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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是我最后的静谧世界

2023-12-18胡实

视野 2023年22期
关键词:三水南平鲨鱼

临见面的头天晚上,三水说要给我带几个芒果跟水蜜桃,让我带书包出来,他说他运动服少白头,叮嘱我别认错了。

三水是福建南平人,南平山清水秀,几年前,我从丽水庆元驾车去南平的政和县、松溪县玩,一路上山风悠悠,日影闪烁,屋瓦田舍跟我的老家几乎一样,极尽朴素之美。政和的街巷、台阶尤其多,巷子深且长,日光从头顶的砖瓦缝隙里钻进来,趁着这一点光亮,往里走,里面是理发店和老式衬衫专卖店,有老人打着蒲扇在门口的椅子上枯坐。

我跟三水并排坐在阿拉菜场的闲置椅子上,一时间有关南平的回忆全都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夏日,山风,废弃的连排红砖房,灰尘满天飞的乡下土路,顶着大太阳卖西瓜的松溪女人,摇蒲扇的老头老太太,打着呼哨穿着拖鞋的少年。

我在那些场景里寻找三水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三水从小是病秧子,动不动就晕倒,虽然家里是乡村医生,但他的体质并没有因此得到半点改善,该晕还是会晕,因为弱小该被欺负还是被欺负,父亲脾气不好,他该挨的巴掌一个也不少。

他脾气拗,无故被打,不回骂,不顶嘴,就盯着对方,心里想着反正自己没错就行,要打就打,要骂就骂。

“你这就不行,我妈骂我,我就顶嘴,有时候她打我,我给她推回去或者跑,我还离家出走过……”

我埋怨他的老实。

“其实这也不是懦弱,可能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虽然我不说出来,但是我心里不认同对方那样做。”

高考结束,三水的分数超过二本分数线十几分,他报了黑龙江的一所中医大学,但父亲不想让他学医,于是偷改了档案。谁知道志愿滑档,二本变成专科,医学生变成了水产养殖户。

“没有怨恨吗?”

“没有,可能我那时候很听话,就想不到要怨恨或者去反抗。反而,我上课还挺开心的,每天都很认真,该做的事一样不落,该上的课一节不逃……”

我再一次埋怨他的老实。

大学生活结束后,他被安排去淡水所实习。一个月实习工资三百,每天五点起来,跟老员工一起拉网捕鱼,挤鱼卵,监测时间。人工育苗,活多还精细,刚开始根本撑不住,好几次干着干着头就栽进水里了。后来他学乖了,晓得在嘴巴里叼根薄荷烟了。在淡水所,薄荷烟是刚需,抬眼望去,田埂上、工作间全是叼着烟干活的人。

离开淡水所,他先后去了统一跟康师傅工厂,做技术员,专门调配方便面调料。他爱帮助人,技术员的活没那么忙,就帮忙去拉面粉,有时候一拉就是一天,一天拉50多板。有一次,他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十一点,中间就去吃过两顿饭,那天他拉了110多板。

“其实力气活干久了就习惯,也不那么累,因为活很简单,只要他们叠放整齐就行。最怕的就是叠放不整齐,一袋一袋全倒下来,那真是要命的事。”

想必,这种要命的事他也经历过好几次。

在这之后,他考上了家乡那边的公务员,本来分配在农机所,后来又去扶贫办跟保干所兼职,几乎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写不完的材料,干不完的事,登记不完的信息。

“现在想起来都还蛮恐怖的,我双休日会打打游戏,有时候刚开团,那边电话就打过来了,说要弄一个资料,我就得赶紧放下游戏,去弄资料。等资料弄好,已经半夜两三点了……”

“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生活的苦跟累有时候不完全来自工作本身,很多时候都来自环境。环境的苦导致精神上的苦,继而加倍工作上的苦。领导的刁难。同事的孤立以及工作本身的繁重,持续长胖几十斤后,他下定决心,要逃离体制。

“我刚开始还会跟家里人讲,在工作上受欺负了,但他们从来不给我回应,他们会觉得,别人怎么没受欺负,怎么只有你受欺负了?后来我就不讲了,没什么好讲的…”

三水一边说一边笑,他一笑就歪头,有点憨样。我笑不出来,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水族箱里。

前不久,有朋友跟我吐槽她的基层生活,她说自己皮肤变差了,有白头发了,夜里睡不着觉,白天也吃不好饭,以前喜欢穿色彩明亮的衣服,现在几乎都是那几件。有几回她跟朋友去逛街买衣服,中途,领导一个电话就给她叫回去开会了。

我在电话这头听着她略带哭腔的抱怨,只能说些干巴巴的安慰话,叫她辞职的话头在我心里一直转悠,但她不提这一茬,我也没办法开口。

在农村,考上公务员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的事。除去工作,婚丧嫁娶,同样不由人。

她是农村孩子,三水也是农村孩子。

三水从体制内辞职的时候,身上背了不少欠款。

他做公务员的这两年,家里养了牛蛙,三水找的投资,找人拉的饲料,头一年不赚不亏,第二年,家里人硬要扩大投资,想着狠赚一笔,结果碰上了疫情,不但没赚,反而赔了个精光。

他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全拿来还债了,一夜回到解放前不止,一算还欠好几万。

没办法,他揣着几百块钱去了上海,找了一圈,发现上海根本没有大型水产养殖基地,他身上钱不多,得节约着用,于是他只好去桥洞凑合。

“是真睡过桥洞,你不相信吧?”

后来,他终于在上海找到了一家长沙老板开的海洋馆,长沙老板,一切得按长沙标准来,尤其是工资。

“刚开始一个月只有2000,后来是2600,再接着是3200,我熬走了同组所有人,一下子就变成老大了。那时候我又下水,又养鲨鱼,还养过观赏性的蛇,还做技术员……”

他供职的海洋世界地方小,制度也不健全,潜水没有培训,几套装备发下来,所有的得靠自己摸索。

“其实都是靠命摸索出来的,一开始下水超级怕,怕就会紧张,一呼一吸控制不好很费氧气,我们要在水里呆一个多小时,所以得想尽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

因为没有受过培训,动作也不规范,下水的那几个月,他发生过几次意外,也受了伤,到现在身上还带着伤病。被鲨鱼咬,或者被刮蹭更是常有的事。

但那时候根本来不及想其他的,心思全放在还债上了。

“身上没有钱,就会想办法找钱,我最怕的就是身上没钱了。”

一天得干三份工。三四点起床,做豆浆,顺便去旁边的早餐店拿货,一个包子能便宜四毛钱,紧接着在公司附近摆摊卖早点。饭点一过,就赶紧撇下摊子跑去水族馆上班。晚上下了班,再接着去旁边的餐饮街摆摊卖糖水。有时候生意好,一晚上能挣七八百,但要是赶上城管来,全赔进去也是有可能的。

跟他合伙卖早点、糖水的是同公司的一个女孩,两人的处境都艰难。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关于三水的爱情,但明白人也能想到结局,暂且不表。

三水离开上海的那天,债还清了,还剩点余钱,于是他拎着三套衣服来了宁波。

“所以,现在在海洋世界养鲨鱼?”

“哈哈哈哈,对,养鲨鱼。”

“你的耳垂特别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不是,那是我在水里泡的,你没看到是冻疮吗?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但我知道,他绝对懂我的意思,他那样聪明。

回来后,我脑袋里一直有个画面,三水穿着潜水服在水里的样子。他讲的那么多句话里,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喜欢的,就是从水里出来之前,我有五六分钟的休息时间。那五六分钟里,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在水里发呆,旁边如果有鱼,它会游过来蹭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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