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赋能领导力
2023-12-20王诺诺
王诺诺
人是一种社会性物种,自人类诞生之初,“开会”就以各种形式存在。随着社会和科技的发展,人们的联系日益紧密,“会”也变得异常丰富。座谈会、产业大会、发布会等方兴未艾,促进着各部门、各领域间的信息互通、协同共进。那么,除了会场的庄严热烈、信息的交流传递,不知大家是否了解会务人员幕后的辛酸?比如,各种物料的搬运对体力的摧残、高强度的会场布置对休息时间的压榨,以及参会领导嘉宾座次安排对脑力的降维打击……在现代社会复杂的关系网下,来自不同社会部门、不同领域甚至不同国家的领导嘉宾,该如何排定他们的出场及座位顺序呢?这个时候,科技能否发挥它该死的魅力?
在科技加持下,辛苦办会的会务人员如何轻松搞定嘉宾座位排序?
我还没当上领导的时候,是在会务运营办公室工作。
这个办公室谁都不愿来,可以说是个苦差。当时我刚毕业,每天戴着副厚瓶底的眼镜,外套只有拉链夹克衫和格子衫,眼神闪躲,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家境普通的老实工科男(事实上也是),于是这份工作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众所周知,越是勤奋的领导,日常的会议、活动就越多,为他们安排行程,策划发布会、论坛、仪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找到最贴合大家心意的议题,请到对应行业内有建树的嘉宾,预定大小位置预算都合适的场地,以及细细碎碎的对接工作:大到场地的搭建、嘉宾的接待,小到每个指示牌、矿泉水的摆放,所有千头万绪的事务,都得靠我们这个办公室的人梳理清晰,落实到位。
我当然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内容,但也说不上多讨厌,自己并不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耳根子甚至还有点儿软。理工科出身的我毕业后听了爸妈劝说,为图个稳定,就报名参加了那场招聘考试。好不容易通过层层考核进入这里,我对能够分配到什么工作再不敢挑三拣四了。
不同于其他岗位,我们工作强度还是很大的。因为大多数的会议都放在周六日,牺牲休息时间不说,涉及嘉宾领导的接待,时有突发情况不得不加班,会前和供应商一起工作到深夜更是家常便饭。
我记得,加班最狠的一次是办一场产学研联动的大会,当时我不仅要把控舞台搭建,还得给一百多个参会嘉宾排座位顺序。
这可难倒了我!
座位顺序是大会中最难的一个环节,究竟谁的座位在前、谁的座位在后,這可是门大学问。并不是想象中的“职级高就在前”那么简单,一旦参会嘉宾来自不同体系,就会涉及政府、企业、高校之间的职位换算:地方与中央的职位换算、退休后与退休前的换算、大公司与小企业之间的换算,等等。而且随着参会人数的增多,排序难度也会呈指数级上升。
副局级干部、独角兽公司CEO、985高校副校长同时出现在一个论坛上,谁该排前面?这种问题是很现实的。
当第十二次将大会的座次表在邮件中抄送领导,并收到打回重排的回复后,我彻底崩溃了。凌晨两点空荡荡的礼堂里,做LED屏布置的工人早已回家,只剩下我一个一米八壮汉啜泣的声音。
这是我作为一个职场新人,第一次体会这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哟?还没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连忙回头去看,隔着几百张紫红色的会议靠椅,一个中年男人正从最远的门口进来。在阶梯式的礼堂中,随着他一步步踩着台阶走下来,身影也慢慢变大变清晰。他的五官平平无奇,但即便距离老远,也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气场。
“您是?”我连忙抹了一把脸,暗自祈求这人没看到我脸颊上的泪花子。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大概率他是在门外走廊听到我的哭声才进来的。
“我路过的。出差,住酒店没那么习惯,就下来看看。你看起来……怎么了?”
“工作上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令我崩溃的原因全盘托出。
“你是会服人员?怎么还没下班?我看场地搭建得差不多了。”他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道,“年轻的时候我也老是办会,确实非常辛苦。不过加班到这个点……是有什么困难吗?”
听他这样讲,我才把自己遭遇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只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嘉宾排序……我们花那么多时间纠结这个座次顺序,真的值得吗?稍微有一点点误差,它也不会耽误太多事……”说到最后,我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看看。”他来到我的电脑面前,细细看起刚刚被打回的排位表。不一会儿,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贾区长和尹区长的位置不能连在一起,这是太低级的错误了。他们曾经争过几个高精尖项目的落地,最近又遇到市里专项经费申报,正处在风口浪尖呢。你说在你这儿他俩连座,是该聊天吗?能聊什么呢?难怪你的座位表被打回了,这当然要重排。”
“可是他俩是相邻区的区长,年龄相近、职级一样,甚至连工龄都一样!如果不按照职位排,硬要把俩人分开,那么整个座位表就要换个排序逻辑了,所有人都需要重新排序!”
“你觉得,办会的意义是什么?”他打断了我。
我一愣,这是一个无比简单的问题,自己却从来没考虑过。
“办会的意义……”我绞尽脑汁,“就是人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就是最自然的方式。以会御人,这个概念听说过吗?”
我接着摇头。
“在原始社会,大多数人一生只能认识一百五十个来自相邻或相同部落的同类,无论是爱恨情仇还是悲欢离合,他这辈子所有的际遇只和这一百五十个人有关。而在现代城市里,人一生见过的、发生关联的人又何止几千!我们使用数万年前就停止进化的大脑,企图管理纷繁交错的现代关系,这谈何容易?更不用说复杂的公司和庞大的体制。”
“原来如此,我似乎明白了……”说实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懂,甚至觉得他有点儿不知所云,但他身上散发的气场和自信,让我迫切想听下去,便自然而然地这样附和道。
“所以人们发明了会议,会议的内容和讨论的议题倒是次要的,相反,在会议上的发言顺序、座位主次才是重要的。它可以迅速地让陌生人之间建立一个有安全感的概念——究竟谁的社会地位更高?究竟是谁该听谁的?有了这个抽象却实用的概念,一切组织、项目、合作才得以有效运行!”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您说的这个……就是信任感?”
“不仅仅是信任感,还有权威和秩序。它们使得两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朝智人方向進化,也是未来人类协同工作时,永远无法绕开的必要条件。”
“尽管如此,今晚的这个座次,我真的没办法排清楚啊……”
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既然是永远无法绕开的话题,那么它一定是能够解决的问题。你想,就连在黑猩猩的部落里,也是社会地位最高的个体先进食。”
我还期望他能给我更多指点,可这位“前辈”却推脱老人家需要睡眠,回房间睡觉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满场的空座椅发呆。
黑暗中,那么多的椅子就像一个待定的座次,它们代表的不再是一个个实在的人,而是一个名字、一个关系,一个确定的、本来就存在的信任关系……
关系链!
我灵光一现!
这一晚,我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用尚未还给大学老师的那点编程功底写了一个爬虫程序。
我先抓取了网上全部本次与会人员参与过的论坛、沙龙、峰会的媒体通稿,然后识别了通稿中所有“职称+姓名”的排序。因为会议繁多,数据量相当大,正好拿来让计算机学习样本中的数据规律。
通过几级关系的比对,每个本次与会人员都能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虽然A和B之前没有同台过,但A和C、B和C都曾同台,就用C作为参照物。而那些长期因矛盾和特殊原因没有坐在一起的人,也会被考虑进算法,当作一对“剔除”的顺序。
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考量职称间的换算,而是将一切交给机器,交给过去的数据,任意输入一长串“职位+姓名”,就会出现一个合理严谨的排序。直到东边微微发白,我终于完成了工作。
不知是不是我轻松的心情给工作加上了滤镜,第二天的活动非常成功。唯一的小插曲来自本次活动的开场致辞——众所周知,致辞通常都是交由本场职位最高的人来完成。
那个熟悉的带有自信和气场的声音响起,坐在工作席的我猛然一抬头,竟然是他!昨夜声称自己失眠,却给了我关键点拨的男人!
我心中升起了敬佩,但也带有一丝羡慕,何时自己才能在他的位置上讲话?
他的致辞内容我已全盘忘记——当然,估计按他的理论,致辞内容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顺序和人名。他发言完便匆匆离场,走时,似乎还朝着我的方向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了奋斗的榜样,充实的日子就变得飞快。我将排序算法进行了迭代和扩展,网络上所有媒体通稿都成了喂养它的数据“饲料”。很快,这套算法推广到了全国各单位,也获得了一个正式名字:“交椅”。
在这套算法应用到世界范围后,所有指征性的数值、能够反映个人社会地位的数字也被纳入数据库,例如学生的考试成绩、上班族的征信和纳税记录等。只要你愿意,输入世界上任意两个不相关人物的名字,算法就能告诉你如果他俩同时出现,究竟谁该在前、谁该在后。
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被嘉宾次序折磨得痛哭流涕的会务组小职员,也再没有因为被排错次序而黑脸的嘉宾。
我把自己的仕途定位在成为一名“技术官僚”上,毕竟对于工科男来说,利用技术解决实际问题,要比坐在会议室里开会带来的快乐多很多。
找准了目标和擅长的路径,再加上代表作“交椅”的加持,晋升变得愈发顺利。当我成为一个拥有独立办公室的小领导时,也开始在一些规模不大的会议上致辞了。这虽不是我擅长的,但每每想起当年那位上司的叮嘱,我都会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认真对待每一次发言。
在会场上待久了,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级别高的领导是永远不会全程参加一次完整会议的。通常来说,越是重磅的嘉宾,越会在更早的时间退场,哪怕后面的议程再精彩、预定的午宴再丰盛,也绝不走完流程。尤其是那些发表致辞的大领导,往往是一念完致辞,就急匆匆走下讲台,甚至来不及回到原本的座位上,便由秘书领着,推开大门奔向早已等候在会场外的GL8或考斯特①。
“像您一样跟完整场论坛的大领导真不多见!”秘书小王说道,他才来一周,对我的习惯感到新奇。
“我原来也办过会,知道办会的辛苦,既然都安排好了,就顺着听完,也是对工作人员的尊重嘛!”
“您是一位体恤会务人员的好领导!但……”小王欲言又止,“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但其他领导的秘书跟我反映好几次了,还是要把情况如实跟您汇报一下。”
“你说。”我拿起盖碗抿了一口茶。
“您现在级别高,您不走,所有会场上比您职级低的领导都没法走……”
“噗……咳咳。”
“您没事吧!”小王忙找来了厚厚一沓餐巾纸,帮我把洒出的茶水擦净,又不停在我后背轻拍,试图缓解我呛水的窘迫。
“走不了,就不能把会认认真真都听完吗?!”
“其他领导每天都让秘书安排上好几个活动,常常是一个会还没开完,就要踩着点去下一场,现在他们不敢提前离场,后面的行程都要耽搁……”
我没再接小王的话茬,但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离场顺序当然也是体现嘉宾次序的一种方式,作为一个体恤下属的领导,我应该在完成了自己部分的任务后,尽早离场,好给他们留下更多转场的时间。
知错能改是我最大的优点。从那之后,我不仅身体力行地提前离场,还开发了一套离场算法——利用计算机网络充分评估每个与会人员的职级、重要性,在发送请柬时,同步给出一个建议的离场时间。
一场体面的活动在算法的帮助下,从会议拉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台下的嘉宾有条不紊地离场,座位区如同一个谢顶又植发的中年人,先是从前排中心开始,慢慢变得稀疏、空荡,然后为了现场效果,茶歇时会重新排位,那些空白会很快重新填补,直至活动结束,嘉宾退场完毕。一切都秩序井然,充满美感。
随着我逐步晋升,参加的会议规模越来越大,离场时间越来越早,直到有一次,系统为我生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离场时间。
“九点三十分活动开场,让我九点三十分离场?这是什么情况?一开始就走?”我向王秘书问道。
“领导,这是算法给出的离场时间。您当年开发的算法,现在依旧为广大用户提供着最精准的排序和离场服务。”如今的王秘书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小子,他时常告诉我,虽然我的五官平平无奇,但身上的气场在老远之外都能让人感到震慑——他也会变着花样夸人了。
我已经许多年不再编程,算法的优化早就交给年轻人去做了。但无论如何,既然算法那么建议,我心下便不再多疑,准备到了会议当天看看它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八点五十五分,司机为我打开车门,我从贵宾通道进入了会场,在第一排正中央落座。面前是一方上等木料打造的茶几,烫金工艺印刷着我名字的木牌放在茶几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会场嘈杂的环境逐渐静下来,越来越安静。还剩一分钟,静到能听见后排男同志的咳嗽声。还剩三十秒,空气似乎也变得黏稠,悬挂在礼堂上方的机械钟指针费力地搅拌着空气。二十秒,如果按照算法,还有二十秒我就要退场了。我不禁紧张起来。
十秒,五秒。原来人呼吸产生的噪音是如此大。两秒,一秒。
秒针停顿了,所有声音彻底消失。
“啊,全是会议。”我静默地感叹道。
在那微不足道的万分之一秒里,我成了量子态——这是领导离场的最高形态。
我置身于所有的会场,座谈会、高峰论坛、讲座、发布会,此时正在召开的、曾经开过的、未来会开的,不同主题、不同地点的,它们聚合在一起,像一面不透风的墙,向我倒塌袭来。
我在同一时间经历了所有的会,我在会议上聆听、致辞、提问。还是小办事员的我在后排认真做着笔记,中年的我在会场门边掐着领导发言时间,已是领导的我在秘书引领下走出大门……门还未关闭,我回过头,对那个年少时的自己颔首笑了笑。这个微笑既代表了鼓励,也代表了羡慕,羡慕他还有那么长的一路需要奋斗。
然后门关上,“咔嗒”一声,所有的会场坍缩成了一个浓缩的点,坍缩到了我身上。
“领……领导,您怎么了?”
“没什么。”
“您刚刚体验过了最新的量子参会,它既能让大领导同时出现在多个會场,节约转场时间,又能把退场时刻提到无限前,进入会场和退场几乎同时发生——这就体现了重磅嘉宾绝对的权威性和重要性。它采取的技术路线也堪称世界一流,即刚刚研发出的‘平行宇宙’技术……”
“好了,细节不用跟我说了。”我打断道。
“嗯?好的!那么就请您进行今天日程的下一项——”
“下面还有吗?”
“哎,不愧是您,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确实没有了,量子参会技术成熟后,您参加一场会等于参加了好几百场。这一下子,您这个月原本密密麻麻的日程全都空了出来。”王秘书面露难色。
“我找着新课题了。”
王秘书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当越来越多领导开始量子参会,他们的日程都会变得空白,如何用空白的日程实现新的排序关系和信任关系呢?”
王秘书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时刻提出新问题,并且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还有太多需要向您学的了!”
① 即别克GL8和丰田COASTER,常作为政界和商界接送贵宾专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