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林秀雄 “我”的社会化研究
2023-12-20陈雨傲
[摘 要] 本文以小林秀雄的《一个脑髓》为中心,运用布鲁尔的三重自我构建理论,结合作者对“我”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的描写,从旅途乘船去真鹤港时的个体自我、坐车去汤河原时的关系自我、最后徒步回真鹤港时的社会自我三方面考察“我”的社会化实现过程。作为小林秀雄初期论述“我”的重要作品之一,《一个脑髓》是小林秀雄“实生活的我与社会化的我”的私小说理论的实践,充分体现了私小说中的“我”要摆脱日常生活的束缚,成为社会“我”的主张,私小说不仅仅是作家私生活的反映,也要体现出社会生活,“我”不仅是私生活中的“我”,更是社会的“我”。“脑髓”是认识外界事物的基础,当我们正确认识到外部世界,与他人建立联系,并在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中实现自我时,“脑髓”会被清楚地意识到。
[关键词] 私小说 小林秀雄 自我构建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53-04
小林秀雄是活跃于日本文坛的一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一个脑髓》是小林秀雄初期论述“我”的重要的作品之一,表现出了其私小说中有关“实生活的我与社会化的我”[1]的文论思想,在《私小说论》中,他认为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的创作中都存在个人与自然或与社会明显的对立,而日本作家却认为“我”的世界就是社会的状态[2],也就是说日本作家被日常生活所束缚,作品缺乏社会性的自我,这是日本小说与法国小说的差距。小说抽象化地描述了被封闭在日常生活中的“我”通过前往汤河原,最终发现了社会化的“我”,获得了新生。《一个脑髓》描述了在关东大地震的一年后,“我”在从东京去往汤河原的旅程中看到的风景以及心理变化历程。中村王夫认为“这部小说之所以能构建起一个世界,是因为主人公因外界产生的忧郁被一个脑髓所吸收。”[3]小说表现了年轻人的个性和自我意识。
中国学界对小林秀雄的研究,多围绕其私小说文论展开。魏大海认为小林秀雄指出了法国作家研究的“自我”不同于日本“私小说”作家眼中的“自我”,而是充分社会化的“自我”,他们所关注的已不是“自我”的形态,而是“自我”本身的问题或社会之中“自我”的位置[4]。《私小说论》是划时代的创作。周砚舒指出小林秀雄最大的贡献在于将私小说研究引入日本与欧洲文学的比较文学视野中,提出了“自我”与“近代化”的问题[5]。小林秀熊从无产阶级文学中看到了“真正的个人主义文学”诞生的可能性。“真正的个人主义文学”中的“个人”在小林看来才是坚定的“近代化的自我”。小林提出的私小说的“自我”是没有充分“社会化的自我”的观点,对日本私小说中的“私”的问题具有深远影响。郭雪妮则认为小林秀雄所理解的日本“私小说”具有执着于自我独白的、缺乏社会性的特质[6]。
日本学界对小林秀雄的作品研究及理论研究成果众多。佐佐木梓指出:“在船上讨厌与被均质化的他者同频率摇晃的‘我的他者意识通过旅行逐渐变成了认识他者的固有存在。”[7]对比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风景的描写与徒步回来时看到的同一风景描写的差异,“我”意识到脑髓存在的原因是他者意识的变化,佐佐木梓认为《一个脑髓》中他者意识的变化是小林秀雄初期作品变化的转折点。而冈田浩行对江藤淳的“自我反省是‘自我意识的败北”研究进行了再讨论,认为“我”从孩子气到无意识地对大人行为的模仿,再到最后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小林秀雄从青年成长为大人的“青铜时代”的展现,表现了小林秀雄的成长志向[8]。
从上述研究可知,在国内,学界对小林秀雄私小说理论的研究成果众多,且与小林秀雄提出的“社会化的自我”观点达成共识,但对其作品仍缺乏研究论证。而日本学界的研究大多是从自我、他人意识方面对小林秀雄的作品进行解读,但对其私小说理论的研究还未得到充分论证。实际上通过这个作品可以看出小林秀雄关于现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主张,其作品是其理论主张的实践。在《一个脑髓》中,“我”在去往汤河原途中,先乘船到了真鹤港、再乘汽车到了汤河原,寄宿一晚后又徒步回到真鹤港,在这三段旅途中,随着场所的不断变化,在与形形色色的人们即“他者”的相处后,“我”逐渐变成了不被日常生活束缚的社会化的人,在对风景的描写中也逐渐带有“脑髓”印记,也就是对外界认识的印记。
一、乘船去真鹤港时的个体自我
“脑髓”可以说是人类认识外界事物的意识基础。
我茫然地看着波浪的运动,开始感到奇怪的压迫。摘下帽子,手指插在头发里,粗暴地搔了搔头。总觉得头的内侧很痒。似乎脑子里长了肿瘤。自己的身体里是否也在哪里长出了那样的东西。虽然不疼但痒得也难以忍受。[1]
在开头部分,“我”在岸边等船的时候就暗示了“脑髓”的存在,但并没有明确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冈田浩行指出,“不疼但也痒得难以忍受这种反复无常且互相矛盾的说法直接表明‘我的心情是判断事物好坏的依据,假如把它理解为对预期的不安的话,判断也会变得类型化,然而这也是孩子富有意外性的性格特征。”[8]此时“我”对“脑髓”的认知仍停留在自我直接感受层面,甚至是把它当作病理性的,进而消极否定其存在。此时在“我”眼中的风景也表现出了自我意识。
“被横浪吞没的心太丸弯着身子咯嗒咯嗒地颤抖着前进。绕了一个海角,逼近大海的山就出现了。在前一年九月的地震中好像发生了山崩,什么山都露出了红色的、有生机活力的山体。黄色,地层看起来像脂肪块。在某个地方织入了让人联想到船头脚上伤痕的紫色条纹。”这里的景色与“我”的意识和心理无关,只不过是如实地描写了地震后周围荒废的现状。作者用拟人的手法描绘了地震后的景色,心太丸这艘船像人一样弯曲着身体前进,露出红土的山体像人的脂肪一樣,用表现人体的语言来表现山和船,在“我”眼里那个无生命的物质就像人一样活着,物质即人,而“我”对待他人的态度也是如此。
“旁边,似乎是他父亲的瘦老头用一双指尖都破了洞的手套抓着铁火盆。商量好似的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抱着膝盖,一个人肩上挎着一个大相机,另一个人张着嘴头靠着洗脸盆之间的空隙。还有伏在柳条行李箱上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个的人都像丑陋奇怪的摆设一样,因船的震动嘎嘎作响。自己的身体也自然要以和他们同样的节奏摇晃。这令人无法忍受。”“我”把一同乘船的人们比喻为“丑陋奇怪的摆设”,处于各种状态的他人被认为是山和船等的存在,在“我”的意识中,“我”只能认识到自己的存在,除了自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和物质一样的无生命的东西。布鲁尔的三重自我构建理论将个体分成个体自我、关系自我和群体自我三个组成部分[9]。个体自我是指从自我的独特性出发,区别于他人的特性,如个人的性格、经历、爱好等,通过与他人比较获得保护个人自身利益的动机。此时的“我”可以说只是个体自我。“脑髓”被放在玻璃箱里,切断自我和外界的联系,“我”沉浸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对他人、社会等外界毫无察觉,“我”的世界即一切。此时“我”认为他者都是被均质化的存在,难以忍受自己的身体要和他们以同样的节奏颤抖,“我”厌恶外界,漠视除自身以外的人,只一味地沉醉于自我的世界中,并没有突破个体自我的束缚,脑髓也只是未被意识到的隐形存在。
二、坐车去汤河原时的关系自我
从真鹤港前往汤河原的途中,在汽车中途停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乘务员和其母亲的对话。
“你饭还没吃吧,拿着这个吃吧”。老婆婆把左手抱着的大饭盒递给了列车员。是他的母亲吧。列车员偷瞄看了我这个方向一眼,皱起了眉头。
“不用了。”
“好了,你快吃吧。”
站在母亲身边的,和列车员长得很像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用皲裂的手提着包上了车。
“到学校就好。”女孩用嘶哑的声音说着。棕发上插着一支花簪。
哥哥沉默着转头看向外面。[1]
在听到乘务员与母亲的对话后,刚才在船上被物质化的他人在这里作为“母亲”“哥哥”等固定的存在而出现,他人开始与家庭关系相连。被物质化的他人的意识在此时发生了改变,以乘务员和母亲的对话为契机,“我”想起了自身经历——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咯血了,以及自己在神经病时代经历了种种痛苦。主人公的遭遇也正是小林所经历过的。大正十年,19岁的时候,小林的父亲小林丰造去世了,他自己也因为阑尾炎和神经病而休学了。母亲精子为了肺病疗养而转居了镰仓。根据查尔斯·霍顿·库利的说法,自我具体表现为“镜子里映出的自我”[10]。人们可以通过“作为镜子的他人”了解自我。通过想象他人如何认识和评价自己,以及自己如何认知这些“感情”,最终形成自我,这里的他人将“母亲”“妹妹”“哥哥”的家庭关系作为“镜子”,照亮自己的内心。母亲所在的疗养院被镶上了玻璃窗,好似自己的“脑髓”被关在了玻璃箱里。我看不到疗养院以外的世界,深深地陷入了充满痛苦的生活和心理上的忧愁世界,但通过“作为镜子的他人”,“我”最终想起了自我及自我所处的社会关系。
虽然“我”以自己的经验为媒介,逐渐意识到原本存在的他人,且他者完全作为个别的固有存在浮现出来,但通过与住宿的女佣进行对话,“我”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脑髓”的存在。“宽额头细长眼睛的女佣伺候着。那个愚蠢善良的脸让我烦恼。我没有食欲、又懒得讲话,一脸的不高兴,旁边女佣一个人喋喋不休。我想象着像鸟蛋一样黄色的光滑的脑髓进入她宽大的额头里面。她说的话一个接一个在里面被制造出来。但是,不知不觉间我费力地配合着说因为地震那里的温泉增加了或减少了。”在住宿的时候,“那个愚蠢善良的脸让我烦恼”的女佣人在伺候时,一个人喋喋不休,“我”看似“感觉很麻烦,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其实在不知不觉中配合着她,把她的“脑髓”比喻为“鸟蛋”,清楚地意识到了别人的“脑髓”。布鲁尔的关系自我是指从自己与亲近的人或与重要的他人的双向关系中定义和理解自我,从人际关系中构建自我,通过他人获得反馈,与保护和维持他人关系的动机相联系。“我”对女佣的态度是烦恼、不高兴,配合他人行为的感受性变化表现出“我”对他人的不同定位。从“我”对他人的回应和情感态度来看,他人不再是被均质化的存在,而是作为与“我”对等化的人,此刻的“我”终于突破了个体自我,他人进入到“我”的世界中,并通过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实现了自我的社会关系认识,成为关系自我,“脑髓”真正被意识到。
三、徒步回真鹤港时的社会自我
这次的旅程由最初的乘船,到达港口后换乘汽车,在旅馆住一晚后,最后通过“徒步”连接起来。随着“我”逐渐认识被物质化的他者、被对等化的他者,搭建自我和外界的联系,逐渐明确“脑髓”的存在,最终通过徒步实现从个体自我到关系自我的变化。
走着去真鹤的“我”被昨天的乘务员叫住了。在乘务员为出发时间而与人争吵时,一名“拄着拐杖”的男子从旁边插队过来,他打开售票员的腕表盖对比了自己的时钟,发现售票员的表快了四十分钟。列车员解释说,这是因为它符合船厂的时间,但对于他们的争论,“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虽然此时“我”看似不想和别人发生关系,让自己与他人的世界隔绝,但是,看着徒步行走时身边的景色,“我总觉得那不寻常的清爽,对自己来说是无法割舍的。我感觉到了那个习惯的清爽。正好把自己的脑髓放在玻璃装饰箱里,一边想着是毁掉还是毁掉,一边献上。但是,在一瞬间,它已经毁掉了。然后被沉重的石块代替了。”然后,封闭“脑髓”的玻璃盒子被打破,直接成为外界世界、社会生活、他人感知和认识的石块,最终跳出“我的世界”开始接触社会生活。脑髓不再是封闭的石块,转而成为个体与社会联系起来的基盘。于是此时,“我”和他人的对话也发生了变化。根据乔治·H.米德的说法,社会个体的自我,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存在,个体自我只有通过社会和社会中不断进行的互动才能产生和存在[11]。因此,它的实际出现与存在不仅与社会小环境相关,而且与社会大环境相关。另一方面,个体自我作为一种社会实体,本身是个体的身体、心灵、行为以及环境的有机统一体;而且随着个体意识的不断发展,其自我组织日益完善,而其行为对微观、中观乃至宏观社会环境的影响也就日益增加,那时的“我”便作为社会自我而生活着。在返回途中,拄着拐杖的男子在雪地中尾随着“我”的足迹,面对这一举动,“我”的态度一改在列车上的厌烦,不仅默许了他这一行为甚至还做出了回应。“我着急地想把它和脑髓上的木屐痕迹一一吻合。我一步也没能迈出。就这样趴在了正好在旁边的岩石上。茫然地站着余光看见,拐杖的男人的像虫子一样的身影沿着我下面的痕迹一步一步地走来,很小很小。”之前沉默走开的“我”在这时却允许他人尾隨,不同于无意识地回应住宿女佣,这种容忍是有意识地调动自己符合他人,回应“拐杖男”的期待,是与社会生活相协调的结果。此时的“我”成为社会自我。
据威廉·詹姆斯的研究,社会的我源自社会关系的自我认识,自我是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实现的,同时也构建起我们与他人互动及看待自我的方式[12]。在旅途开始时,“我”仅仅处在个体自我状态之中,陷入自己的生活并在社会中游离着,自我生活就是一切社会生活,此时作为接受事物的基础——“脑髓”的存在尚未被意识到。因此在船上与他人一起随着船的摇晃以同样的节奏振动时,“我”的态度是厌恶的;而后,到汤河原坐汽车的时候,以乘务员和母亲的对话为契机,“我”想起了自己的经验,他人被定位在特定的关系上。受到他人关系的影响,“我”塑造出了关系自我,“脑髓”被清楚地意识到了,与旅馆女佣人的交谈是“我”接触社会的第一步。最后在步行返回真鹤港的旅途中,与乘船时厌恶他人的态度相反,“我”不仅允许了“拐杖男”留下痕迹的行为,还配合着他的步伐行走。这里的“我”已经成为社会自我,“脑髓”开始渗水也表现出“我”对社会联系的构建。
从旅途中“我”对他人态度的变化及小说对景物的描写反映出小林的“日常生活的牺牲”主张。小林主张十九世纪的实证主义思想,即作为牺牲者抹杀日常生活的“我”,在艺术上发现“我”,艺术的“我”是社会的“我”,私小说不应该受日常生活的束缚而要关注社会生活。通过这次旅行,“我”从个体自我成长为社会自我。最初被日常生活束缚的“我”通过与他人的交流发现了社会生活,实现了社会的“我”,《一个脑髓》可以说是其理论在现实社会中的实践。
参考文献
[1] 小林秀雄.一つの脳髄[M]//筑摩現代文学大糸小林秀雄集.筑摩書房,1984(7).
[2] 小林秀雄.私小説論[M]//筑摩現代文学大糸小林秀雄集.筑摩書房,1984(8).
[3] 中村光夫.人と文学[M]//筑摩現代文学大糸小林秀雄集.筑摩書房,1984(5).
[4] 魏大海.日本现代小说中的“自我”形态——基于“私小说”样式的一点考察[J].外国文学评论,1999(1).
[5] 周砚舒.百年日本私小说研究评述[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8(4).
[6] 郭雪妮.日本近代“私小說”中忏悔主题的两个影响源[J].东方论坛,2011(4).
[7] 佐々木梓.小林秀雄「一ツの脳髄」論:移動に見る「私」の他者意識の変化[J].昭和文学研究,2022(84).
[8] 岡田浩行.成長の経路:「一つの脳髄」にみる小林秀雄の〈青銅時代(ブロンズエイジ)〉[J].日本語と日本文学,2003(37).
[9] Brewer M B, Gardner W.Who is this“We”?Levels of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self representations[J].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1996(1).
[10] 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M].包凡一,王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11] 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和社会[M].霍桂恒,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12] 托马斯 吉洛维奇,等.社会心理学第3版[M].侯玉波,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6.(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陈雨傲,西安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