下来。在被带去“不归路”等待死亡之前,特纳决定带埃尔伍德逃出尼克尔。在逃亡的途中,埃尔伍德幻想起了成功逃到自由世界后的美好生活,他会再次向报社举报尼克尔、联系律师为他辩护、再次申请进入大学。然而埃尔伍德在即将成功逃脱的那一刻,倒在了血泊里。
虽然埃尔伍德永远躺在了血泊里,但幸运的是特纳成功逃离了尼克尔并以埃尔伍德之名幸福地活着,还成功在白人社会占有一席之地。特纳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拥有了美满的家庭,之后还创办了一家佼佼者搬家公司,他现在已经是中产阶级了。特纳创办的公司不仅雇佣黑人,还为当地人提供就业指导,一家报社还要以“进取的企业家”为名对他进行报道。
黑人男孩们所遭受的种族主义和虐待是不可逆转的,从尼克尔成功逃脱的尼克尔男孩们既背负着死者未尽的使命,也暗示了死者在生者身上寄托着改变未来的秘密。对于死去的男孩们来说,他们死前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复数的统称,即尼克尔男孩。仿佛所有人,所有男孩都在等这所学校倒闭,之后才敢说出一切。多年以后,政府关停了那所学校,确保他们再也不会在午夜被学校的舍管抓起来残酷地对待,直到此时他们才敢说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特纳的成功改变了人们对于黑人的固有认知,证实了“黑鬼也可以自命不凡”。承载着家族希望的埃尔伍德虽失去生命,倒在血泊中,但以特纳之名死去也不至于被人遗忘。
“Nickel”一语双关,它不仅指尼克尔学校而且带有五镍币的含义。“尼克尔”男孩则暗示了他们的命连五分钱都不值,这更加突出了黑人男孩们悲惨的命运。“种族主义是这个社会的一个完整的永久的和不可毁灭的组成部分。”[7]在以白人为权力中心的美国种族主义异托邦中,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群体成为这个种族异托邦中的他者,白人通过微观权力和异托邦的建构,将少数族裔牢牢地禁锢在种族异托邦之内,并把他们排除在美国公民身份之外。在呼吁自由民主平等的美国,类似不公正事件却一直存在,作者通过批判这一现象不仅呼吁人们关注尼克尔男孩般的边缘人群,也呼吁人们应给予黑人等少数族裔们更多关怀和空间,呼吁人们反对种族主义。
注释
① 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1876年至1965年间美国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主要针对非洲裔美国人,但同时也包含其他族群)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这些法律强制公共设施必须依照种族的不同而隔离使用,在隔离但平等的原则下,种族隔离被解释为不违反宪法保障的同等保护权,因此得以一直留存。但事实上黑人所能享有的部分权利与白人相较往往是较差的,而这样的差别待遇也造成了黑人长久以来处于经济、教育及社會上较为弱势的地位。
参考文献
[1] Foucault Michel.Heterotopia and the City: Public Space in a Postcivil Society[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
[2] 福柯,哈贝马斯,布尔迪厄,等.激进的美学锋芒[M].周宪,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 Gunnar Myrdal.An American Dilemma:The Negro Problem and American Democracy[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44.
[4] 科尔森·怀特黑德.尼克尔少年[M].林晓筱,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
[5] 米歇尔·福柯.另类空间[J].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
[6]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等 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7] Derrick Bell.Faces at the Bottom of the Well :The Permanence of Racism[M].New York:Basic Books,1992.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王静帆,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