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微为美

郝周

《聊斋志异》中有几篇小短文颇具特色。先以《小官人》为例，讲的是某太史在书房中见到一支由小人组成的仪仗队，马像青蛙一样，人细得像手指，然而他们的装扮跟真人并没有差别。其中一个小人还对太史开了个玩笑，说他的主人有礼物相赠，但这个礼物对太史用处不大，请求留给他好了。太史心中害怕，也不敢找这个小人要礼物，更不敢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再看《瞳人语》这一篇，长安书生方栋因冒犯神女，眼里生了白翳，百药无效。心灰意冷中，忽然听见左眼中有像苍蝇振翅一样大小的说话声，接着右眼中又有人以类似的声音呼应对谈，很快两个小人从他的鼻孔内飞出，后又飞回来。后来，两个小人为了进出方便，穿破左眼的白翳合居在右眼。因此，方栋也得以一只眼睛重见天日。

此外还有《耳中人》一篇，谭诸生的耳中有小人长三寸，貌丑似夜叉，吓得谭诸生得了癫痫之疾。在以狐、仙、鬼为主要角色的《聊斋志异》中，以小人为人物的篇章往往没有完整的情节，只算得上记略。但却在我的阅读体验中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细想，这并不是故事本身的情节动人，而是对细微人物的描写具有文学意义上的特殊价值。跳出《聊斋志异》，以入选中学课文的那篇著名的《核舟记》为例。它讲述的是明朝木雕艺人王叔远在一颗核桃上雕刻的苏轼同三两好友乘船同游赤壁的故事，一条不满一寸的船，刻了五个人、八扇窗户，船篷、船桨、炉子、茶壶、手卷念珠各一，还有三十四个字……以极小之核桃展示极丰富之场景。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以细微的载体生动精微地再现大场面，本身就是极具美感的艺术形式。

把目光放到其他文学作品上，我们发现以微小的人物为对象的文学作品，往往具有童话般的色彩、浪漫的气质和趣味。以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为例，正是因为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成为好朋友，受到他们热情无私的帮助，故事才显得有趣有爱。试想，如果白雪公主受到七个普通男子搭救，那么趣味性和可读性会大大降低。再回到《聊斋志异》，在《鼠戏》一文中，短短数百字，讲述一个在长安街上表演鼠戏的人。这个玩把戏的人驯服的不是猴子、犬之类的动物，而是老鼠。他的被囊中有老鼠十余只，在人群中用小木架摆好戏楼，然后拍打鼓板，唱古今杂剧，让老鼠蒙着假面具，穿着小戏服，就像人类演员一样粉墨登场，演出人间的悲欢离合，这似乎也是某种童话故事的雏形。在《义鼠》一文中，则详细描绘了老鼠勇斗蛇的故事，具有童话色彩。在《巩仙》一文中，巩道人的幻术都是袖里乾坤，他幻术中的美人歌女都是从他的袖子里走出来的。蒲松龄感慨道：“‘袖里乾坤真神奇，如果袖子里有天地，有日月，无交税的烦恼，又能娶妻生子，对老百姓来说那该多好啊！”微小世界里有大大的天地，由此可见一斑。

为何以细微之物为描写或叙事对象的作品令人难忘？其背后的理论依据在哪？我无法得知，但就我个人认知而言，文学其实是一门精细化的艺术。它并不热衷于宏大叙事，而是更倾向于具体而微地展现出世间万物万事的状态，摹写一朵花、一棵草、一粒尘埃的样子。太宏观的事物反而无法给人留下生动细腻的印象，只能流于一般的宽泛概念。我们不妨设想一个例子。假如需要用语言描述某地居民的真实经济状况，我们可以在调研基础上，用一些概述性的語言来讲，比如说当地居民入不敷出，群众生活感到捉襟见肘之类；我们还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以例子说明。如采访了居民赵六。他在水厂送水，每天骑电动车爬楼梯，风里来雨里去，几乎不休息也只能赚四千块钱，每月一分钱都存不下。一家人平安无病倒能凑合，一旦需要花大钱，那就只好东家借西家求了……讲完了这个故事，那我们大概也就更深切了解当地人的生活状态了。与细微的事物相对，我们也可以把人和物往大的方向去写。比如法国文艺复兴时期小说家拉伯雷的名著《巨人传》，讲述巨人国王高康大及其儿子庞大固埃的神奇事迹。我国山海经中神话故事也有“夸父逐日”的传说。夸父想必是一个巨人，他追逐太阳，口渴得厉害，喝黄河的水，不够喝；喝渭河的水，也不够喝，只好去北方大湖里喝水。走到半路，他就死了，他的拐杖也变成一片桃林。这无疑是一种夸张的写法，但相对以微为美的写法，这种夸张的说法似乎少了一种细腻之美。这对文学创作无疑也是一种启示。在文学创作上，不妨写些细微的人物形象和具体的小事。当我们清晰描绘了一个小小的事件或事物，其实我们就写出了一个大大的世界。

正如那句俗语所言：“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这与科学研究有某种相似之处。202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的科学家，就是以研究“阿秒”成果而成功摘冠。阿秒是一种极小极小的时间单位，研究阿秒可以帮助科学家更精确地测量时间，从而揭示物质的内部结构和动态过程。因此，顶尖的科学研究，尤其是生物、物理、化学之类研究，研究对象是极微的时间或空间单位。科学家穷其一生之力在寻找这些小粒子之精微，一旦描绘出它们的形态，往往是一种重大的科学发现，也是对造物之美背后规律的揭示。微小的空间里蕴藏着无穷的奥秘，这也是万物皆通的一个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