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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母亲总是对我不满意?

2023-12-18尔来

视野 2023年22期
关键词:牙医县城母亲

/尔来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出生在中部省份的一个小县城里,父母中专毕业,祖辈都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农民,而我凭着高考、保研,成为家族中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人,某种程度也算实现了“阶层跃迁”。然而,尽管我是人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我和母亲的关系,并没有顺理成章变得和睦。

我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奉行“批评式教育”。于是在我逐渐学会“反抗”之后,母亲批评,我反驳,最后父亲和稀泥,这样的争吵过程贯穿了我整个成长时期。

我埋怨过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贫穷自卑,也羡慕过别人母亲的和蔼可亲。但直到我走出县城,在更广阔的世界反观自己的家庭时,我才意识到我和母亲的关系并不是不可救药,而这时,我发现她也转身向我走了过来。

从小到大,我最不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母亲总是对我不满意?

疫情期间在家准备保研的时候,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在家里今晚忘记关客厅的灯,明晚忘记关卫生间的灯,有一天洗碗时,我忘记洗电饭煲被母亲发现,她拉高了嗓门:“一点儿小事也干不好,整天丢三落四的,在家里什么也不干……”

那一瞬间我崩溃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的母亲整天会有那么多指责我的理由。明明我全靠着自己从乡镇中学考上了他们眼中的好大学,在学校里成绩前列,拿了许多奖学金,兼顾学业的同时还靠兼职挣了不少钱,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孩子。

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夸过我一句,也没有关注过我精神状态的异常,只会因为各种小事不停地斥责我。她不停地举别人家孩子的例子来证明我在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有人在她面前夸我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数落我的缺点,贬低我。

于是,我和母亲按照惯例大吵一架,之后再莫名其妙地和好。这样便是我们母女相处的日常。

在学会反驳之前,我对母亲的严厉第一反应是恐惧。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个细节:小学四年级时,她和父亲一起去外地工作,我留在家里由奶奶照看。有一天她给奶奶打来电话,说她会在这周末回家。我当时全然没有父母即将回家的欢欣雀跃,而是用我尚不发达的头脑尽可能全面地思考有哪些可能会惹她不快的地方,并决定在她回家之前把家里全部打扫一遍——家里很脏而我不主动打扫是她批评我最多的理由。

母亲到家前一天,我先拿扫帚扫了一遍整个屋子,又拖了一遍地板,仍觉得会因为犄角旮旯里残余的灰尘和头发被批评,我只好跪在地上用抹布将家里的每一块地砖又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等待她到家的那几个小时里,我的忐忑与不安至今仍记忆犹新。

和母亲最激烈的争执发生在我的青春期。那时我已厌倦了做一个处处讨父母和老师欢心的“乖乖女”,开始和一些家长眼中的“不良”少年、少女交朋友,尝试逃掉补习班,玩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成绩也有所下滑。

父母也开始加倍控制我。他们翻查我的手机、书包,干涉我的交友。在家里,只要我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片刻,他们一定会大声询问我躲在房间中偷偷干什么,我也无权关上房门,他们一定会在十分钟里赶来打开房门查看我的状态,并质问我为什么要关门。

在管教我这方面,父亲总是站在母亲身后撺掇她唱白脸。那段时间我和母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矛盾爆发,甚至大打出手。

但我和母亲最终总会和好,每次吵架后总是如此,我也记不清具体的契机。一般是我们俩都闷着不说话,然后父亲叫我去吃饭,在餐桌上活跃气氛,有时是当晚,有时是第二天,母亲总是先跟我搭话,我顺着台阶和她和好如初。

那时我们之间没有道歉,也从不谈心。

在敏感自卑的青春期,我和母亲的关系,还掺杂着对她隐隐的嫌弃。

我的母亲不会化妆打扮,个子也很矮。初中时,母亲带着我去买衣服,在商铺碰到了班上的同学,我和她并肩走在前面,把母亲一个人落在身后。

“这是你妈妈吗?她好矮啊。”同学不经意地对我说。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心跳得很快,耳朵也发烫。我突然很不想承认这个土土的矮个子女人是我的母亲,于是我转过身跟母亲说我想自己和同学去逛街,让她先回去。她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好就转身离开了。

后来,我不爱和母亲一起出门逛街,即使她非叫上我出去,我也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很少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

高一时,考完月考后要开第一次家长会,同学们在一块儿聊各自的母亲。有人说起曾经见过班长的妈妈,她看上去仍然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温柔漂亮,话语间有些隐隐的羡慕。

回到家,父母也收到了班主任关于开家长会的通知,我当时排名班级前列,他们俩都很高兴,问我想让谁去参加。我犹豫了一下,说想让父亲去。母亲开玩笑地说:“怎么,嫌你妈拿不出手?”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想让你爹去就去呗。”但可能自那时起,她也意识到了女儿内心深处对她的一点嫌弃。

我知道,那种嫌弃不仅来自她的外表。我的高中同桌是个性格温软的女孩。有一天,她的母亲来学校给她送午饭,两人像闺蜜一样搂在一起,临走时,我听到她母亲对她说:“宝贝亲一个。”

我第一次知道母女之间还可以这样相处。我和母亲相处的记忆很少是轻松温馨的,记忆里要么是我们互相冲着对方嚷嚷,要么是她单方面训斥我,而我用沉默做无声的反抗。我不禁有些羡慕同桌,又有些酸涩。

随着我长大,我和母亲的相处方式也悄然发生了一些转变,好的那种。

高中时,母亲或许担心我学习压力太大,不再在家务等方面的琐事上对我提出要求,也减少了指责我的频率。晚上晚自习放学回家已经快要十点,她会给我切一盘水果,或者准备一点夜宵,边看我吃东西,边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一些琐事。不能告诉她的事情渐渐变少,我们开始真正意义上地聊天了。

后来我和母亲又发生了一些争执,第二天回家时,我在枕头底下摸到了母亲给我写的信。这是她第一次给我写信,她说昨天吵架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可能是赶上了生理期才那么情绪激动。我读完信,也第一次正式地向我的母亲道歉。

但我们之间的矛盾仍旧没有完全解决,潜藏在我们关系中更本质的矛盾,开始逐渐暴露出来。

高一期末,父母允诺我如果期末考试成绩达到年级前30,就带我去隔壁省的某个知名景区旅游。这将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出县城,第一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对我来说只存在于书本、网络和别人话语中的世界。

我达到了他们的条件,怀揣着憧憬等待承诺兑现,父亲却以他请不了假为由想取消这次旅游,母亲也来劝说我。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哭着说:“我长这么大,都没有怎么去过市区,更没有出过省。你们总是对我有那么高要求,我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你们有钱或是怎样,为什么连这个简单的承诺也不兑现?”

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在我成长的缝隙里,多少都会藏入一些对父母无法提供更好的资源的埋怨。理性告诉我父母已经尽了全力,但情绪失控时,它们就会变成攻击对方的尖刀。

母亲也哭了,她说:“我到这个年纪,也从来没有出过省、旅过游啊。”

后来这场争端以父母的妥协告终,三人的出行计划改成了两人,父亲在家上班,母亲带着我去玩了三天,回来后我将这次出行写成一篇游记,得到了语文老师的极力赞赏,刊登在校报上。

而走出县城的梦想,我也最终通过高考实现了。我来到北方的大都市上学,极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庞大又冰冷的城市,飞速地学习着城市人的生活习惯,而这一切都与父母的县城生活观念相悖。

我和母亲为回家坐绿皮火车还是飞机高铁吵过架,为我放假时去旅游吵过架,为我喝奶茶点外卖吵过架,也为我买化妆品护肤品吵过架,甚至为我补牙用什么价格的材料吵过架。

他们奉行节衣缩食、能苦就苦的生存原则,而我从小到大都极力压抑着自己对物质的渴望,却总有无法控制的虚荣心。但当我走入自由的城市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填补匮乏的部分。

我想摆脱父母的控制,和他们渐渐联系少了,通过兼职等方式满足自己超过他们每月定额发放的生活费的各种欲望。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大学生活里的种种压力、对于当下和未来的焦虑一度将我拽入抑郁的深渊。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好像时时刻刻在和另一个自己搏斗。这些心路历程,我对他们只字未提。因为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说,那就是矫情。

事实上,我和母亲拧巴的关系也是来自我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指责她。

我的牙齿不好,容易龋坏,但治疗牙齿意味着一大笔支出。高中时,我牙疼得受不了去牙医诊所治疗,牙医说我的牙坏了很多颗,要尽快补上,母亲算了算花销,以学习忙没有时间为由带我离开了牙医。

过了两年,我去补了一颗深龋的臼齿,补完没多久牙齿开始疼痛,这是牙髓炎的症状。但牙髓炎就意味着根管治疗、戴牙冠等一系列不菲的支出,我不敢告诉母亲,只期盼这疼痛或许只是智齿发炎带来的,更不敢说要去看牙医,我害怕看到母亲听闻治疗价格时的脸色和选择最便宜补牙材料给我带来的难堪。

强忍了五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母亲觉得我在外公家里给所有人“摆脸色”,她很不高兴地把我带到了牙医那里,钻开髓腔的那刻,我感觉整个人得到了解脱。

这颗牙不出意外要进行根管治疗,回家的路上,母亲脸色难看,脚步匆匆。想到后续的花费,我觉得有些愧疚,便想和母亲聊两句缓解压抑的气氛。我说起我的室友们小时候做过窝沟封闭,还从小就有定期洗牙的习惯,龋齿率很低,而我都是到大学了才第一次听过这些。母亲突然勃然大怒,她转过头狠狠地盯着我:“你牙坏都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话偷偷吃糖!还要来怪我吗?”

那天我和她吵完架离开家,跑到镇外的田埂上哭了很久。我很想怪她,但是想起她嘴里有一颗牙坏到牙根都脱落了,她也没有去看过牙医,我突然找不到责怪她的立场。

慢慢地,我发现我怪不了任何人,于是将重心转移到剖析自己上来。当我学了一点心理学的知识,开始学会审视自己的成长历程,剖析性格成因的时候,我发现了父母对我人生每个方面贯彻始终的影响。

我的父母出生于农耕家庭,他们也曾在九十年代投入下海经商的浪潮中,但由于缺乏经商头脑和经验,甚至亏损了都找不出原因,最终回到县城选择一份稳定的工作,兢兢业业、勤恳老实地养家糊口。

我耳濡目染了他们的勤劳、认真、踏实,才能在学业和工作上同样兢兢业业,但批评式的教育和物质层面的极尽苛刻,也让我从来没有底气去大方争取什么事物,自卑和好强同时困住我,让我很容易内耗。我从小不太敢向别人表达我的看法,提出需求,我总是过分在意别人的看法,想要得到赞美和表扬。

我试着从原生家庭的角度理解自己,又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母亲。她告诉我,她小时候近视之后,去地摊配一副很便宜的眼镜,被外公大骂一通。她的近视眼镜的度数从来没有配足,积年累月,后来就无法矫正了。我意识到我和她的关系,其实是她和她父亲关系的重演。

近几年,我和母亲吵架频率越来越低。有一天,母亲去县城带回一杯奶茶和我分享,我忽地发现了她身上的转变。原来在努力前进的不止是我,还有她。

因为职业原因,这些年她学习了很多儿童教育的理论,我不知她是否反思过自己对我的教育,她也从未谈过这些,但是她开始对别人家孩子的抑郁状态抱有理解,开始从父母的教育上寻找根源。

我逐渐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她聊我曾经的抑郁和焦虑,和她聊我对生活、工作和爱情的种种看法。有一天,父亲因为我戏称自己文科生的身份“不配”去某科技公司工作时,长篇大论地教训我怎么如此自卑。我一时没忍住,在三个人的群里指出或许我自卑的来源正是他们永远的批评教育。

母亲竟然回复说:“我和你爸确实应该好好反省一下,用自己并不成功的生活方式去说教确实不应该。不知不觉间,我们也像你奶奶一样说一些和时代脱节的话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与母亲至此和解。我不再恐惧于她的批评,不再嫌弃她的种种,不再埋怨于她小县城的眼界和生活习惯。我真心地爱我的父母,可以接纳他们赋予的,烙印在我生命里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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