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 恕(组诗)
2023-12-19马泽平
◎马泽平
[一个人]
一个人借着月光给自己磨制棺椁
磨年轻时的急脾气,磨中年的执念,仿佛自己
就是板材和铆钉
需要刀斧唤醒沉睡的魂灵
一个人活着,采集木料和布匹,给死准备着
一个人磨去生活中受过的委屈
磨去耳朵里的偏见、箴言,和鼻孔中的烟火气息
只把想带走的漆入空隙里
月亮整夜闪动寒芒,一个人抬头,擦掉汗珠
他还需要在卡槽和这世界之间补上一枚清晰的牙印
[宽 恕]
我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说
我想去死,三十多岁了
还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窗外总是乱糟糟的
我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怯懦地说抱歉
都已经做了父亲
还是不能忽略掉纷繁的杂音
我多么渴望,这世界,只小如此刻的窗台
鸟鸣像雨水一样
一声声,缓慢地、沉郁地滴穿藏在两肋之间的巨石
[过杨家峪杏林]——给榆木
我只钟意旁逸的那枝
现在它沾了几点旧斑痕,像老人,独自在黄昏听钟声
穿透层林。甚至给人错觉
过去的雨夜里,除了生死,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数个六月都已接近尾声
但在山中,光线还足够指引一个人,拨开途中迷雾
必须得告诉你有那么几年
我曾以为雾只在心底
或者这里、那里,等等——我几乎无法确定的几个方位名词
我们舌苔上的青痕依然亮着
它提醒我们,去年夏天,词语擦伤的部分
还在尝试发出新的响动
而地点可能不是北京,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比如我此刻提到的杨家峪
“可能我们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空闲的时候就去听听另一种声音吧
尘世的风,还会再次吹过杏林,而时间
凋落在我们脸颊两侧的焦糖色
还会在裂纹中越陷越深
[有时候尘世只剩这一小块灰]
放下一个人,就是放下一个人长发或者短发的样子
放下她体内哲学的湖泊
黄昏时分,稻田、独木桥,和两三只蝴蝶
就是放下构成她的群山阴影
把美学概念还给电影语言
也无需剪辑,就让雨水在意识中,整夜下着
故事没有具体的年代,仿佛百灵鸟切掉了它的嗓音
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着
而她曾经是这生活赖以发生的原始森林
放下一个人,就是摒弃一个人独立和可疑的部分
天色微亮就乘火车南行
是什么让意念中的世界闭上眼睛?只残缺地
像一个干净的白化病人
坐在泡沫堆叠、扭曲、翻涌的浪花里
[雪中南行]
他坐下来,打开背包,掏出书和墨绿色铅笔
又习惯性地读了十来页克莱尔·吉根
车窗外下着雪。几棵松树还没有发觉,自己正变成白色
要是有点阳光就好了(他知道这不可能发生)
或者哪怕有人在小桌板上放杯咖啡
焦黑的,浓郁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但这是一个崭新的冬天
雪才开始下,甚至还没有漫过河堤
他瞥了一眼整个车厢
空荡荡的,只有尾部才看得到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
他继续读小说
“经过漫长准备的死亡,终于将一个人揪出泥沼”
他想,爱尔兰和火车上的冬天,也没有多少区别
而肤色和语言不同的人都活在小说里
哪怕已经有了美丽的妻子和女儿
也总会有某些时刻,陌生的旅途,难过得像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