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水果”，更需要“坚果”

徐鲁

一粒种子的力量有多么巨大，或许是人们无法想象的。无论是在荒漠上、岩石下，还是在风吹日晒的屋顶上、瓦片缝间，甚至在石头墙壁的缝隙里，我们都能看到种子的神奇力量。据说，人头盖骨的结构异常紧密和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家施尽了办法，也没能把它完整地分离出来，后来，有人从种子破土获得启示，把植物种子置入头盖骨中。果然，小小的种子用神奇的力量，把最坚固的头盖骨完整地分离了。

一本好书的力量，又何尝不是如此？就以我们这一代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乡村孩子来说吧，我们在童年和少年时代里，物质上的“饥荒”和精神上的“书荒”，两种滋味都尝到了。贫寒的少年时代里，我曾跟一位同学借阅过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居里夫人传》。这本传记文笔清新生动，在那个年代里，对我这个乡村少年起到了真真切切的励志作用。不久又读到了一本已经残破不全的小说集、艾芜先生的《南行记》，还有叶君健先生写的一本薄薄的传记故事《鞋匠的儿子》，写的是童话家安徒生一生的经历。正是这几本书，让我在贫寒的少年时代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生活条件越是困难，你就觉得自己越发坚强；每个人，都是在不断反抗周围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应该做到怎样的坚强呢？“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

后来我在写《陈伯吹的故事》的时候，看到陈伯吹的儿子、曾经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的著名物理学家陈佳洱，在回忆陈伯吹对他的教育时说到一个细节：他上中学时，有一部电影《发明大王爱迪生》正在上海上映。当时陈伯吹很忙，少年佳洱也在学校住读，可是父亲专门把他接出去看了这部传记电影。又有一天，电影院里在上映传记故事片《居里夫人》。那天正好下大雨，陈伯吹又一次把少年佳洱从学校里接出来，陪儿子去看了这部电影。看完后，陈伯吹对儿子说：“你要是能像居里夫人那样，将来在科学上有所发现，能够对社会作出自己的一些贡献，那该多好啊！”

父亲的这些话一直留在少年陈佳洱的心里。也许正是因为居里夫人、爱迪生这样的人物传记电影起到了励志作用，陈佳洱长大后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真的成为对祖国、对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的科学家。

我还想讲一件事。加拿大一位叫利丽安·史密斯的学者，在那本讨论儿童文学与成长关系的名著《欢欣岁月》里写过这样一段话：“阅读历史和杰出人物的传记，可以矫正孩子们短视的人生观。”我很认同和赞成利丽安·史密斯的这个说法。

杰出人物的传记故事，当然是一种非虚构的文学作品。由此我也想到一个问题，其实也是来自我自己的观察与调查：这些年来，少年们日常阅读的主要类别，全是儿童文学，而且是以虚构的小说、童话为主。那么，虚构的儿童文学，能代表儿童阅读的全部吗？儿童文学阅读能够取代童年时代的其他阅读吗？我们有没有在一味强调儿童文学阅读的重要性的同时，也无限夸大了它的重要性，因而让童年时代里其他门类的阅读变得可有可无和十分薄弱？

说实话，这正是我近几年来一直感到困惑、也经常在反思的一些问题。我的观点，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说明：好的儿童文学就像新鲜的水果，美味可口，也富有营养，应该让孩子们多吃。但是，一个孩子的成长，仅仅靠吃水果是不够的，还需要吃牛奶、面包、米饭、鸡蛋、鱼肉和粗粮，尤其是需要经常吃一些坚果，这样，营养才能丰富和均衡。

那么，什么是童年阅读中的“坚果”？我认为，一些真实的、非虚构的儿童文学作品，例如科学家传记故事，历史、地理、自然、博物、艺术等方面的人文故事，全人类的杰出人物，中华民族的英雄和英模人物的奋斗故事，还有人类的一些重大科学成果背后的故事，一些非凡的文明创举故事……像这些题材的图书，就是我心中的“坚果”。我的观点简单说来就是：需要“水果”，更需要“坚果”。无论是对一个少年的阅读，还是对一个少年的成长来说，都是如此。

一位负责任的儿童文学作家，应该成为儿童心灵成长的“高级营养师”，成为“儿童精神营养搭配专家”。他不仅要培养孩子们“相信童话”的情怀，同时也要培养孩子们敢于“怀疑童话、质疑童话”的精神。要知道，世界并不全是玫瑰色的，童话也解决不了一切问题，有时候还必须依靠理性、智慧和健全的心智来解决现实问题。

在童年和少年阅读世界里，除了虚构的儿童文学，比如一直占着优势位置的童话和小说，还应该有自然、科技、科学、历史、运动、考古、航天、文化、艺术、生活、医学、建筑、民俗、博物等等无限多的“硬核”题材，需要我们去阅读、发现和了解。成长和学习源于好奇心，而阅读的品类越丰富，孩子们的好奇心和童年视野，就会越加开阔和高远，他们的精神骨骼，他们的理性世界，才能变得更为丰富、发达、健全和强大。

这些年来，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儿童阅读推广人、家长和老师，给孩子们推荐了很多儿童文学书，可以说，儿童文学阅读已经被推广到了铺天盖地，连阅读推广人自己都感到厌倦的程度。这一点是需要警惕的。当你读了太多的虚构类、幻想类的文学作品，头脑里可能也充满了虚无缥缈的、幻想与想象的东西，但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缺少关注、发现、思索和精准地去描述它、把握它的能力。也就是说，你可能只是片面地培养了自己的情商，却忽略甚至缺失了对自己的思辨能力和理性的、逻辑性的分析能力的培养，缺少应该具备的理性、智慧和力量。

亲爱的少年，请你、请你们想想看，精神骨骼发育得不健全，内心不够坚强和强大，能说与童年和少年的阅读、与童年和少年的“精神营养”没有关系吗？阅读的营养不够丰富和均衡，吃的水果太多，吃的坚果太少，哪里会有理想的思辨力、精神上的坚韧与坚强呢？

所以，我坚信，一个有责任感、有情怀的儿童文学作家，决不能利用孩子尚未健全的阅读心智，一味投其所好，去简单地迎合和满足他们的阅读口味。小孩子都喜欢吃快餐食品，但我相信，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天天给孩子吃这种快餐吧。实际上，正如惠特曼的诗歌里所歌唱的，一个孩子往前走着，你给他玫瑰和光明，长大后他心里就有玫瑰和光明；你给他杂草和阴影，长大后，他心里好久会塞满杂草和阴影。

当然，非虚构的儿童文学，也不能止于仅仅把“科学知识”“现实生活”“奋斗故事”传递给小读者。更重要的是，要让少年读者从书中感受到一种开阔、明朗、伟大的情怀，懂得对自然天地充满敬畏感，能获得理性、智慧、精确的观察与独立的判断能力，获得身体骨骼和精神骨骼都应该具有的成长的力量。

在我的心目中，最理想的儿童阅读，或者说最有质量的儿童读物，应该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充分的道义感，应该散发着健全的人格魅力，传递着坚韧的奋斗意志，而且有着对世界、对全人类历史的广阔认同，具有开阔和鲜明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还应该能够培养少年们对古典美和现代美的高度敏感能力……只有这样的阅读，才是少年们应该拥有和值得拥有的、有质量的阅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第五、第六届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冰心奖评委会副主席。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图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屈原文艺奖、冰心兒童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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