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二十八)
2023-12-18靳国君
靳国君
二十、忧思萦怀
陆游对“嘲咏风月”的罪名嗤之以鼻。十年前,他自号“放翁”,这回他索性将小轩命名为“风月轩”,言下之意,这是“嘲咏风月”之室,台评诸公如之奈何?他在诗中写道:“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入台评。”他深知所谓“嘲咏风月”是借口,其实是投降派容不得他。
朱熹作为旁观者,他认为陆游“笔力精健,能太高”,“当路有忌之者”,亦是一个原因。朱熹在答友人信中愤愤不平:“放翁笔力愈健,但恨无故被天津桥上胡孙搅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门户之见,同行相嫉,势所难免,然政见不同,抗与降形同水火,乃是主因。
“渡河!”“渡河!”“渡河!”
他这次归乡,仍同以往,在《雪夜小酌》一诗中写道:“从来本不择生死,况复区区论祸福”,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见农家生活,悦乡景,听笑语,放艇舟,摘藤花,乐其所乐:
春水六七里,夕阳三四家。
儿童牧鸭鹅,妇女治桑麻。
地僻衣襟古,年丰笑语哗。
老夫维小艇,半醉摘藤花。
——《泛湖至东泾》
对投降派,他傲骨嶙峋,横眉冷对,他在《追感往事(五首)》中,怒斥“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桧)!”他视他们为“蒲柳”“懦夫”,他写菊花,“过时有余香”:
蒲柳如懦夫,望秋已凋黄。
菊花如志士,过时有余香。
他登会稽山,访大禹祠,放舟镜湖,饱览山光水色。情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友一邻,浑然一体。心中有的纠结,却不是自己的宦海得失,而是庙堂国事。
一次,他遇到了一位常在淮水两边穿行的商贩,听他讲述沦陷区的惨状。商贩说:“金是奴隶社会,落后千年。南人被掠去,即为奴隶,禁穿南服,稍不如式,立被斩首。金各地大起地牢,严刑峻法,其民路上拾遺一钱、拔菜圃一葱,皆被处死……”商贩以脚跺地,再不能言。陆游闻此,痛心疾首,怒火冲心,寝食难安。
夜里,他辗转反侧。天将晓,他走出居室,推开篱笆门,凉风迎面,他写下了《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诗,歌咏雄伟壮丽的河山,表达中原人民的强烈期盼与泪水中的痛苦失望,发出对社稷的呼喊: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他读范成大出使金国的日记《揽辔录》,看到中原沦陷区人民长跪迎汉使,对当地人说:“此中华佛国人也!”他又读书中《州桥》一诗: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山河破碎,中原尽失,当地人民生如草芥,倍受欺凌,不忘故国,犹称中华为佛国,以此为荣,又忍泪失声盼望六军来,解救于水火。唉,年年纳贡,送金交银,伤残、畸形、屈辱!他在等待,中原的父老兄弟在等待。
他反复读《揽辔录》,感叹范成大出使,不畏强暴,不辱使命,词气慷慨,不惧死,十年四次出使,全节而归,留下出使纪事,所见惨状,一一记下。他慨叹范成大壮志难酬,五十七岁以病请闲,回苏州,授大学士荣誉称号,俸祠,任宫观闲职,去年已逝,年六十八岁。《揽辔录》《石湖集》等著作行于世。他几次夜梦范成大,音容笑貌婉在,他痛惜国失英才、天夺良友,“梦中不知何岁月,长亭惨淡天飞雪”,“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成诗心欲裂”。由哀而悲,由悲而愤。他情动于中,又想到投降派迫害抗战将领的恶行,发出郁积心底的呐喊,倾诉对中原父老的深刻理解与悲悯同情: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
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夜读有感》
陆游放下笔,对灯沉思。想到先父陆宰一生盼恢复,常向他讲起宗泽的事迹,悲愤满腔,几次断续,不能尽言。
一日,陆游对几子说起先父陆宰所言,追念老将军。
陆宰说,金兵首次来攻,兵仅六万。破汴京,洗劫一空,京城残破不堪。建炎元年(1127年),高宗上位,复任李纲为相。
李纲,三朝元老,忠国爱民,强项之臣,名列南宋四大名臣之首。抗战,运筹帷幄,稳定政局,足智多谋,指挥若定。复任未几,投降派内战内行,李纲再受攻忤,遭贬斥,先放鄂州,又放海南万宁。
老将军宗泽,此时任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引,已六十九岁。他知罢用李纲,天折一柱,余己,独木难撑,然其老志弥坚,不惧险局。他多方运筹,积聚力量。
他在指挥部,一座残破庙宇,眼见各路“勤王”来援官兵,良莠不齐,不可一战。他几夜苦思良策,反复权衡,铤而走险,仅带一随从,星夜策马,强渡黄河,闯入七十万义军大营,坚访首领王善。他在刀林剑丛中,面对众将怒目,陈说国事,披肝沥胆,苦口劝说他们参加抗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善与几首领被说服后,宗泽老泪纵横,跪地深拜。王善与部将惊见,随之皆跪,指天誓言,以命抗金,不负老将军。
宗泽共联络大河上下各路义军一百八十余万。正是此时,他将岳飞招入麾下,言传身教,活用兵法战策。他胸怀全局,谋划守城区域,又在城外建起二十四座堡垒群,盘旋连环,守望相护。每垒守军数万人,保卫开封外围。沿黄河南岸十三县,建起连珠寨,东西连线,纵深布防。方圆几百里,梯形布阵,三道防线,壁垒森严,攻守兼顾。处死城内一批勾结敌军的汉奸、恶棍,严惩哄抢和高抬物价奸徒,军士巡查社会治安。
金兵三路,久攻开封不下,只得退守。其兵对宗泽心怀敬意,称他为“宗爷爷”。在宗泽统帅下,人心齐,兵力强,粮草足,二百余万大军同仇敌忾,而金兵不过十万耳,本可一战,胜券在握。
宗泽夜巡营,数闻军士急盼渡河,亦有前方联名血书,吁请救民于水火。他上书高宗,请他还都汴京,指挥北伐,捣毁金兵巢穴,永绝后患,保百代太平。逃到扬州避战的高宗和宰相黄潜善、副相汪伯彦等投降派,竟不予理睬。战机难得,失不再来,众将士急如星火,他再上书,接连二十一次,陈述利害,力主北伐。高宗性本多疑,反猜忌宗泽拥兵自重,即派副留守监视他。宗泽眼见天时、地利、人和,难得皆具,收复失地在望,高宗等却拒战,葬送胜机,必留千古之恨。
一日,与僚属城上北望,慨然曰:“神州割裂,痛失山河!”
有僚属对曰:“国运有废兴。”
宗泽凛然作色,顾谓众人曰:“国运在人,我等责可辞乎?”
时值暑热,忧愤攻心,疽发于背,宗泽于六月病倒,一病不起。七月初的一天,宗泽垂危,死前连呼三声“渡河!” “渡河!” “渡河!”他死不瞑目,悲愤壮烈!部旅和义军举白幡送葬,逶迤十里,哭声不绝。金主闻宗泽死,大呼“天助我也!”设酒宴将士,言,宗泽死,宋军散。1130年再次攻陷汴京。
转瞬八十年,往事如昨。几子听陆游讲述,深悟,愤慨,无言。陆游手指敲案几,惋叹:“那时,战火初起,我十倍于敌,国库丰溢,全国同心。若战,何至有今日,惜哉!”
子龙沉吟张耒诗句:“兴亡一觉繁华梦,只有山川似旧年。”
归田园居
一一九七年五月,王夫人病逝,享年七十一岁。一一九九年,陆游七十五岁,按宋规,致仕,连享四任祠禄,随致仕而止。次年,宁忠赐直华文阁称号,破格赐紫金鱼袋,属精神荣誉,是为高规格礼遇,以示皇恩。紫金鱼袋,乃三品以上官员腰间佩戴,上绘金鱼。循惯例,陆游写谢启,他在谢启中表达感谢:“岂期垂尽之光阴,忽玷殊常之惠泽。”
宋制,五品以上官员致仕,当地郡府应参照朝廷,给予礼遇,奉致仕者羊、米、面、帛、酒,并“存问”(探视)。然,不见行。
吴兄缓缓说道:“山高皇帝远,郡守为大。赠陆公,郡守可得报乎?可升迁乎?”陆游不语。
李迪高声言道:“郡守不老乎?”
王弟接言:“郡守老,不致仕乎?”
吳兄望望两位,嘿嘿一笑:“官人多君子乎?噫嘻!”
陆游一笑:“违礼遇,非良善,且由之。”
陆游为官半生,东奔西走,从不谋取个人权利和财产,“忧民怀凛凛,谋己耻营营。” “出仕三十年,不殖一金产”,“士宦遍四方,每出归愈贫”。而今有“食且不继之忧”、断炊之虞。
一日晨,陆游推门,见大雪纷飞,树枝结冰,山风透骨,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进得屋来,忧患有感而发。他长吟《寒夜歌》,慨叹身世:“陆子七十犹穷人,空山度此冰雪晨。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春……忍饥读书忽白首,行歌拾穗将终身……”
一天夜里,风雨大作,镜湖波翻浪涌,风声、雨声、水声,交响翻腾,声震屋宇,他久久不能入睡,心潮起伏。夜色将尽,陆游恍惚睡去,外面风雨时急时缓,当年南郑的战斗生活竟又入梦,醒来他挥洒出千古名篇: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室外风雨大作,梦中铁马冰河,陆游豪情喷发,壮志激荡;为国建功立业的志向,老而弥坚;匡扶河山的终生追求,矢志不移。
次日,山村寂静,陆游思绪万千。入夜,窗间月色苍凉,梅影孤寒,几声雁叫,颇有几分空旷。陆游夜不成眠,他想到,这一代人已老,统一中国时不我待,若延宕无时,统一尤难,他在《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中写道:
草径江村人迹绝,白头卧病一书生。
窗间月出见梅影,枕上酒醒闻雁声。
寂寞已甘千古笑,驰驱犹望两河平。
后生谁记当年事,泪溅龙床请北征。
忧思萦怀,心事浩渺。晨起,放目窗外,阳光初照,丛丛花卉枝叶舒展,露珠盈盈,舍东溪流鸣溅,如琴似弦。小孙晨读,日日如是,篇篇流利,童音悦耳,心绪渐平。
陆游当年,搬进西宅,他和儿子在窗外叠土为丘,植兰花、玉簪、梅花等,后又植枇杷、香百合、薄荷。隔窗而望,绿意盎然, “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后又在舍东开出一亩隙地,种植花草树木、瓜果菜蔬。三五之夜,半墙明月,树影斑驳,姗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