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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士人园林中的“乐”文化意象及其营造思想研究

2023-12-20崔陇鹏

园林 2023年12期
关键词:乐亭士人乐园

崔陇鹏 刘 琪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西安 710055)

《论语·雍也》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乐”文化很早便与山水产生了联系,对古典园林产生了深远影响。从西周时期“礼乐”文化的“主教化、从人德”,到春秋时期孔子、颜回追求“克己复礼”的“君子之乐”,孟子提倡的“众人之乐”,老庄所描述的“隐逸之乐”,“乐”已发展出一套完整的文化体系。到宋代,理学盛行,基于对名教之乐的追求,“独乐”与“众乐”的思想发展成熟,成为士人园林中“乐”文化意象的主要内核。不同的“乐”文化引导不同的园林空间行为,进而形成不同的空间范式,在“独乐”文化的影响下形成“探幽”“明性”两种审美范式;在“众乐”文化的影响下形成“揽胜”“宴乐”“邀游”三种审美范式。“乐”文化影响士人园林空间模式的变化,也为明清私园向着“芥子纳须弥”的进一步发展指引了方向。剖析宋代“乐”文化意象的类型以及营造特点,对于理解“乐”文化在中国园林发展中的影响有着积极的理论补充意义,对现代园林营造实践具有指导意义。

宋代士人园林;“乐”文化;审美范式;造园思想;园林空间营造

金学智说:“在中国造园史和游园史上,‘乐’字总是一以贯之的”[1]。“乐”是中国园林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学者邬东瑶、陈阳提出“乐”是中国古典园林诗意栖居的哲学内涵,对“乐”的追求是“发乎情、合乎心”[2]。学者梁思聪对园林之“乐”的不同类型和层次以及各个历史时期园林之“乐”的特征进行分析,并探讨了园林之“乐”的表达和特点[3]。丁绍刚提出文化意象学作为古典园林研究的方法[4],为研究宋代士人园林中“乐”文化意象奠定了基础。曾枣庄、刘琳编辑的大型宋代文章总集《全宋文》[5],收录了两宋时期20余万篇作品,李公麟《龙泉山庄图》、王宪《西园雅集图》、司马光《独乐园图》、李嵩《西湖清趣图》等现存的宋代园林图像以及明清复原图,为研究宋代园林中“乐”的文化意象提供了理论依据。

1 “乐”的营造思想及历史源流

“乐(le)”文化可溯源至西周时期,“乐(yve)和同,礼别异”[6]。“礼乐(yve)”作为统治阶级教化天下的方法,“礼”是规范社会和行为规范的观念,“乐(yve)”则是配合“礼”将阶级社会中各等级的权利和义务制度化,使秩序处于相对稳定和谐的状态之中,以追求“和同”社会,《礼记》云:“乐(yve)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yve)由天作,礼以地制。”[7]

春秋时期,礼乐崩坏,儒家学者希望恢复西周的礼乐制度和社会等级。孔子提出“克己复礼”,成为儒家思想的内核。“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8]。孔子称赞颜回克己尊礼,安贫乐道,有古君子的风骨雅乐。儒家在“礼乐(yve)”文化的基础上提出了“君子之乐(le)”,可见,最初的“乐(le)”文化是由“礼乐(yve)”文化发展而来,“君子乐(le)学于文,约之以礼”。[9]

1.1 君子慎独——隐逸之至乐

道家主张“修一切行,修一切智,无为则得安乐”[10],以“无为”顺应人的本性来达成自由快乐,发展出“无为之乐”。庄子在此基础上扩大了“乐”的内涵,将其发展为“至乐”,“至乐无乐……德之至也”[11]。“至乐”追求内心平静而与世无争,启迪了后世隐逸之士寄情于山水,寻求本我的探索,成为了“隐逸之乐”的思想内核,如《晋书·隐逸》曰:“良画以符其志,绝机以虚其心,修至乐之道,……典午运开,旁求隐逸。”[12]

宋代经历五代十国的动乱后,社会环境动荡,许多士大夫寄情山水,追求隐逸之乐,如《宋史·隐逸传》中的戚同“归山之久,不受奉诏特给之尝,因观书赋诗上日放体格,终日默坐一室山水之乐”[13],便是对道家至乐思想的传承。由于理学风气盛行,士大夫追求隐逸之乐的同时,仍心怀一定的社会责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内核有对孔颜“君子之乐”的传承,“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14],由此而产生的“慎独”思想,形成了宋代的“独乐”的价值观。

1.2 后天下之乐而乐——众人之至乐

先秦时期,孟子在《梁惠王下》中指出,“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畋猎之乐”等[15]个人之乐而非最高快乐,而真正的快乐应该是“与众乐”“与民同乐”,孟子在“君子之乐”的基础上,提出了“众乐”的主张。

北宋庆历时期,范仲淹和欧阳修倡导“孟子升格运动”兴起,欧阳修在滁州建造“丰乐亭”,表明建造此亭子是为了“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16];范仲淹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后乐”思想,对孟子“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再提出,将“忧乐”与“众乐”观念相互结合,确立了宋代全新的儒家理想人格风范。

2 宋代园林中的“乐”文化意象

宋人对“乐”的追求到了“古今华夏莫可比”的程度,园林更是成为宋代士人进行“乐”主题活动的承载场所。北宋洛阳有“安乐窝”“独乐园”“和乐庵”等,滁州有“丰乐亭”,苏州有“乐圃”,相州有“康乐园”,高邮有“众乐园”,曲阜有“颜乐亭”,东平有“乐郊池亭”,河中府有“乐安庄”,东阳有“水乐亭”,武义有“内乐亭”,成都府有“渊乐亭”等。这些园林营造思想都以“乐”文化为内核,通过园林中多个文化意象营建,形成完整的“乐”文化意象体系(表1)。

表1 “乐”的文化意象的士人园林Tab.1 Scholar garden of the imagery system of “le”

3 “乐”文化意象的营建

士人对于“乐”的追求十分多样,包括众乐、独乐、同乐、共乐、仁义之乐、道德之乐、山林之乐等。由于理学的逐渐成熟,对于“名教之乐”的追求,使得“独乐”和“众乐”成为园林中“乐”文化意象的主要内核,不同的营造思想引导不同的园林活动,形成不同“乐”文化的审美范式。

3.1 “独乐乐——隐逸之至乐”文化意象组成

隐逸精神的内核为“出仕”,其园林处于山水之间,求自然清旷之乐,园林景观的设置亦是如此,由此“乐”形成的园林文化意象可分为“探幽”和“明性”两类(表2)。

表2 “独乐”观念所影响下的园林景观地理位置及景观范式Tab.2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landscape paradig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of “Dule”

3.1.1 “探幽”

“探幽”是依托于自然景色设置文化意象,所谓“竹杖芒鞋,探幽索胜[23]”,结合周围环境特点设置知觉性意象。园林选址布局依山傍水,处于自然幽静之所,视野开阔,形成多个视线层级。如邵雍“安乐窝”位于西北侧,依山就势而建,为其提供了远眺视野和广阔的自然之景。又如嘉定赤城的“知乐堂”,背倚“峻岭罗山”,前设置“流杯池”,视野广阔,景致优美(图1,图2)。

图1 安乐窝视线分析Fig.1 Sight analysis of An Lewo in Zhou Jihua’s Baimen Spring in Song dynasty

图2 知乐堂视线分析Fig.2 Sight analysis of Zhile Hall in Chen Qiqing’s Chicheng Annals of Jiading in Song dynasty

区别于“君子之乐”对园林建筑秩序性的强化,“探幽”模式下在园林路径上以曲折小径为主,串联各个园林景观,空间序列“旷—奥”结合,深邃悠远。如“独乐园”景观呈现散点式布置于场地之中,由曲折小径至园门前的广阔池沼,过池沼到达建筑体量较小的弄水轩,过“弄水轩”经小径到达核心“读书堂”,形成“旷—奥”相间的空间布局(图3)。

图3 “旷—奥”空间布局分析Fig.3 Analysis of the spatial layout “empty and profoundity” in Anon’s Dule Paradise Map in Song dynasty

3.1.2 “明性”

“明性”又称“观物之乐”,与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程颢提出的“观生意”相呼应。“观物”是用一种超脱世俗、不局限于有形事物的眼光,去体会在万事万物中运行的真理,从而感悟天人合一、万物一体,达到“明心知性”的境界[24]。园林中“明性”文化意象多采用“寄言出意”的用典形式,以“乐”的思想和先贤典故为基础,以先贤行为和审美范式为标准,将历史意象浓缩于园景之中,来表达自身对园林之乐的追求。如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25],杜牧的“结亭弄水”[26],杨万里的“枕流漱石”,严子陵的“羊裘钓石濑”[27]等,产生“见山”“弄水”“临流”“钓鱼”等众多文化意象(图4),形成一种传达隐逸之“乐”的文化意蕴的园林写意模式。

图4 “明性”文化意象的园林景观Fig.4 Cultural imagery of “luminous”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3.2 “众乐乐——众人之至乐”文化意象组成

“众人之乐”影响下的园林空间活动则更为丰富,为庆当地粮食丰收,或者执政安和之事,官民同属,修园筑池,与民同乐,如“庆乐园”“丰乐楼”“丰乐亭”等;或庆佳节、赞颂自然之景,与民同游、同乐,如“众春园”“醉翁亭”“共乐园”等,此类园林布局需场地宏大、视野开阔,来承载“与民同乐”的园林活动,由于活动性质的差异,对园林景观也产生乐不同的影响,发展出“揽胜”“宴乐”“邀游”三种文化意象模式,并由此推动宋代公共园林的发展(表3)。

表3 “众乐”观念所影响下的园林景观地理位置及景观范式Tab.3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landscape paradig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of “Zhongle”

3.2.1 “揽胜”

“揽胜”园林活动的进行,是以士人为首,领民众游览观景以获得山水之乐。受儒家礼法中“兴教化”的影响,反映在出游行乐的过程中便是以众乐亭为游玩过程中的景观节点,限定民众停留的场所,让民众“观士人所观之美景,乐士人所乐之山水”。“乐亭”作为这一行为模式的空间载体,需要满足汇集山水美景并营造便于游人停留观景的场所,因此产生以“众乐亭、环木、近水、远山”共同构成的“揽胜”园林景观空间范式。“众乐亭”及“环木”共同形成了整片景观中的核心,是士人及随行民众的活动和观景空间。亭边近水是城湖,又或是深潭、泉水,水体又以远山为屏障,共同营造了“仰而望山,俯而听泉”的山水佳致(图5)。

图5 众乐亭景观分析Fig.5 Landscape analysis of Zhongle garden Dong Hao’s Zhongle Paradise Map (partial) in Qing dynasty

3.2.2 “宴乐”

诗词记载“宴乐”活动:“太守宴堂上,游人歌水湄。歌云从公来,除患补疮痍。”[36]可见儒家礼法的影响,太守居中,伴随民众在旁同乐,虽然是共同行乐,歌唱的却是太守的政绩。“得宽闲之地,城南之郊,为池亭林圃,间与旧交游息期间”[37]。楼阁与堂与亭相比体量更大,对于“宴乐”活动更具承载力,建筑大多为庆丰收,彰显教化,从旧址重修改建而来。欧阳修在“众乐亭”的基础上建造并更名“丰乐楼”:“政和七年于湖堂右,以众乐亭旧基建楼,扁耸翠。建炎后改今名。”[38]丰乐楼本身具有“官酤”的功能,与“三贤堂、先贤堂、湖山堂、玉莲堂”形成杭州西湖的景观建筑轴线。又如“康乐园”,“昼锦堂”与“自公堂、忘饥堂”相组合,轴线秩序明显,通过纪念先贤达到教化百姓的目的(图6)。

图6 昼锦堂周边轴线分析Fig.6 Axis analysis of Qiu Ying’s Zoujin Hall Map (Kangle gardens)in Ming dynasty

3.2.3 “邀游”

“邀游”意象模式多存在于各地郡圃中,不同于亭、楼阁与堂,“园”因其限时开放的特殊性,大部分时间还是私人所有,形式上也更加自由,凭园主决定,选址在当地城内的郡圃,有将郡圃完全开放的。

韩琦出任相州时,于郡圃中重修“康乐园”,并表明“取康乐而与民同此乐也”,整治了原有郡圃“隘陋殊甚”的环境,“台北凿大池,引洹水而灌之,有莲有鱼。南北二园,皆植名花杂果、松柏、杨柳所宜之木,凡数千株”。不仅如此,又建造了诸如“画锦堂、求己亭、广春亭”等园林建筑,在寒食节遍邀百姓前来游玩。可见,“邀游”意象模式的园林需有大面积开敞的园林空间,以承载众多百姓共同游赏。如“众春园”中以“百花池”为核心的山林区(图7),或后乐园中以“四锦香亭”为核心的花木区(图8)。此外,还有如永嘉县“众乐园”[39]在郡圃之西,南康“西园”在郡圃之东等,通过选址开阔地段为“邀游”意象模式提供了充足空间。

图7 众春园“百花池”园林空间分析Fig.7 Space analysis of the garden about “hundred flower ponds” in Zhongchun garden

图8 后乐园“四锦香亭”园林空间分析Fig.8 Space analysis of the garden about “four brocade fragrant pavilion” in the Houle park

4 总结

自春秋时期,“礼乐(yve)”文化发展出最早的“乐(le)”文化——“君子之乐”,后世诸子百家将“乐”文化探讨出的不同的含义,到宋代,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传承发展出“独乐”“众乐”思想,成为士人园林的主要营造思想之一。随着园林的审美意象体系发展成熟,文人士大夫借园林表达心际,在“乐”文化的影响下,通过园林中多个文化意象营建,形成完整的“乐”文化意象体系,如“庆乐园”“乐圃”等。不同的营造思想引导不同的园林活动,形成不同“乐”文化的审美范式。在“独乐”文化的影响下形成“探幽”“明性”两种审美意象范式:“探幽”依托于自然景色设置,选址依山傍水,园林路径曲折环绕,形成“旷—奥”的空间结构;“明性”多采用“寄言出意”的用典形式,以“乐”的思想和先贤典故为基础,以先贤行为和审美范式为标准,将历史意象浓缩于园景之中,共同组成“乐”的文化意象园林。在“众乐”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揽胜”“宴乐”“邀游”三种审美意象范式:“众乐亭、环木、近水、远山”共同构成的“揽胜”园林景观空间范式;士大夫所举办“宴乐”活动,所营造园林空间轴线秩序明显,通过纪念先贤达到教化百姓的目的;“邀游”意象模式多存在于各地郡圃中,通过大面积开敞的园林空间,以承载众多百姓共同游赏,并以此推动宋代公共园林的成熟。“众乐”观念反映的是儒家“兴教化”的名教之乐,在这样的哲学思想基础上,宋人不再执着园林空间整体的规模大小,正所谓“其小无余,其大无欠”,这种观念的转变在南宋将理学正式确立为显学之后愈发根深蒂固,为明清私园向着“芥子纳须弥”的进一步发展指引了方向。

注:图1底图来源于《百门泉图》(宋·周际华);图2底图来源于《嘉定赤城志》(宋·陈耆卿);图3底图来源于《独乐园图》(宋·作者不详);图4底图来源于《濠梁秋水图》(宋·李唐)、《独乐园图》(明·仇英)、《龙眠山庄图》(宋·李公麟)、《草堂图》(元·王蒙)、《西园雅集图》(宋·李公麟)、《昼锦堂图》(明·仇英);图5底图来源于《众乐园图(局部)》(清·董浩);图6底图来源于《昼锦堂图(康乐园)》(明·仇英);图7底图来源于《西巡盛典》(清·董浩);图8底图来源于《续增高邮州志》(清·冯馨增);其余表格均由作者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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